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黄沙滚滚。
做工结实的车轮在黄土小路上前行着,推动属于两个女人的历史前程。
姬蓉是拘谨的。刚踏上马车,她好奇又生恐唐突,于是只敢偷偷打量着马车上的一切。
马车支架是实木打造,但内壁一层贴竹片,一是纳凉,二是装饰,不似木板的平滑呆板,在这低调的空间里勾出一抹涟漪。
估摸着因为赶路,不用在人前故作深沉,赵非今日的穿着素淡许多。雨丝锦交领内衫搭配烟纹对襟长袍,整体色系银白,透着整个人镀了层玉,优雅,端方,如玉如竹。
嗒,嗒,嗒......
赵非倚靠在车窗,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敲打着,打一下,眼中的戏谑便多一分。
“公主去找救兵,何以找来了一群追兵?”
姬蓉的眼睛颤了一下,想起因此丧命的长乐,心里不是滋味:
“我误信贼人,以为他能救我于水火,人家想的,却是如何杀我。”
转而想起赵非要入京都为质子,于是提醒:“九公子,宋承恩一行人如狼似虎,他身后的太监首领‘魏世安’,更是狼子野心。你进宫后,需谨慎提防。”
“其实,宋承恩狼子野心,应该并非一日。”
因这一句提醒,赵非本来不打算说的话也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若真想救公主,就不会任你在山阴峡苦战半月还不增援。”
这话点醒了姬蓉。
她一直没往这处去想,只以为宋承恩是后来那天夜里,在姬苒的逼迫下对她动手。殊不知,男人的无奈都是伪装。赵非说得对,如果真的有心救她,早在山阴峡,他就该派兵援助了。骑兵从他的守城到山阴峡,一日一夜便就到了。
那是第一次,姬蓉体会到赵非的谋略。
“九公子如此才能,珩域国君竟然舍得让你用作质子,实在可惜。”
赵非的眼珠动了一动,“珩域王室微薄,总要有人站出来。”
“你是自愿的?”
“有哪位公子会自愿放弃王位,远赴异国他乡呢?”
“难道......”姬蓉想起什么,瞄了眼车帘,怕隔墙有耳,于是压低声音,凑近问,“难道,他们发现了你的身份?”
“呵......”
赵非低沉沉地笑了一下,墨玉材质的折扇轻轻封住姬蓉的唇,冷热相接,“除了公主,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轻,仿佛棉花落上毛毯,在姬蓉的心尖挠了一下。她慌忙挪开眼神,掩饰猛然不正常的心跳。
“如此便好。”
赵非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却也宽慰:“公主,吃水么?”
古人不怎么喜欢说“喝”,反而对“吃”情有独钟,吃水,吃茶,吃酒,骤一从嘴里说出,当真有一副古风古韵的腔调。
“有劳了。”
为了逃命,姬蓉没有水袋,在路上碰到溪水河流才能痛饮一顿,而她上次喝水,已经是半日之前了。
赵非将倒扣的水杯摆正,随后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张绒布,垫着水壶提手,这才开始斟水。
这个动作有些奇怪,那水壶是紫砂的,并不像铜壶那样传热,不至于烫到要用一层布包裹,除非这水刚烧开。姬蓉接过茶杯,尝试地抿了一口,嘶,是有点烫,但也仅只有一点点,是人全完可以喝的程度——
这位“九公子”,当真是矜贵。
赵非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非从小对热的东西敏感,见笑了。”
非,赵非的自称,挺好听的。
姬蓉怅然一笑:“世家公子,该是如此。”
宽慰的同时,她确信了一件事——赵非除了珩域九公子,断然还有其他身份。
一个王室里最不受宠的公子,可以聘门客,可以买马夫,可以有不错的装扮行头。但,她不可能养成如此金贵的养尊处优的性子,更不可能在人鱼混杂的王宫隐瞒这么多年的女儿身。
这个赵非,绝对不简单!
“停车!”
正当她思索,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高亢的呵斥,紧接着,是突然奔近的马蹄声。
“本将军奉命追捕要犯,车上何人?速速下来!”
闻言,姬蓉脸色惨白——是宋承恩。
车外,寒花子从驾车台跳下,与之周旋:“大胆,车里坐的,是珩域国的九公子殿下,是你们容国皇上请来的贵客!”
说这话时,寒花子那双短刀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宋承恩,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宋承恩身下的马,被吼地退了一步。
宋承恩顾不得那许多,他只知,二公主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掳走的,如今二公主被杀身亡,他不抓住长公主姬蓉,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九公子,那得罪了。末将乃是苏阳城守城将军,今日奉命捉拿要犯,还请九公子开帘检查。只需一眼,末将绝不耽误公子进京。”
寒花子颔首,不露山水,“好说,那烦请宋将军出示一下令牌。”
宋承恩愣住:“令牌?”
“当然。宋将军方才不是说,‘奉命捉拿要犯’么?如此,应当有令牌才对。”
令牌,照理说是该有的。但宋承恩追杀姬蓉压根没有上报,只想着抓到人之后赶紧交给魏世安处置,哪里有什么令牌?
寒花子眼神轻蔑地瞧着他,“或者,宋将军您的腰牌也可以。”
宋承恩仓皇摸向腰间——他出来得匆忙,腰牌没带。
“本将军今日没带腰牌,何况,我只看一眼马车,并非搜查府邸,无需令牌也无需腰牌。”
“那抱歉,这恐怕不行。”寒花子拒绝得很直接。
“为什么?”
“容国乃是八川最有名的礼仪之邦,寒花子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贵邦的一句‘割不正,肉不食。席不正,人不坐’。贵邦连吃肉坐席都如此讲究规矩,怎么做起事来如此草率?”
宋承恩的口才笨拙,全然不是寒花子的对手,说来说去,只说:“本将军就看一眼,并非有意刁难。”
寒花子又道:“还请将军见谅,我家公子乃是珩域王室公孙,人身安全须得无比小心。将军一不能证明自己的将军身份,二拿不出搜查令牌,万一是哪个鬼迷心窍的浪子以将军这套说辞,有意接近我家公子,趁机行刺,我回去,是要杀头的。”
她每说一句,宋承恩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到最后没了耐性:“妖妇,快快让路。若耽误了本将军的大事,本将军让你现在就死!”
妖妇,是了,当一个男人辩论不过一个女人时,出现在她头上的词汇便多种多样,妖妇,狐狸精,贱货,等等等等。好似能言善辩落到一个女人头上,就跟这些词汇脱不了关系。
赵非此行没带随从,而风声安排的护卫都在暗处,此刻不便暴露。而对面宋承恩手下,是三十几个精壮的骑兵,赵非刚到容国,委实不能起冲突。
车中,赵非饶有兴致地看向姬蓉,“他们好像打算来硬的。”
姬蓉没说他话,只是跪坐着直起上半身,朝赵非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掌心向下,额头贴地——这是一个大礼。
赵非一头雾水:“何以如此?”
她以为姬蓉这一拜,是求她出手救她,然则,姬蓉却说:
“得罪了。”
“嗯?此话何意?”
赵非的“意”还没说出来,姬蓉便猛地往车壁一撞,随后,握着车窗的边沿,开始剧烈地晃动,一边晃,一边发出尖细的娇吟:
“啊啊啊——冤家!你要弄死人家了——咦呀————”
此声一出,赵非石化,连带着车外的寒花子也倩影一震——这位征战沙场的长公主殿下,当真凶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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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途中变故,巧妙化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