“冤家!你要弄死人家了——”
一声既出,飞鸟四散,饶是宋承恩□□的骏马也扬了下蹄子,时刻准备往反方向逃去。
车中的姬蓉努力摇晃着马车,赵非在这摇晃中瞠目结舌,车外的寒花子嘴角抽搐着低头,马夫手足无措地兜着衣袖。
在长公主姬蓉殿下的威风之下,宋承恩没有开车检查,而是匆匆逃去。
然则,这一招,仅仅骗过了宋承恩本人。当其驾马往京城的方向奔袭十余里,碰到义父魏世安的得力手下时,才知道车中关窍。
“宋将军,你就没想过,万一他们就是为了不让你搜查,故意发出异声呢?万一那声音就是姬蓉本人发出来的呢!”
于是,他们匆匆回去。
那时,姬蓉已经在赵非车中待了一整日,吃了赵非的干粮,喝了赵非的酒,纵然算不上朋友,那也称得上“酒肉之交”。然则,这位酒肉之交,在宋承恩的回马枪杀到之时,全然忘了这份交情。不仅没有帮衬,反而拿起了身边的那把匕首。
“公主殿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车外,宋承恩义正严词要开车搜查,车内,赵非睿智却锋利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姬蓉,几乎刺入她的骨血,将人穿透。
姬蓉怕极了。她本不是古代人,纵然小说家的身份让她努力代入过许多人的生活,但她没有经历过乱世,更没尝过行走在刀尖之上如履薄冰的滋味。从尸横遍野的峡谷,到血溅三尺的将军府,再到如今被追杀数日,乃至被追兵堵在车门口搜查。
一切的一切,让她几乎崩溃。
消瘦的身子瑟缩着发着抖,垂下的一丝鬓发贴在颊边的细小伤口,竟破天荒地在这坚不可摧的灵魂上露出一丝脆弱。
她别无他法,与其被宋承恩抓到,带回京都,被安上一对莫须有的罪名生不如死,不妨现在死在赵非刀下,起码落得一个痛快。说不准运气好,能从那面镜子回去,恢复她平静无争的生活。
于是,眼中再无留念,只想着赵非手起刀落,让她走得干脆些。她从坐垫起身,双膝跪起,端端正正地朝赵非一拜,想同她商量,在宋承恩掀开车帘之前结果了她。
只是这一拜,没拜下去,附下的额头被一把冰凉的玉折扇抵住,让她的动作僵在一半。
“嗯?”姬蓉抬头,一脸茫然。
赵非头疼:“我可受不起这一拜。”
昨日姬蓉刚拜完,穿破云霄的□□便从她这马车传了出去。
“我不会故技重施。”想起昨日,姬蓉自知理亏,赧然地绷着嘴唇,抬头望向赵非,“只求九公子让我走得痛快些。”
玉折扇沿着大小伤口不断的脸颊游离到下巴,轻轻挑起,赵非望进这双眸子,问:“了无牵挂?”
姬蓉答:“了无牵挂。”
赵非的眸中多了一分严肃:“人心之小,天下之大,必能牵挂一物。”
是了,天下万物无奇不有。山河草木皆入画,岂道心欢是平生?凡人来这世道走一趟,怎能洒脱到一样牵挂都没有呢?何况,不论是姬蓉,还是张季绒,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赵非用折扇勾着她的下巴没动,道:“若我能保你周全呢?”
姬蓉想了想,“我必终生铭记。”
“不够。”
“你想要什么?”
赵非的眼帘动了一动,露出三分坚定,“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具体做什么,我现在尚未想好,你只记得这件事,以及......”说着,她的眼眸一虚,“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赵非这人的城府深不可测,姬蓉本不敢贸然答应,然转念一想,她如今是一个失势的公主,赵非是珩域九公子,且从她本人金贵的性子来看,她断不只这一个身份。往后,就算二人有瓜葛,也是她求赵非的时候多。
于是答应下来:
“只要不违背伦理道德,不伤害国体,我都可以答应你。”
“好。”赵非收回折扇,“殿下,记住你今日的话。”
圆日当空,洒下浅金的温热阳光,在狭窄的林间小道投下林立的高大树木的影子。风过,树影婆娑,边界清晰的影子变得模糊,有几分不真实。
宋承恩跟魏世安的手下双双堵在马车前方,势必要看车中这位奇女子,究竟是谁。
嗒......嗒......
赵非掀开车帘,附身下车,寒花子顺势放下车帘,切断宋承恩乱瞟的目光。赵非今日的衣裳颇为老成,似乎早算到宋承恩去而复返,故意将浅色衣袍换成了深色的。幽蓝色的广袖长袍衬出几分深沉,似乎她不该在林间,而该在深不见底的大海,看不透,摸不清。
她面色悠然,用眉笔描摹过的模仿男性的眉毛没有半分起伏,看什么都淡淡的。
“宋将军去而复返,好大的阵仗。”
她缓慢地行至宋承恩马前,神态自若。
宋承恩是没见过赵非的,实际上,昨日那惊天动地的娇喘让他落荒而逃,连赵非的真容都没见到。今日一见,在明耀的日光下,他却不敢与赵非对视。
那双眼睛奇怪极了,分明生得柔和,从眼睛形状、肌理走向,乃至到看人的眼神,都是平平淡淡,宛如清水的。但稍一凝视,在这双平静的眼眸深处,却仿佛陷入鬼怪挣扎的无底深渊,暗无天日。
“九公子。”
宋承恩下马,平视时,只敢看赵非头上的发冠,“昨日匆忙,未能查看清楚。还请公子打开车帘,让我看看你车中这位姑娘,是否是在逃要犯。这样,宋某能向上头交差,也可还公子一个清白。”
赵非勾唇,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宋将军还是怀疑我窝藏罪犯?”
宋承恩有愧,但又不敢违背魏世安的人,只能硬着头皮道:“不是怀疑,是想九公子初来容国,不知民间人心险恶,生恐公子受骗。”
“民间人心险恶......”赵非反复琢磨这句话,反问,“朝野之上,政权之间,人心难道就不险恶么?”
“这,这......”宋承恩支支吾吾。
“罢了。”赵非抬了抬手,“非也不为难将军,毕竟受人官职,忠人之事。不过宋将军能否给点时间,让我车里这位姑娘,整理一下仪容?”
是了,昨日那惊天动地的几嗓子,可真真切切把宋承恩吓跑了。眼前这位赵非,恐怕昨日跟这不知名的女子颠鸾倒凤,整理仪容,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公子请。”
于是,赵非悠悠然挥手,“寒花子,上去伺候姑娘穿衣。”顿了顿,又道,“动作快些。”
寒花子屈膝行礼,“是。”
动作快些,自然不是指帮姬蓉穿衣裳,而是,快些帮姬蓉上妆。
确切来说,易容。
寒花子是赵非的门客,同时,她也是风声仅次于赵非的一把手。这些年来,天下对风声的猜测沸沸扬扬,无数人想摸到这个传闻组织的线索,却都是枉然。而风声中人行走江湖却不留痕迹最重要的因素,便是他们会易容术。
姬蓉在车中坐着,只见寒花子伸手在袖子里探了一下,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随后在她脸上一抹,盖上,严丝合缝。
车上没有镜子,姬蓉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只知她跟着寒花子下车之后,宋承恩看向她的眼神,冷淡又陌生,全然不认识。
“宋将军看过,这下,可放我等过路了吧?”赵非单手负在身后,游刃有余。
宋承恩被算计得团团转,还在为搅扰赵非抱歉:“对不住,九公子,方才实在是职责所在。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赵非笑笑:“无妨。”
于是,姬蓉便在赵非的布局之下瞒天过海,一路逃出宋承恩的爪牙,折返回京。
只是那之后,天下江湖流传着一句传言:
珩域公子非,御女有术,荒淫无度,非寻常男子所能及也。
事后,寒花子询问赵非:“长公主一脉气数将尽,其是死是活,皆是天意。公子何以三番五次相救?”
彼时,赵非望向波云诡谲的天空,看厚重的云层在高处的劲风下变换出匪夷所思的形状。她道:
“我偏要逆天而行。”
岂知不久前,面对垂死挣扎的二公主,姬蓉握着那把匕首,说的同样是:
“我偏要逆天而行。”
阴差阳错,时空交叠。两个不约而同想要逆天而行的女子,在这沧桑变换的乱世之中,势必要擦出不一样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