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城外,一辆金顶墨帘的马车缓缓停在乡间小道。那马车与寻常马车不同,垂帘呈墨色,描绘珩域国特有的狼花图腾——
这是珩域王室中人方能乘坐的车辆。
车中,赵非从车帘的一角看了眼城门上的牌匾,放下帘子,对姬蓉道:
“三山城到了,此地百姓十分拥戴你,在这里下车时安全的。”
姬蓉狐疑地看向她,问:“你怎知三山的百姓拥戴我?”
要知道,整个容国,甚至整个八川大陆,盛行的都是“女子无才”的风气。拥戴一个公主,显然是个反常的现象。
要说拥戴,确实不假。
风声的情报从未错过,而其中不下一百封情报表明,三山城与姬蓉关系匪浅。其原因有二:
一则,三山城的守将和城官皆是出于长公主生母的家族,而姬蓉是张氏一族这一代唯一的血脉。撇开人情不说,整个家族跟长公主姬蓉,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
二则,当初姬蓉率兵在峡谷中伏,宋承恩固守城门誓不援助,而三山城的守将张怀申,却连夜集齐了九千骑兵千里奔袭。奈何中途被宋承恩拦下,上报朝廷后,皇帝以“未令发兵”的罪名罚了张怀申三个月的俸禄。
只是这层关窍,赵非不会告诉姬蓉——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普通公子,不该知道这么多。
于是她找了个由头,既能隐藏自己的身份,又能解释姬蓉的质疑:
“刚路过的村口,建筑了长公主庙,光是门口的香炉就已经供满了香火,可见此地百姓十分敬爱你。”
姬蓉是相信她的,不过也只信了一半——赵非的城府深不可测,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被珩域国抛弃充作质子的公子。
“原来是这样。九公子,你的观察细致入微,姬蓉愧不自如。”
赵非颔首:“公主客气。这里离容国的都城‘华泱’只有六城的距离,既远离了宋承恩的爪牙,魏世安也不敢在这里对你动手。”
“魏世安?”姬蓉问得茫然。
赵非的眸子一虚,似乎捉到了狐狸尾巴:“魏世安是宋承恩的义父,也是皇宫权势滔天的太监首领,公主忘了?”
不仅仅是太监首领,宋承恩原不敢杀她,也是听了魏世安的命令,才对她赶尽杀绝,连长乐那丫头也不放过。
凡是在宫里生存的,没一个会忘记针锋相对的敌人。但姬蓉原来是张季绒,她不属于皇宫,不属于容国,甚至不属于八川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一点,她不能暴露给任何一个人。
于是,迎上那双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的眸子,淡然道:“哦,我知道是他。只是一时间没把这件事跟他联系上。”
赵非一动不动地观察她的表情,“噢,是么?”
“当然。”姬蓉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相反,她找到一个反客为主的时机——
“刚刚,我神色异常,其实只是好奇,九公子仿佛对容皇宫的事情很了解?”
姬蓉是在千军万马中逆行的长公主,张季绒是笔锋如刀文字如剑的小说家,不论哪一个,都有在露出破绽后反而抓到对手破绽,从而占领上风。
果然,赵非的眼珠动了一下,她没追问姬蓉的破绽,也没再透露自己从风声掌握的情报,只淡淡地勾了一下唇:
“魏世安名声在外,天下之人,可能没听说过宋承恩,但绝不可能没听说过魏世安。公主,在下还是需要提醒你,回宫之后,小心为上。”
两人四目相对,字面上的话互相交锋,言外之意也暗中拉扯着。巧妙的是两人都没有把话说破,姬蓉察觉到赵非手下的权力,赵非同样察觉到姬蓉身份有异,索性都没挑破,宽容地,体贴地,在对方布下的棋局里摸索着前行。
丈量天下的,不过权势。
而丈量权势的,不过人心。
姬蓉拱手做礼,诚心道:“九公子,多谢。”
赵非将折扇收拢,在手指间转了半圈握回掌中,同样拱手作礼,“今日就此别过,还望公主,莫忘了允诺在下的约定。”
姬蓉重复约定:“不背伦理道德,不伤及国体,我答应你一件事。”
晨曦从地平线爬了上来,在清晨的薄雾中照向大地。在烟云朦胧之间,一缕金光落上拱手对立的一双倩影,为这份约定镀了一层弥足珍贵的黄金。
赵非目送着姬蓉走向三山城的城门,那抹晨曦里的背影铿锵决绝,有一股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属于野草的韧性。
人影渐远,目光所及更多的是晨曦中的薄雾。她望着这层雾,似乎透过它看到了无穷的波涛。确切来说,是属于容国皇宫的波涛。
“姬蓉归来,必有风雨。”
她语气坚定。
在生死一线的乱世中,二人匆匆相遇,此后数年,这场撼动天下的相遇仍牢记在彼此心中。
而对于姬蓉,她心里多了一件事——赵非勾唇的那一下,她看到,这人的左侧有一枚浅浅的酒窝。
浅浅的一个小窝,将周身的冷漠和孤傲烫了一个洞。想逗她欢心,再看看这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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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赵非所言,三山城十分拥戴姬蓉。无论是守城将领张怀申,还是城官夏侯悦,在看到姬蓉“死而复生”的那一刻皆喜极而泣。
“天不亡我张家血脉!天不亡我容国女儿!公主活着回来,陛下必定龙颜大悦!”
张怀申乃一介武将,说着说着竟不慎打碎了一坛酒。夏侯悦是文官,面容白净,身子也单薄,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但姬蓉发现,这人故意竖高的不小心扯开的衣领中间,没有喉结——
好家伙,只有女扮男装,才能有一官半职么?
她选择守护这个秘密,于是装作没看到夏侯悦整理衣领的动作,转而跟张怀申寒暄:“张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在战场上苟活下来罢了。待我回宫,还要向父皇请罪的。”
请罪,这个词用得很妙,几乎是她写小说时推进剧情的必备词汇。
她毕竟是个异世界穿越而来的局外人,对局势不甚了解,尤其自己的身份和在容国的定位,都需要一个知情人,来告诉她情况。
如若姬蓉“有罪”,这两人定细心安慰,告诉她什么地方犯了错,或是被谁陷害,往后如何避免。
如若“无罪”,那么,必定会像张怀申现在这样,勃然大怒——
“请罪?公主何罪之有!你率精兵英勇善战,半年的时间铲除边塞数万叛军,收复容国失地,此等大功,哪怕是太子本人也从未有过,就因你班师回朝之时惨遭叛军余孽偷袭,就要定你的罪吗!”
他说一句拍一下桌子,一大段说下来,木桌已经裂开了一道半掌宽的裂缝。
夏侯悦整理好了着装,也上前来宽慰,语调就柔和许多:
“公主是全天下女子的英雄。您说过,这一战,不是为自己,是为全天下所有饱受压迫的女子。女子挂帅,容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但公主有了,且还胜了。如今光耀回宫,何罪之有?”
为全天下的女子而战?
这一说法,她之前从未在旁人嘴里听过,一时有些迟疑,“是么。”
她并未表态,张怀申以为她还在自责,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下拳头,“当然!公主出师当日,皇后那疯婆娘怂恿陛下,要你签下军令状。要么,你一年之内不能平乱自刎,要么,你战胜归来,陛下就答应让学堂接收女子读书。如今你功垂千古,天下女子皆以你为英雄,疯婆娘他们还能赖掉不成!”
两人说话铿锵有力,在姬蓉心里落下一记又一记重锤——这世界里的姬蓉,原来不单单是权谋争斗,而是一腔热血,为天下女子征的这一战。
眸底一动,恍惚瞧见银甲红袍的长公主迈上石阶,一步三梯跨上城墙,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壮志凌云。
于是,心中生出几分敬佩。
阴差阳错,人生交替,如今她以姬蓉的身份回宫,定要完成姬蓉这个心愿,跟皇帝商议,让女子入学堂读书。
奈何,天家富贵,人心难测。
她回宫之后,在满朝文武眼前,皇帝的确按照之前的允诺,口头上答应颁布诏令,通知容国上下各大小学堂,接收女子。
但,朝官退去之后,皇帝那双疑窦丛生的年迈的眼睛盯着她,说的却是:
“来人,将长公主打入宗牢。”
宗牢,专门关押皇室宗族罪犯的牢狱。
姬蓉回宫的第一天,等候她的不是恭贺,不是凯旋高歌,而是牢狱之灾。
“父皇。”姬蓉站起身来,百般不解,“父皇关押姬蓉,姬蓉无话可说,但请父皇告知女儿,女儿何罪之有?”
皇帝盯着她年轻的眼睛,怒沉沉道:
“身为人子,你无罪。但身为臣子,你罪孽滔天!”
姬蓉愣了一愣,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唯一称得上“罪”的,也只有斩杀姬苒。但她用的是宋承恩的匕首,以宋承恩的胆子,断不敢一纸奏折告到皇帝这来。
那是因为什么?
姬蓉毫无头绪,脑中唯一闪过的,是赵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赵非,倘若你在,能猜到这颗帝王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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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途中变故,巧妙化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