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有和 第5章 第 5 章

『你其实不必一定要困在家里，虽然我心底一心想着绍宾要过得好，但是他的心的的确确不在这里，你若是因此感到苦闷，何苦要将自己捆缚在这里，不妨走出去看看，多去见识一下不一样的世界，再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时你的心境会是不一样的』

『你是巴不得我离开这家的』

『我实在没那个意思，我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也未知，今天推心置腹地同你说两句，也不怕你恼我，绍宾他是个友善的朋友，也是个极好的人，但并不是个有趣的丈夫，你既然不快乐，又无法解决，为什么不自己去走一条路出来』

孙太太如同雨夜里被闷雷炸醒一般，她震惊于有人敢向自己做这样建议，自己有一天会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话，可一颗种子被埋入适合的土壤里，一旦发了芽，便会不受控制地蔓延生长起来，悄无声息地，当它破土而出的那天，早扎根深矣。

第二天一早孙先生同康先生一起出了门，康先生穿着孙先生的衣帽，两人身形相似，压低了帽檐根本分不出来，站在靠街窗帘后的孙太太是清楚的，由公寓正门出去上了孙家汽车的是康先生，孙先生则身着忠叔的衣裤背着工具包偷偷由消防梯出了公寓偏门。寒冬的早晨街上行人稀疏，车马廖落，孙家汽车才开走，打街角处却急驶出一辆黑色汽车，将道路泥水溅上行道，引得路人破口大骂。

市立图书馆一早就去办公室打卯的人并不多，值班的话务小姐同进来的孙先生打了招呼，他居然不似平时热情回应，冷漠地压了一下帽便急匆匆地去了洗手间，过了几分钟，孙先生从容打洗手间出来，路过接待柜台时，摘了帽同话务小姐问了早安，话务小姐觉得孙先生还是那个温和有礼的先生，今天兴许是吃坏了肚子，于是冲了一杯热热的陈皮普洱去送到他桌上，端着双臂站在窗前看风景的孙先生接过话务小姐送来的热茶，诚恳地道了谢，话务小姐好奇这样的天气里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跟着瞟了一眼，图书馆后院的梧桐枝丫干枯，地上遍布水迹泥洼，本就少有人进出的后院门，只有一个裤脚满是泥点的瘦高工人背着工具包走出去。

孙家的汽车自火车站回来后，司机便由孙家大哥安排回了乡下休假去了，孙先生自那天之后便是坐黄包车或是步行上下班。

孙家公寓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那天的兵荒马乱没人再提起，回孙家老宅聚餐时，孙太太也很诧异这么大的一桩事，居然没人清问自己，连一向喜欢多嘴是非的二姐也没提半个字。孙家的日子在仓惶的局势中勉力按部就班地过着 ，孙先生在外应酬的时日变得越来越多。

年尾时出了一桩险事，才调任外交系统任秘书的孙先生因在一起庆祝活动中了枪，所幸子弹打在了肩窝处，手术取出了弹壳和碎骨，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便出了院，肩膀还是留下了伤残，肉眼可见左肩明显低于另外一边，阴雨天甚是难过。此次枪击案本是冲着外交部吴总长去的，枪手乔装成执勤特工潜伏在礼堂内的二楼的廊道里，待部里大小官员上台贺新时伺机而动，没想到被四处打量的孙先生发现，在孙先生扑向吴总长的那一刻，两人应声而倒，子弹被孙先生挡下而吴总长幸免于难，混乱中枪手早遁逃，只抛下满天传单，据看过传单的人说，大意是吴总长通敌卖国，为民族大义诛之，当然传单迅速被收缴销毁。住院期间，慰问者众多，总长更是拨冗亲自探望，出院之后孙先生被委任了参事一职。

又是一个春节，在喧天的鞭炮声中，孙太太挽着孙先生的胳膊站在孙家的阳台上，两人靠得很近，亲昵地说着话，大嫂笑着把孩子们都拉在一边，不让去打扰小两口咬耳朵。

『康先生还回来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都不要紧』孙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孙太太对于这一点也不意外，康先生在哪应该都没差。

『我相信，你们没有什么』

孙先生有些无耐地轻笑了一下，火树银花把眼底的那抹惆怅迅速吞噬。

『过了十五，我就走了，学校通知收到了』

『那边一应为你准备妥当了，记得来信』

许多年过去了，辗转了多个地方，在法国一家银行任职的申晓梅女士在在一个闲适无风的下午，收到了辗转而来的家书，虽然这些年也收到过两封孙先生托人传来的短信，简约了解到了家人的行踪和境遇，但是历经了战乱纷伐之后，复又见到亲人笔迹令人激动又惘然。带着墨香的信纸将记忆里那个灰扑扑的世界拎了出来，她才惊觉其实在这个季节里，那时临街的人家种的迎春花都明艳艳地开了，街上黄黄绿绿的一丛又一丛，槐花和榆钱一簇簇重重叠叠地挂在树枝上，她看到了家里人的脸庞，隐隐听到他们琐碎乡音的絮语......出国后的第四年，申女士去香港交接一套资料时与康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两人均不是原来的名字和身份了，见到熟悉的身影时，申晓梅有些怔愣，康先生不动声色地婉拒了身边人递来的雪茄匣，说自己不吸烟。两人均没有敢打招呼，前后脚迅速离了那餐厅。

在西坪路公寓生活的那几年在她的印象里是模糊的，那个家在她的记忆里总是影影绰绰的昏黄模样，要么是夕阳晚光要么是电灯亮光，唯一清晰难忘的是曾偷窥过的灼灼如烧的目光。

日常琐碎，道德桎梏于他们无关，关于世俗他们并不在意，他们对望的视线早越然于所有颅顶之上，无数次灵魂对话，撞击出的火花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