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97章 97.十日之期

里面很黑，宇文成思看不见一丝光亮，听不到一丝声音，只有寒冷。

这也是刑讯的一种手段，将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有的时候以为好几个月过去了，实际上也不过才几个时辰而已。人的意志会慢慢地被摧毁，审犯人把人审疯了的事情，宇文成思以前也不是没有干过，不过和现在不一样的是，那个时候她在外面看别人疯魔，这个时候别人在外面等着她疯魔。

剧烈的疼痛让宇文成思不能睡觉，只能等待。宇文成思最最讨厌等人了，尤其是没有休止的等待。宇文成思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从一开始遇见罗成的时候，一直说到司马氏对她何等为难。一定会有个人在外面听墙角，可是她不能不说话，黑漆漆的屋子里已经十足地压抑，再不让她说话，真的会疯。

“你说那个时候哥哥为什么那么聪明，他怎么什么都会？”“就是因为他聪明，才什么都会。”“也不对，哥哥不仅仅很聪明，他还肯努力，所以什么都会。”“可是我那个时候也很努力，我为什么就是比不上哥哥？”宇文成思自己发出了一声嗤笑：“那个时候哪里有努力？每天只会吃吃喝喝满大街胡跑。”

“爹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就是因为我太淘气了？可是哥哥很乖很听话，爹爹也不喜欢哥哥，都不会带他去逛庙会，只会敦促哥哥背那些又臭又长的文章。”“是不是因为司马氏不喜欢我们，所以爹爹才不喜欢我们？二哥哥被司马家的人强行带走的时候，听说爹爹可伤心了，就算二哥哥一直不在爹爹身边，爹爹他一直也是念着的。”“我要是死在这里了，会不会也有人愿意念着？那个时候爹爹会不会有一点点后悔，这些年不曾厚待我？”“或者是不是我按照爹爹的意愿嫁给那个人，爹爹就会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我不能嫁给他了。我都写了折子要把他摘干净，是我自己推脱掉这门姻亲的，我不能嫁给他了。”“我也不能看着哥哥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娶玉姐姐了，他们是多么天成的一对璧人啊。我的贺礼都预备好了，哥哥一定喜欢。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

宇文成思絮絮叨叨，说得口干舌燥，好像这么短短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过，也才三四个时辰而已。

成思的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哑着嗓子努力地叫喊：“来人！来人！我要见高俊！”很快有人进来点上了灯，马上去请人。宇文成思等的时间并不久，这位京兆府尹倒是勤政，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马上就出现在宇文成思的视线里。

看着这位京兆府尹衣衫不整齐，宇文成思轻浮地笑：“大人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吧？是否红袖在侧呢？大人委佳人而去之，实在不算君子啊。”高俊问：“想通了？准备说了？”宇文成思努努嘴：“我要喝水，还有，你得先放开我。”高俊轻轻点了点头，边上的小吏马上给宇文成思喂了一大口清水，而后解开了绳索。

宇文成思活动着僵硬的手腕，问：“我被关了多久了？”“三天。”“现在什么时辰了？”“丑正。”宇文成思自嘲地笑：“我还以为自己撑了很久呢，原来不过三天而已。”“撑过三天的确实不少，不过本官做这京兆府尹也有几年了，手上过去的人命无数，像你这样撑了三天还能谈笑如常的，倒是不多。”

加上在外面等的那七天，就该是十天了。十天了，可是她没有听到烟花的响声，她的哥哥还是没有回来。或者回来了，只是没有带着她活下去的希望回来。宇文成思惨笑：“我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你敢放我出来，就不怕我暴起伤人吗？”

“都这样了，还怎么暴起伤人。”

宇文成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都已经丑正了，烦请大人陪卑职看一场日出吧。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高俊默认，良久，将身上的官衣脱下来，披在宇文成思身上，叫人扶着她慢慢向外走。高俊慢慢地问：“值得吗？无论你求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都应当有命来消受才好。你将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谁会在意？谁会记得？”

宇文成思的眼睛倏忽就红了，平心而论，这样的话足够打动她，高俊诚然知道怎么去攻破一个人的防线。宇文成思摇摇头，慢慢地说：“不值得。”高俊转头望着她，以为宇文成思要和盘托出。她说：“可是很多事情，不是看值不值得的。那个时候没人看得起我，可是那个时候，有人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我，有人在意我疼不疼。你不明白的，永远都不会明白。高大人，无论你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富可敌国并不是我的过错，如果陛下拿不出证据来证明我有罪，我就不会认罪。我可以死，可是我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

京兆府衙的阁楼诚然是一个能看日出的好地方，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霞光隐匿于云彩之后，随着红色的霞光越来越浓烈，一轮红日慢慢地浮出了云海。天亮了，这已经是第十一天了。宇文成思对着万丈霞光努力微笑，她用力地用舌头去顶开粘着的牙齿，那下面，藏着可以让她死几百次的剧毒。

宇文成思忍不住想，如果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死了以后会不会见到她的母亲。可是这个人世间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让她放不下的事情，至今没有看到任何动静，林峰应该已经拦下来那个冲动的太子了吧？他会不会怨恨自己不信他？不过人都死了，应该也不会说什么了吧？她的爹爹，她的哥哥以后的路还会平顺安定吗？还有她用心辅佐的主君，希望他真的可以君临天下吧。

唇齿间流出苦涩的汁液，只要咽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宇文成思不想死，可是比起回到那个没有一点点光的逼仄的小黑屋里面，还是死亡更让她舒服。

忽而，“轰”一声巨响，宇文成思的眼前绽放出巨大的花火，映着霞光，在长安盛开。

成了。

宇文成思一口吐尽口中事前藏好的毒药，淡淡地说：“我的财帛，藏在长安城外百二十里的义庄中。”正是高俊想要的答案。这位年轻的京兆府尹马上着人一道去看，至于宇文成思，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哪里来的烟花，不过就随她去看吧。

宇文成思的眼中忽而就流下了晶莹的泪滴，她又可以活下去了。宇文成思哭着哭着又笑了，太子殿下没有骗她，这的确是整个长安最盛大的烟花，再没有比这个更漂亮的烟花了，连每年上元灯会的烟花都比不上这个。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总是这么实诚。宇文成思后来忘记了去问那个放烟花的人，何以有这么多，这么漂亮的烟花，不过诚然有人帮她去问了。那个放烟花的人说，这些烟花本来就是给宇文成思准备的，这样美好的事物，就是要给她那样美好的人看的。这样盛大的烟花，本来就是给宇文成思十九岁的生辰预备的礼物，如果不是因为宇文成都不在京城，太子不得不借口巡铁逃离长安，宇文成思会在生辰当天收到下聘的聘礼，和漫天的烟花。

后来，宇文成思自己就在想，无论以后生死祸福，无论以后际遇如何，在某一天的清晨，有漫天的烟花笼罩了长安，这最最盛大的烟花，是为她而绽放。

高俊查了银两之后向皇帝复旨，下午的时候，宇文成思已经可以离开京兆府衙了。高俊亲自送宇文成思出来，问：“是不是那场烟花叫你改了主意？”宇文成思笑：“是啊，看见这样美丽的东西，我忍不住在想，我还这么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么就要死了呢？所以我还是觉得应该惜命。”高俊难得地笑，疑心尽消。

宇文成思由两个人搀扶着，艰难地走出了京兆府衙，门口确实宇文成龙在等着。宇文成龙露出难得一见的笑颜：“我来接你回家。”宇文成思愣了一愣，宇文成龙过来，亲自扶着宇文成思上马车。身后传来高俊的声音：“陛下说，你这一向可以休养着，不必着急进宫当值，什么时候伤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宇文成思不愿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只是靠在马车壁上，三天被折磨得谁不了觉，有些疲累。不过马车的颠簸更令她不适，左右统领府又不远，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宇文成思淡淡地说：“谢了。”“不是我想着来接你，有人说，他不方便出面，叫我来最为稳妥。”宇文成思有些好笑，那个人比她有手段。“你这个马车不行啊，过两天换个新的吧。”

“说得容易，父亲被贬谪之后，若非母亲拿嫁妆填补亏空，这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哪里还能置换新的。”这倒是令宇文成思咋舌，不过是她忘了，偌大的宇文府，就是在原先的时候，也是指望着父亲的俸禄过日子的，就算是有些积蓄，又能撑多久呢？宇文成都的账与她自己的账都是她一个人管着，她忘了，哥哥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操心。

“我回去叫人先拿一些过来给你。有什么不够的就叫人过来说。原先爹爹只是六品，俸禄还尚且有剩余呢，现如今咱们家里两个四品，还能不够用？”

关于烟花的这个梗，前两天我们学校在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包下了黄浦江畔的巨大的荧光屏，我就在想，两年后对于我们也应该是这样的吧，就算我们以后混的不怎么样，无论以后何种际遇，在整个中国可以说最最繁华的地方，黄浦江畔巨大的灯屏为我们而亮起。

我觉得，就很让人感动。我一个不经常出远门的人，我的母校，就是第二故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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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97.十日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