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月掩星稀。
高木耸立的大地之上传来急迫的马蹄声,树木在微光下只看到剪影,扭曲错乱,宛如张牙舞爪的鬼手,撕破这惨淡的夜空。
“驾!”
策马的女人在马屁股狠狠一抽,加快了奔驰的速度。良驹跑得极快,马背上的女人将身体压低,几乎附在马脖子,在朦胧月光下,这速度几乎出现重影。
她穿过一滩浅溪,马蹄飞溅溪水,跑过一座荒废的村庄,焚毁的木桩枯朽漆黑。随后,骏马后蹄一登,前蹄大迈,奔入高深的香樟林,消失在树丛中。
“长姐,长姐你放了我吧!”
姬苒被捆上树林深处的一根香樟木,捆绑的树藤堪比手腕,藤蔓尖刺嶙峋,划破布料精细的公主华袍,扎进肉中,鲜血成流。
姬蓉的眼睛是死的,半耷着眼皮,看一切皆无起伏,宛如刀剑,宛如石块,宛如深冬之际大雪覆盖了尸体。
拨开死物,还是死物。
“我放你,谁放了长乐?”她诘问。
姬苒被绑着不敢动弹,稍微动一下,藤蔓上尖锐的刺就会刺深几分。于是只敢卑微地求救:
“我,我也不知道她会自尽啊!长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宋承恩,他抓的长乐,荆阳的刺客和追兵都是他安排的,跟我无关啊长姐!”
这些话,这副垂死挣扎的表情,与先前居高临下杀她时判若两人。姬蓉无暇与她废话,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后面,还有谁?”
看姬苒这副抱头鼠窜的样子,委实不像有胆量操控整个计划的人。
姬苒找到救兵,忙问:“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长姐,我告诉你了你就放了我好不好!”
姬蓉冷冷拔出腰间的匕首,这把匕首,号称能一刀切下一整颗牛头,她倒要看看好不好使。
“你现在没有筹码跟我讨价还价。”
“我说!”姬苒走投无路,“是母后!母后让我这么做的!”
“皇后?”
“对!长姐,你杀我没用的,真的!我死了,母后照样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你。父皇膝下的皇子本来有三个,但现在只有太子哥哥一个,都是母后干的!她要给自己的儿子铺路,要让太子哥哥当皇帝,就会杀了路上所有的人。以前的太子,后来的三皇子,还有现在的你。长姐,听我的,你不要回宫了,真的,就算现在民意向着你,就算你把边塞的叛乱平了,有什么用?你斗不过母后的。先太子还不够精明吗?最后死无全尸啊长姐!他们男人都拿母后没办法,你一介女流,不要把自己的命往里搭了!”
姬蓉看着刀刃上反射的惨白的月光,目光冰冷,“好,多谢。”
她拿衣袖擦了擦刀刃,谁知这把刀实在锋利,布料擦过竟立即裂开。
姬苒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长,长姐,你答应放我的!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姬蓉冷笑,“我可没说要放你。”
“长姐!长姐不要!呜呜呜我求求你了!你念在,念在我们从小长到大的份上,念在我去国寺给你求护心镜的份上,你放了我吧!要不这样,你把我绑在这里,让老天决定我的生死。之前你中毒不深,尚存一口气,我也没有了结你,只是把你放在峡谷听天由命了!长姐,求求你,听天由命吧好不好?万一老天觉得我命不该绝呢!”
回答她的,是抵上心脏的刀尖,以及,姬蓉看死物一般的眼神。
“我偏要逆天而行。”
唰——
锋利的匕首割破喉管,连带着大动脉破裂,鲜血如开闸的洪水迸溅奔流,飞溅三尺。
姬蓉一路往京城的方向奔逃,奈何身上没有银两,逃命时也没能带上干粮,再加上怕遇上宋承恩或者皇后的人,她饿着肚子跑了三天。
这三天,她饮泉为水,没有水袋,只能路过小溪小河边捧起来狠灌几口。至于吃食,她凭着从前写小说学的些植物学知识,在深山之中找几颗野菜垫垫,亦或路过菜地,偷两个农户遗落的红薯。
第四天,她要翻过一座山。那山颇高,有一条蜿蜒之路绕着山体上下。姬蓉驾马上去,到了山顶,她往后方的山脚一望,只见树枝林立,黄沙滚滚,依稀可见兵戎——宋承恩的人追来了!
“将军,马蹄印越来越新,说明她跑不远了!”
宋承恩立即下令:“追!”
回京的近路有三条,姬蓉从他这里抢了地图,一定会从这三条里面选。然而,只有九丈原这一条路,发现了姬苒血液流干的尸体。
姬苒已死,尸体上还插着他宋承恩的匕首,他必须抓住姬蓉这个罪魁祸首,交给义父,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趁机除掉姬蓉,让他全身而退。
山顶,姬蓉将马骑到树木茂密的一处小路,在分叉口停下。贴在地面听后方急腾腾的马蹄声,待距离稍近些,她抓了几颗碎石子,飞身爬上一棵枝叶繁茂的黄栌,藏身在血红的树叶之间。
随后,一颗石子飞射到马屁股上,弹飞一层灰尘。
“咴——”
骏马仰天长啸,前蹄高高扬起,蹬了两下,飞速朝远处奔去。
片刻后,小路后方传来叫嚣声:“将军!听到马叫了!快!”
于是乎,一群人朝着那空无一人的马的方向急追而去。待马蹄扬起的灰尘逐渐飘落,姬蓉在从树上下来——她得往分岔路的另一条路去了。
如今甩开了宋承恩,但马儿没了,失了脚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京城。她顶着烈日做梦——若是有过路的好心人就好了。
正想着,后方传来车轮碌碌的声音——有一行好心人来了,而且,是有马车的好心人。
那马车是双门的,棚顶盖乌木,四周垂墨色车帘,帘上绘珩域狼花图腾。纵然不认识这花纹图案,但仍能一眼分辨出,车中之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
于是她往路中央一站,张开双臂。
“吁——”
马夫勒住缰绳,高声道:“姑娘,烦请让一让。”
车中只有两人,一个,是珩域国交与容国的质子——九公子,赵非。
另一个,是九公子的门客——寒花子。
听到马夫的叫喊,寒花子眼中划过一个鱼儿上钩的表情,朝赵非看去,奈何这人仍旧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这条“能跟姬蓉撞上的路”不是她赵非选的一般。
姬蓉不知车中之人,只知道,她一定要混上这辆马车,于是扯了个谎:
“小女子途经此地,不幸遭遇山匪,我爹,我娘,我妹妹,全都惨遭毒手!我拼着一口气从山寨逃出来,恳请车里这位大人行行好,送我一程!”
马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家中有两个女儿,听姬蓉如此陈情,心里动容:“姑娘,你家住何处?我们是去京城的,怕是万一不顺路,你回家更麻烦了。”
事实证明,这个从容国边境雇的马夫嘴不怎么严,路中随便一个陌生女子出现,他便将目的地和盘托出。
他这一说,正中姬蓉下怀:“小女子正是京城中人!若师傅不嫌弃,”说着,朝被风吹开的车帘缝里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还有,若是车里这位大人首肯,恳请稍上小女子一程。途中若有需要的,端茶递水,鞍前马后,小女子愿尽犬马之劳!”
她说得真切,感情充沛,马夫立即心软了下来。恭恭敬敬掀开车帘,“公子,路上有位可怜的姑娘,想搭一段车。”
赵非颔首,示意知道了,随后将折扇收拢,挑起车帘,看向黄土路中的姬蓉。
几日不见,沧桑了些。那日从红玉楼偷走的干净的衣裳如今灰一片,黑一片,胸前还有尚未洗干净的血迹。只那双眼睛,一如刚见面时那般明亮。
她轻笑一声,问:“想必姑娘一定有好功夫,否则,何以能从山匪窝里逃脱呢?”
“嗯?”车里光线弱,还是靠着声音,姬蓉才认出她来,于是又惊又喜,“赵非!”
马夫赶紧呵斥:“大胆!姑娘,这位是邻国的九公子,你应该称‘公子殿下’。”
赵非挥挥手,示意马夫退下。姬蓉小跑过去,道出实情:
“赵非,我正被人追杀,烦请你捎我一程!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赵非靠坐在软垫上,目光淡淡,海蓝色的衣袍使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宁静,仿佛洞穿了一切,又不屑于这一切。
“姑娘,你当知道,我是珩域的质子。”
“知道。”
“既是质子,就意味着身份微薄。如今各国情局紧张,质子更是应该无功无罪,两手空空,在各方斗争中学会自保。如今我还没到皇城,就因为你,跟边塞的军事势力产生冲突,你认为,划算么?”
这番话,十足十的正确,也十足十的冷血。
姬蓉明白她的难处,更明白,一个女子在如今的世道女扮男装被发配为质子的辛酸,然则,除了赵非,她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城,身后无数追兵,她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公子。”
她叫赵非“公子”而非“姑娘”,是想到在这里除了赵非手下的寒花子,还有一个堪称外人的马夫,她想替赵非保着这女扮男装的秘密。
“有刀么?”她问。
赵非愣了一愣,看向寒花子,寒花子迟疑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递了过去。
姬蓉接过,拔刀,将刀尖朝向自己的方向,放在赵非跟前,“倘若我的身份暴露,你可以随时了结我的性命。这样,你为他们立功,待你进京,他们不会亏待你。”
如此一来,姬蓉算是把命都交给她了。
赵非觉着有趣,她头一回见到,拿命搏命的公主。唇边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寒花子瞧见了,识趣地下车,与马夫同坐驾台,让姬蓉进车。
好景不长,宋承恩一行人很快追上了那匹没人的马,发现中计之后,火速折回,在路上拦截了赵非的马车。
“本将军奉命追捕要犯,车上何人?速速下来!”
闻言,姬蓉的掌心一紧,看向赵非,只见这人正饶有兴致地把玩那柄锋利的短刀,眼中没有半分紧张,反而,倒是有种看好戏的期盼。
“公主。”
她压低声音,却在姬蓉的耳膜敲下重锤,“你说......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