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宾来到巴黎读公共管理已经一年了,家里由贸易发家的,多年来,老爷子在内外文化的双重的熏陶下,对于西式的各式用具机器仍是看不上眼,冥顽不灵,但却对于西式的文化教育却推崇得不行,在孙绍宾进了大学两年的时候,仍催着他去外国深造,生怕家里后辈赶不上潮流。
初到巴黎的孙绍宾满怀抱负,誓要将精心挑选的公共管理学个通透,日后回国报效国家和家族,待过了半年后,甚觉无趣,开始了解起了巴黎的城市风物,城里的中国留学生们大致分成三类,那部分极少数的权贵子弟与同胞们的鲜少来往,还有一部分的人除了上学便是一门心思地兼职赚钱,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精力搞人情客往这一套,余下的一派便是学业与生活均稀松的,颇为愿意联谊同胞们,无事便约着同路闲逛玩乐,孙绍宾观察了一番决定加入最后这一党人,渐渐便与同校乃至周边学校的留学生们打成了一片。
巴黎的**是出了名的多,青春少年见识到了声色犬马后,羞涩的心便如同从笼中放了出来一般流连往返,女同学们喜欢的歌剧,舞台剧也许挺有意思,但是以孙绍宾的语言水平欣赏起来还是挺吃力的,孙绍宾便自觉退出了陪同女同学们欣赏高雅艺术的行列。有几个相熟的同学似乎常在红灯区出没,孙绍宾同去见识过一次后,深觉此娱乐不甚卫生,甚至毫无情致,同旧时文人逛青楼相比下乘了不少,逐对那几位同学也是敬而远之,对于赌博一类的消遣他更是不甚青睐,渐渐孙绍宾日常便只同有限的四五人相近了。
这几人常约着去看看小剧场的演出,看多了两次后也便兴趣缺缺了,只是碍于维持不多的社交关系,以及自己的生活确实无聊便也还是会凑数参加。
一个周五的夜里,颇有些名气的BINBIN舞团应邀在毕士托酒馆演出,一位同学早早去订了位置通知了大家一同前去。
酒馆里男人们的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烟草呛人的气味令他觉得闷得慌,决定小歇一会去后门透透气,塞纳河的夜景还堪可看,四月的风有些恰到好处的凉,让他的头脑清爽了不少,抱着臂伫足在河堤上,有两个身影从暗处走出,危险的气息弥散开来,果然那两人走上来挟持住孙绍宾,伸手去摸他身上的钱包,孙绍宾不肯就范,同两人打斗起来,耐何面同二打一的状况还是无人为力,那两个贼合力将他撂倒,气极败坏地把他抛进了水里,正好由旁边经过了一个人见状暴喝一声,那两人头也不回地便跑了。
这人跳入水中,将孙绍宾捞了出来,待看清他的面孔时,愣了一下,拍了拍脸见他没有反应,便做起人工呼吸,又压着腹胸,没一会孙绍宾终是呛了两口水,醒了过来,慒慒懂懂地看着周遭,那人看着他不太清明的样子,用法文问了句『中国人?』
孙绍宾艰难地点了点头,又坐着缓了缓神后,嗫嚅着问道:『什么味?』
『什么?』
『我嘴里有什么味?』
那人呆滞了一刹,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人没心肝呀』
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已经潮湿了的烟卷『诺,就是这个的味道』
孙绍宾望着那烟露出疑惑表情。
『早知道要给人做人工呼吸,就不抽刚才那支烟了』
孙绍宾迟钝地反应了一会,马上窘得不行,但是却也觉得这股浓烈地植物燃烧后的味道让自己格外安心,略微平复后,他举起手冲着对面的人道:『多谢兄弟,我叫孙绍宾,在巴黎大学念公共管理专业,请问您怎么称呼』
『康丰达,蒙彼利埃会计金融专业』
『真是感谢您的相助,今天怕是没有办法了,明天好好请你吃顿饭行么』
『不必破费了,在好点的餐厅吃一顿够我抽一个月的烟了,况且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举手之劳,又都是同胞,异国他乡本就该相互照应』
『那个,你抽的烟是什么牌子的』
康丰达翻转了一下指间的烟卷,问道『这个么,是朋友从美洲捎来的,味道有些呛,但是挺提神的』
遂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烟猛吸了一口后递到孙绍宾的嘴边,孙绍宾本意并非要烟抽,他不会抽烟,此时送到嘴边的烟,他却觉得是非抽不可了,才将烟卷含进嘴里,他便想起这是那人刚在嘴里吸着点燃的,不待呛人的烟味袭击喉管,自己就觉得相当不得体了,将烟卷夹在手指上掩饰尴尬,由于寒冷,他身体微微地抖着。
康丰达见状,体贴问道:『怎么样,好些了没』
烟卷燃烧的点点温热煦着手指,那点小小的热能让他勉力支撑着基本的体面不致于太过于狼狈,康丰达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他的肩头,『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同朋友一起来的,要不要送你回去』
孙绍宾脱口而出『不用』却又后悔,此时自己身上分文未有,不想走回公寓,便只能去寻还在酒馆里的伙伴,但是想着那两人见了自己的窘迫样子还不知道会怎样编排笑话,实在又不太愿意。康丰达看出他的犹豫来,掏出烟来点上,静立在一旁等待他的最终定夺。孙绍宾思忖半晌觉得初次见面借人的钱甚是不妥,倒不如请他陪同自己回去一趟,顺便可将车费损失补偿出来,他抬头无奈地苦笑着道『看来还是得靠你了』
『这会没有电车了,我身上的钱不够坐出租汽车的,我们走到街对面那里去乘马车吧』
坐在马车上,不知何时夹在手上的香烟燃烬烫到了手指,慌忙丢了出去,康丰达笑着问道:『你不会抽烟吧』
『对,今天是第一次』
『不抽也很好』
到了公寓的门口,康丰达本要道晚安结束使命,却不想被孙绍宾拦了请进了屋,孙绍宾请他在起居室里坐下,自己进了卧房迅速换了干衣裤,拿出一叠钞票走了出来,客气的感谢话又说了一轮,央请对方务必收下钞票,孙绍宾神色有些不悦,最后实在客套不过,无奈地摇了头,只抽出几张够付马车费用的钞票便起身匆匆道了晚安离开了。
待路灯下人影消失在暗夜里后,孙绍宾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不恰当,拿钱作为答谢明显没有考虑对方的感受,象是要迅速划清自己与搭救者之间的经纬,生怕对方再与自己有何牵连,而康先生显然并非市侩之人,好心救自己还主动将自己送回了住所,却得到毫无诚意的对待,想想自己都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一向善于自省的孙绍宾,觉得必须补救过失,既然那天便说了不愿去餐厅吃饭,那么就送礼品,但又怕对方不肯收,思来想去,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案,第二天中午便去了商铺买了销量比较好的两盒香烟,装在了纸袋里步行去了蒙彼利埃,在打听了一番后,终算是找到了康先生。
见着他时,他看起来很忙,穿着米工装裤以及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凡士林蓝衬衣,同几个人在图书馆外的树荫下讨论着什么,待孙绍宾走近时,他有些诧异,抽身快步迎上来礼貌问道:『孙先生你怎么来了』
『昨天晚上实在是时间太怆促,也没有招待你,今天特地来找你,请你赏光能一起咖啡』
孙绍宾本就是不喜欢虚伪礼节的人,便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走进了学校附近街道旁的一家咖啡馆,孙绍宾点了咖啡还另要了两客甜点,觉得就算是请喝咖啡也不能太过于潦草了,席间还客套道:『本来还说请您吃饭,但是您似乎不愿去,那便随意一点来喝喝咖啡好了』
呷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这就很好,朋友之间不需要那些假客套』
孙绍宾一时心怔了一下,原自认为两人只能算是勿勿之交,哪怕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所做无非是为了报答对方,然而康先生将自己归入朋友之类了,似乎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然而自己表面上却一定得表现出更加热络亲近才对得起康先生的这份笼络。
孙绍宾自纸袋里掏出两盒烟盒递到康先生面前,笑道:『昨天我害你弄湿了烟,今天买来赔你』
康丰达见他这般呆样,差点被气笑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别什么都弄得这么郑重其事的好么?』
孙绍宾自知自己做事又让人尴尬了,微微红了脸,慌乱地圆场道:『开玩笑的,其实我是想让你教我抽烟』
康丰达见他那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也不忍再揭穿他了,只没有好气地答:『这有什么好学的,又不是多好的事情,不会抽也很好』
孙绍宾『有时看着别的人抽着烟一脸享受的模样,也很想同乐,然而没有合适的时机,正好同你认识了,就想着有空的时候,朋友们在一起聊聊天抽抽烟也很好』
康丰达将桌上的烟,甩了一盒在孙绍宾的面前,努了努嘴道:『那就一人一盒吧』
两人熟识后,康丰达的活动内容比过去丰富了很多,孙绍宾是个性格开朗爱好广泛的人,闲瑕会约他一起去逛画展,参观博物馆,打球抑或是骑自行车去郊外野餐,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恰巧两人都犯懒的时候便索性窝在孙绍宾的起居室里吸烟。日子长了,孙绍宾同过去混日子的那帮朋友渐行渐远了,现下见到便也就是打个招呼调侃两句的关系,他倒在课业上开始上了些心,尽力不缺席,第二个学期结束,竟没有要补考的科目了。
孙绍宾发现康丰达会有一班固定的朋友,时常约着有事要办,他疑惑为什么康丰达刻意避免自己同那些人的接触,明显不想告诉他他们总在做什么,那群朋友孙绍宾是见到过两次的,有一次是在公园门口碰见他们聚在一起,有一次是他去邮局的路上遇见有人在演讲,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他们在发放传单,这些人里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也有,并不像是什么不务正业之流,但看起来成分复杂,不仅有学生模样的还有工人、商人之类的。孙绍宾是个颇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觉得朋友之间,也要有分寸,也是有界线的,有的人是可以深交的,有的人是可以合作但不适合交心的,而有的人是宜于保持恰当距离的,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同小童似的,非要厘清谁同谁更好些,所以也颇看得开,并不去细纠那些不愿让他知道的东西。
第二学年伊始康丰达就找到孙绍宾说自己恐怕要退学回国了,待学校事情处理完后就打理私人物品去订船票。康丰达十分惊异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问其原由,原来康丰达的父母早逝,自己由舅舅抚养成人,前几天收到国内的来信,舅舅已于上个月中病逝,舅妈表示家中境况不能再资助他在外求学,在外或是回国,上学或是工作皆由他自己定夺。康丰达虽比孙绍宾早两年到巴黎求学,但实际比他小了三岁,当初是考上了半公费留学的名额才得以出国留学的,他舅舅靠镇上一点薄产度日,只能支持他一点生活补助,日常生活开销还要靠他校外去做杂工勉强维持,如今那边的生活费断了,他维系现状更加困难了,更何况舅舅家的子女又都还小,他也想回去帮帮忙,另外国内也许会有些事要去忙。
孙绍宾听罢觉得心头郁闷,他清楚康丰达生活拮据,时常忙着在餐馆工厂里兼职,但是怕伤了对方的面子,从来不过问钱财方面的问题,至多是两人出去玩尽量挑无须花钱的活动,以及时不时提前买些简单的饭食同吃,带一两包香烟,尽力令对方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他现在才知道这个乐天派朋友家境显然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艰难,孙绍宾一时间心里惋惜非常,他急切地问道:『能不能想些其他办法,比如说你暂时办个休学,先做一段时间的工,等有些存款了再复学』
『我也想过,但是现在我们的身份能做的兼职收入都有限,在巴黎吃穿住行都所费不赀,要把剩下两年的费用凑齐,恐怕没有三五年不行,我们学校办理休学可以给出的最长期限就是两年罢了,行不通的』
两人俱陷入了沉默,『啪』地一声孙绍宾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掩住了他的情绪,也堵住了他差点脱口而出要资助康丰达的话。康丰达站在窗边,神色复杂地望着孙绍宾,一向在意仪表的人,此刻拉开了袖扣将袖口胡乱卷起,一手拿着烟卷,一手抱在胸前,闷闷地又抽了两口烟后,郑重地开了口
『丰达,我知道你是个很要强的人,有些话我不敢讲出来,怕伤了你的自尊,但是现下的情形又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了,就这样铩羽而归委实可惜,不单是为着那张毕业证,更为了来之不易的学业半途辍废,你若是信任我,我们便一同商议一下,尽力解决你目前的困境好么?』
『绍宾,不必,真的,这可不是什么小的开销,没有办法的,你别费神了』
孙绍宾突然被这句『你别费神』给激怒了,自己小心又小心地同这人相处,远了怕不亲,近了怕被嫌,话说满了怕让人觉得自大,话说一半又怕令人误解,此时一句别费神冷冷将自己推得八尺远,仿佛这些年来两人那些推心置腹的时光其实都是虚假的应酬,始终换不来坦然直白的亲密无间。
孙绍宾将手里的烟狠狠地从中间折断,不待康丰达讶异的神情上脸,上前两步紧盯着他的脸忿忿地质问道:『让我不要费神,你是找到了多好的解决之道?还是说有多不得了的人帮你了?』
康丰达微张着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相处了快两年,他从未见过孙绍宾这么失态的时候,他时常是一幅严肃表情,只在同自己独处时候会有情绪波动,有开怀大笑的时候,也有忿世嫉俗的时候,唯独没有这种气急败坏的时候。
康丰达知道他是真的气坏了,回想着前后种种,想必是自己的话触怒了他,为此心里竟涌出了无限的感动,不由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谁知孙绍宾打开了他的手,别过身不让他再看到自己的窘态。
康丰达有些心急了,软声道:『绍宾,绍宾,你不要气了,都是我这张臭嘴不会说话,让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是不想你也跟着为难,你家里是有钱,但是现在你还在读书,朝家里要额外的开支来帮我,家里人要么疑心你要么担心你,这不就无端地让你受了牵连,又何况,那是你家里给的,我又怎么会好意思接受这样的赞助』
孙绍宾见他言辞肯切,便不再硬撑着不睬,声气仍是不好地道:『平时你的小问题,不找我也便无所谓了,这样大的事体,你都不找我商量一下,你把我当朋友了么?』
康丰达举着双手作投降状:『怪我,不够坦诚,好么?你不要气了,我这不是赶在休学申请批下来之前来给你说了么?』
孙绍宾冷脸瞪着他道:『现在请你务必马上把休学申请追回,关于学费的事情,我会帮着你解决,而且不是你想的方式』
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一,点,也,不,为,难』
康丰达慒慒盯着他,一时不知所措,孙绍宾没有好气地抓起衣架上的大衣便朝大门走去,边走边冲着康丰达说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文中地点,学院专业名称均为杜撰,无须细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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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