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时,冯氏催促道:“快换衣裳,此事不得怠慢。”她不慌不忙地穿衣裳,衣裳小了,提不上去。冯氏问:“可需帮忙?”就要往跟前去,被她慌忙阻止,“不必。”冯氏便赶紧停住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姑娘自九岁起,便有意避着她了,去岁及笄后,是绝不肯叫她近身了。冯氏说:“我到外间等你,你有事唤我。”忱鸯点点头。
她紧扯着衣襟,用力往上拽,勉强把衣裳穿上。衣裳又小了,却不与阿娘说,不单是心疼阿娘做衣裳辛苦,只因她知,衣裳不合身,是因为胸乳又长大了,与阿娘讲这个,甚是羞耻。
外面忽然想起阵走响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住,短暂地没人开口,此时窗外正好响起一阵惊雷,待雷声止住,只听见门口有个男人缓缓开口,“冯姐姐,收拾好了不曾?”冯氏赶紧走往门口几步,隔着帘幕道:“累陈总管稍候片时,容得公子换身衣裳。”门外那男人又说:“主人在北亭等着了,休要主人等得不耐烦。”冯氏隔着帘幕又说道:“就好就好,不消得太久时间。”男人又说:“便劳烦冯姐姐了。”
冯氏重新走回到屏风边,对着里间问姑娘:“可换好衣裳了?”忱鸯道:“这便好阿娘。”她把扣袢扣住,外面套了一件宽大的对襟长衫,一边系韦带,一边说:“阿娘我好了。”冯氏这才往里间来,道:“叫我瞧瞧你的穿着。”
很小的时候,阿娘就时常嘱咐她,只要出门,必须经阿娘仔细检查一番穿着,过关了方可出去。忱鸯站到阿娘跟前,冯氏举目把她打量。姑娘的身量发长得很快,自去岁生辰后,个子又抽发一大截,雨后春笋似的。可惜只因十几年前流传的谶语,姑娘必须把女儿家的身份掩饰起来,须得在外面穿件宽大的袍衫,把这风流袅娜好身段遮住。
被盯得久了,忱鸯有些不自在,问道:“阿娘?”冯氏微微一笑,道:“阿忱果然长大了。”阿娘的话叫她很是羞赧,便有些韫色地说:“这一身怎样?”她意思是询问自己的穿着是否过关,谁想,冯氏竟又是举目把她从头到脚打量,颇为感慨道:“姑娘很好看。”忱鸯道:“不是,是问合格否?”冯氏抬手为她整了整鬓边的垂发,与她附耳低语:“养娘总与你说,要你把自己当成男人,这个要千万记住,明白了?”忱鸯把眼眸低垂,语气沉沉道:“阿忱自是知晓的,阿娘且放心。”冯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语重心长道:“待会儿见丞相,阿忱千万当心。”忱鸯郑重地点点头,答道:“阿娘且放心。”又说:“我不想见甚么丞相。”冯氏语气认真说道:“阿忱听话,咱们寄人篱下,必须听丞相的。”
却说外壁厢,陈管家在院子里等不耐烦了,又喊道:“冯姐姐,还要好久么?”陈管家只说得一声,冯氏就忙忙答应道:“就好了。”冯氏携着姑娘的手,一起往外间去,又猛地停住脚步,狠拍大腿,道:“忘了忘了,幂篱。”忙到衣柜里取来一方薄纱幂篱与她。
出门必须戴幂篱,这是夫人的规矩,夫人厌恶那来自齐国的妖妃,下令,那齐国的孽种出门,必须戴幂篱,免得把亡国的晦气带给丞相府。
戴上幂篱,出门,至门口,掀开门帘,便看见一个男人恭敬地立在院子里,这男人也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鸦青色袍服,头戴软巾,这人正是丞相府的总管,陈管家。看见冯氏,微微施礼道:“辛苦冯姐姐了。”冯氏答礼相还道:“岂敢,我家公子要劳烦陈管家了。”
冯氏紧握着忱鸯的手,担忧地望着她,道:“陈管家领你前往拜见主人,你且随他过去,切记,要万分当心。”忱鸯深深地望着阿娘瘦削的脸。
阿娘把她将养成人甚是辛苦,阿娘双颊瘦削得只有骨头了,干净素洁的脸上长出些细纹,深切的望着阿娘的模样,阿娘头发总是梳得整齐,盘个螺髻卧在头顶,穿着一身圆领单衣,搭配长裤,外面罩一件鸦青色对襟坦领窄袖长衣。
忱鸯也紧握阿娘的手,道:“阿娘且放心,我过去了。”陈管在旁说道:“公子且随老奴来。”忱鸯松开阿娘的手,跟在陈管家后边去了,走了几步,回身望了望阿娘,冯氏亦担忧地望着她,忱鸯跟阿娘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往前一直走了。
丞相府宅邸内于北部有一带林苑,就是北亭了。本朝士人钟爱山水,修造园林之风兴盛,眼前这个林苑,傍自然山野,倚自然茂林而置,营深池,植桐竹松柳略加点缀。
沿着青石小径走到尽头,便是个八角亭了,亭子当中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紫色锦袍。正是丞相府的主人,顾掔,北周的大丞相。
本朝国号为北周,几个月前,武帝姜穆驾崩,皇位传到太子姜乾伯手里,十八岁的姜乾伯即位后,生活奢靡极欲,终日沉湎酒色,他又滥施刑罚,昏聩暴虐,导致朝纲越发不整,朝政大权旁落在了丞相顾掔手里。
大丞相顾掔权倾朝野,这引起了周室宗亲的不满,旁的不说,单是以宁王为首的五位王爷,他们暗中勾结,商量着就地起兵造反,一起对付顾掔。这五位王爷可不好对付,皆是皇帝的叔叔辈,曾跟随先帝征战沙场,颇有威望。他们此刻都在封地,倘若就地起兵,联合起来对抗顾掔,顾掔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为今之计,只得将他们骗到京师来,一并剪除之,如何将他们骗来京师,一个月前,顾掔跟亲信商议对策。首先,万不可打草惊蛇,否则,他们定就地造反。他们最终商定出一个计策,便是利用娶亲,将五位藩王骗来京师。
话说这丞相顾掔的次子跟宁王之女曾有婚约。今,顾掔次子已够束发之年,宁王之女已及笄,可成亲矣。女儿成亲,宁王岂有理由不来京师?宁王来,其余四位王爷定会来贺喜。顾掔遂派人至皇宫,令皇后下旨,准了这门事,宁王不敢抗旨,选定吉日,把女儿送来京师。
这计策好是极好,怎奈,顾掔次子有先天缺陷,整日疯疯癫癫,不能出门见人,其余孩子则均年幼。最后,顾掔想到了那位被幽禁在相府的,来自齐国的公子,他将够束发之年,可替次子把新娘子迎娶进门。顾掔传忱鸯来北亭,便是为成亲一事。
陈管家引着公子穿过廊庑来到北亭,在距离八角亭有一箭远之处,陈管家停下脚步,转过身与公子施礼说道:“劳烦公子略略等候。”陈管家沿着石径先过去到亭下,在主人身侧低语不数句后,下阶,沿着小径,至公子身边,请其过去到八角亭下。
对于丞相,忱鸯敬重之,惧怕之。毕竟人家位尊权重,而自己出身卑贱,不得不由衷的佩服之,可也惧怕之,毕竟,当年就是这个男人一句话,自己跟阿娘寄人篱下十五载。
沿着石径往前走,在阶前止步立定,忱鸯躬身说道:“参见丞相大人。”顾掔缓缓转过身,站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眼打量他。却说这位公子,堪堪十五岁的年纪,生得儒雅清隽,身材修长似竹,垂首立于阶下,恭敬有礼。顾掔缓缓地开口:“你过来坐。”声音低沉有力,极具威严,忱鸯心想,无愧是丞相。
亭子里铺设有桌案,顾掔到桌案前坐下,道:“你也坐。”忱鸯又施了个礼,轻轻撩起袍角,在胡床上垂坐定。胡床虽名为床,实则是个坐具。顾掔执起陶案上的青釉壶,往个青瓷杯里斟满茶水,把茶盏轻轻推到忱鸯跟前,道:“你不必拘谨。”倒是客气,可是忱鸯不敢怠慢,捧住茶盏,道了声,“多谢丞相。”并不饮茶。顾掔又给自己倒了盏茶,轻抿几口,不缓不急地说:“此番叫你过来,乃是有事与你相商。”忱鸯垂着眉眼,恭敬答道:“听丞相吩咐。”
顾掔沉吟片晌,开口道:“我朝男子十三岁便可成亲,你今年已够束发之年,可成亲矣。”忱鸯从未想过成亲,没办法欣然答应,可也不敢拒绝,思忖间,听得丞相继续说道:“你心下觉得如何,可有为难之处?”
忱鸯不敢怠慢,稍作思索,答道:“这件事,我须得问问阿娘。”听了这个回答,顾掔心里不悦,却未指责他,只说:“此事颇急,你当做好成亲的准备,目下,你必须进宫一趟,去皇后那儿把圣旨领了,之后再有吩咐,我自会派人告知冯氏,你且随郑管家进宫一趟。
丞相的语气不容置疑,看这阵势,忱鸯必须立刻就进宫,而这门亲事,也由不得拒绝,倘若不听丞相的吩咐,定会惹恼了他,自己倒是不怕,只恐连累了阿娘。
忱鸯前往皇宫,到皇后处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