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96章 96.牢狱之灾

太子告诉宇文成思：如果皇纲到手，他会在城中放最盛大的烟花，无论宇文成思在哪里，一定听得到。

在宇文成都离开之后的第七天，陈昂的折子终于上达天听。皇帝震怒，命京兆府尹高俊着手查办此事。有朝官求情，故而宇文成思之祸，暂时还没有延伸到成都的身上去。

宇文成思被带走的时候，还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高俊是几乎带着京兆府尹所有的官员去统领府的，因为听说宇文成思是难见的悍将，比武当日连败百人。高俊本人并不通武学，也没有见过宇文成思出手，平素见到她，都知道她是十足的玩世不恭，一概都是嬉皮笑脸，至于这些人真的能不能拿得下宇文成思，高俊不知道。他只有手里这些人，尽人事听天命就好，若是成思奋起而反抗，他这个首当其冲的京兆府尹又会怎么样，高俊猜得到，却不愿多想。

身为朝廷官员，这是他的责任与担当。

宇文成思已经知道消息了，高俊带人到了统领府的时候，宇文成思正在暖阁一个人下棋。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侍女，也没有一个随从，自己同自己下棋，自娱自乐。高俊是破门而入的，动静很大，满院子没有一个人反抗，想来是得到了宇文成思的令。宇文成思的暖阁就在二层，下面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听不到。不过当高俊进去的时候，宇文成思还在盯着棋盘，仔细思考。

高俊道：“今晨有官吏参奏你，陛下命本官主理。”宇文成思站起来，依制向高俊行礼。高俊在近前看了一眼。黑子直捣黄龙，白子已退无可退，再怎么挣扎，也翻不出天。宇文成思笑：“卑职棋艺不好，让大人见笑了。”

高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没有什么起伏。这些年他一直辅佐君主，像宇文成思这样的人，他见多了。遇到这样的阵势，有的人一言不发，有的人哭爹喊娘，也有像宇文成思这样风轻云淡的，不过他们的下场差不多都一样。高俊不关心，更不会在意。

高俊回礼：“走吧。”宇文成思又笑起来：“到了这个份儿上，大人的礼数还是足的。”“既然陛下并没有下旨免去你的官职，就还是与我同朝的官员。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本官就应当以什么样的礼数对待。”

宇文成思低头不言，默默地走出去，都已经出了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两年多的地方，她还回得来吗？

宇文成思的身上没有放什么危险的东西，高俊派人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才放下心来。宇文成思被反绑在暴室里，周围站了几个彪形大汉，都是京兆府尹的人。一则是威慑，二则有时候审讯也诚然是个体力活。高俊一身正红色的官府在昏暗的地牢里面显得分外刺眼，宇文成思忍不住皱皱眉。

高俊说话中气十足：“宇文将军，为什么由头进来你心里也清楚，证物我方才也叫人给你看过了，一则你是否足以自辩，二则也好解释清楚手里这么多的现银去了哪里。”宇文成思笑：“卑职是做了生意，也的确家财万贯，不过卑职想请问大人，卑职有钱，犯法吗？”

“有钱当然不犯法，可是宇文将军啊，你富可敌国，手里的钱足够令天下动荡看，这个本官不得不查。”

宇文成思慢条斯理地说：“大人，卑职不服。大人可有实证证明卑职家财万贯是用作了对天下不利的事情？卑职猜定然是没有的，要不然卑职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吧？既然没有，何以抓卑职？说来也奇怪，卑职曾经奉命在北地巡狩，所到之处，有一个地方叫做槐县。卑职去到那里，正在路上骑马，忽而有一老妇，非说卑职的马踩了她，卑职不认，于是上了公堂，后来县官要求卑职自证清白，否则便要将卑职捉拿。卑职只好自证。卑职当日十分奇怪，岂不闻，若是没有一个人有罪的证据，便不应当将这个人视作有罪。现下卑职终于明白了，并不是那槐县的县官无知，而是因为他有像高大人这样的上官。”

高俊并不理会宇文成思的讥讽，只淡淡地说：“如今本官也给你交个底，这些物件交到陛下手中的时候陛下震怒，对我下的旨是刑死无过。”宇文成思笑嘻嘻地问：“刑死无过的意思，是大人您对我用刑即使我死了也不追究您的过失呢？还是说我若是死于刑罚就不追究我的过失呢？”

“宇文成思，你在这里同本官扯皮有什么意思？你我同朝为官，我欣赏你的才华，你只要肯交代出来，我不会动你。况且就你刚刚说的自证之事，这证据可都是明明白白地放在这里了。”“不对。”宇文成思认真地纠正：“卑职刚刚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完全承认在江南敛财，并且手中有大量发财帛，这个也是这一堆证据证明的事情，可是这跟卑职用这批财帛做了有害家国的事情，这是两回事。卑职危害社稷，这是大人没有证据的事情。而大人要治卑职的罪，难道不需要说明卑职行危害社稷之事吗？”

高俊眼中似乎有些波动，宇文成思殷切地看着他。高俊缓缓地说：“你刚刚同本官说的，是律法。”“是！京兆府是天下最最威严光辉的地方，难道不是因为这里是最最有法度的地方吗？大人是京兆府尹，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最应当依法行事的人吗？”

高俊顿了顿，良久，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你方才说的是律法，可是陛下心里不会只有律法，陛下不得不考虑到江山的稳固，宇文将军的确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妨碍威胁江山稳固，这本身就是十恶不赦的错。本官劝你，只要你将钱帛存放之地说出来，证明你没有拿着这些财帛招兵买马威胁江山，本官自然会禀明陛下，放你离开。生死攸关的时候，就不要贪财了。”

宇文成思阴仄仄地笑：“大人不妨仔细想想，卑职究竟是妨碍了江山稳固，还是妨碍了巍巍皇权？只是因为卑职挡了陛下的路，陛下就要罚臣吗？陛下是君，臣子只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这要我死的理由，我是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若是真的要罚我，就将实实在在的证据拿出来，叫我死个心服口服！”

高俊看着宇文成思大吼大叫，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人说：“用刑吧。”

好在都是朝廷的官吏，还都是些斯文人。敬着宇文成思尚且还是朝廷官封的官吏，下面的不敢拿宇文成思的声誉做文章，不过是一些寻常的手段。宇文成思也是刑讯的高手，不过京兆府的手段花样，比宇文成思还多一些。

要一个人死，真是最最容易的事情。要一个人生不如死，那是更容易的事情。所有的刑罚完美地避开了要害，却能让疼痛的感觉深深浸入骨髓。棒子、鞭子、辣椒水、钳子，还有一些宇文成思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滴滴答答的流水从脸上流过，鼻子被湿布盖着，慢慢地换不上了气，大脑开始供不上血，意识也开始混沌，在意识最混沌的时候，一盆冷水泼到头上，一个激灵。已经是冬月初的天了，冷得很，宇文成思身上只有单衣，监牢之中也没有火盆，衣裳湿哒哒地沾在身上，冷得透骨，身上的最后一份暖意似乎也被抽走了。

抽打过后留下的伤口上面，泼上盐水和辣椒水，一开始火辣辣地疼，后来连疼痛都变得模糊，只是似乎有烈火在灼烧，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变得滚烫，身上的皮肉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灼烧，每一刻，都是在无止境地灼烧。

宇文成思的指甲被一个一个地生生拔下来，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去，拔下来的地方，两寸长的针一点一点钻进去，从一开始就是血肉模糊的。手被死死地钉住，三寸长的长钉穿过宇文成思的手掌，长针的痛和长钉的痛连在一起，只往心里钻。是十根长针钻进了手指，还在不住地动，每动一次，从指间到手指根部，再到手掌心，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

明明已经尽力地活下去了，明明已经努力去做一团明媚的火焰了，可是这一生，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留有遗憾，宇文成思的眼中流下眼泪，她不想死。如果可以，她宁愿当年南下伐陈的火焰中，她宁可晋王没有来救她，她死在那场火焰里，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英雄，而不是被丢弃在这里，像一条野狗。

明明是她自己说她愿意的，明明太子殿下也不愿意放弃她的。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母亲抛弃她，父亲也抛弃她，她本以为她已经习惯了被抛弃，可是她还是很难过。

是她太自以为是，不该妄想逆天改命。就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就应该被达官贵人家的子女轻视慢待。既是天意，她这样平凡的卑贱的人怎么能轻易改动呢？

宇文成思渐渐睁不开双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身上的力气在随着血液一点一点耗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她不该选择当时还是晋王的太子，也不该自以为是地替宇文氏卖命。她才十九岁，还那样年轻，她还不是正四品的官员，还没有吃进一品居的上三层，还没有嫁人，还没有去看过万里河山。或许可以没有这一切，或许不该有这一切。她可以像普通官宦家里的女子一样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凡凡地嫁人，平平顺顺地过完这普普通通的一生。

这样的生活，于成思而言，何等奢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