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5章 15.杨英

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名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这个人不叫这个名字了，他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是谁，取决于他做了什么想做什么，而不取决于他叫什么。晋王一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只是，一个人的经历对他的影响长远到自己都想象不到。就算是一个名字，在长期的小心和敏感之下，也足以成为一个人的心病。

金陵仍然热热闹闹的，战争并没有给生意造成太大的损伤，对于这个刚刚兴起的商业城市来说。正月还没有出，街上吹着冷风。晋王瞧着宇文成思问：“成思，你穿得这样单薄，真的不冷吗？”宇文成都笑道：“这姑娘只顾着好看，冷不冷的都不当一回事了，我可要穿暖和一点，要冷就自己冷去。”

宇文成思惊奇地看着哥哥，这个人在外面倒是比在军营里头活泼许多，这样的口气都不像他。庙堂和江湖，比起来还是后者能让他快乐的。宇文成思压下两分心疼回应：“我才不冷，年轻人火气大。”晋王被逗乐了：“怎么说的外面两个就像是老头子似的。”成思吐了吐舌头：“臣不敢，殿下刚刚弱冠，春秋正盛，兄长也刚刚舞象，正是青春年少呢。”

“其实初一也已经过了，就已经二十一了，成思今年得有十五了吧？”“殿下说的是，不过既然初一已经过了，就要算作十六了。”晋王“哦”了一声，随口问：“十六了，可曾许了人家？”成思的脸上陡然显现出一抹绯红来，宇文成都笑道：“还不曾，我们出门的那会儿成思才十四，父亲觉得太着急了些，原先的预备着等这仗打完了再许配的，若是父亲与臣能立些军功，也能让思儿嫁得好些。只是此役打了大半年，成思如今算虚岁，竟然已经十六了，好在也快班师回朝了。这事儿，回去恐怕就要着手办了。不过家里虽然没有主事，思儿自己可是有门路，思儿，要不你同晋王说说罗少保的事情吧？”成都成心打趣，成思连耳根子都红了，“胡说，哪里的事？”

晋王似乎是想不起来似的，多问了一句：“哪个罗少保？”“北平王府家的那个，算起来是世子了，他们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子，况且也是正经嫡出的。”

宇文成都也不再逗她，正色道：“思儿的确心有所属不假，我们出征之前还专门去找罗成道别，罗成也喜欢她，天天爬院子翻/墙头。只不过，这门婚事要成，恐怕还是不大容易。”晋王点点头，“这的确是，他们家的这个孩子，虽然只是少保，不过将来是一定要接北平王的位子的，按照官制，承袭爵位阶品要降两级，算起来就算罗成什么都不做，官爵到他手里还是个正三品，实职不论，你们又到了成婚的年纪了，现如今的差距的确大了一点。况且你们家又得罪了大宇文氏，北平王府推三阻四很正常。”

宇文成思悠悠叹道：“正是呢，况且这还不算，真的让他们家膈应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我的出身。兄长与我虽然都是嫡出，不过生母总归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爹爹当年被逐出宇文氏就是为了这个。说实话成思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北平王府不成啊。罗成已经去求了北平王妃两回了，每回都是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晋王问宇文成都：“你怎么看？”成都有些苦恼地扶着额头：“额，臣是不大喜欢北平王府的那个公子，看不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人是思儿自己挑中的，臣就不多说什么了，我们家姑娘高兴最紧要。”

晋王苦笑：“是让你想这门亲事怎么能成，不是让你评判人家的公子。不过要是本王能做成这个皇帝，倒是很乐意成人之美，只不过这恐怕还要好几年筹谋。成思十六了，出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也没有几年等了。倒是有个法子，看成思愿意不愿意先做妾，若是以后罗成愿意扶正，或者有什么意外，还是可以做正妻的。”

成思冷笑：“臣谢过殿下好意，成思不乐意。”毕竟事不关己，这种事情，晋王也不好多劝，也就不再提起。宇文成思认认真真地说：“殿下，一个男人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委屈她做妾呢？一个女人要是喜欢一个男人，怎么甘心做他的妾呢？臣不是图北平王府什么，就是罗成只是个挑夫，臣也愿意跟着他的。可是，我想做他的妻子，相互陪伴相互照顾，我不愿意做妾，更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他也允诺我，一生只娶我一人的，如果连一心一意都做不到，不如趁早断了，省的彼此折磨。”

晋王听了这一番见地，说道：“本王实在觉得你很有志气。不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天真了些。官宦之家的嫁娶，本来就是利用和示好，哪里能是真的相互喜欢呢？权势、门阀、关系，不知感情要排到哪里去。”

宇文成思不吭声，也知道晋王是为了她好，也知道晋王说的是实话。晋王说：“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宇文成思立即睁大了眼睛：“什么？”

“权势。”晋王的脸坚毅冰冷，“如果你也拥有权势，就不会被权势摆布，本王曾经同你说过，我实在很欣赏你。你不应该被困在几亩地的后宅里绣花织布，更不应该日日以为夫君就是天，你能做得女将军，也能做得女丞相的。”

宇文成思被晋王的气势撼动，不过马上就冷了：“臣倒是没有这样的志向，若是心在一处，无论如何也是有法子在一处的，若是心不在一处，强求也无用。是臣不是，辜负了殿下错爱。”

这话听起来潇洒，也极有道理，不过宇文成思后来才发现，什么大道理用在自己身上通通是不灵的。

晋王大手一挥，笑道：“既然是出来玩儿，不高兴的事情就不要想了。总这么君君臣臣的也不得宜，你们就直接喊名字好啦，要是再这么喊，我怕给人逮住了。”宇文成思觉得此时的晋王同平日不大一样，眉眼里有笑意，表情里都是神气，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有力量。

宇文成都的手已经搭上了晋王的肩头，“别吧，要不取个化名好了。”晋王已经开始想化名了，成思惊掉的下巴还没有合上，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或许她不懂，男人之间的情谊，其实简单得不得了。

晋王说：“杨英。”宇文成都的手放下来：“你到底还是耿耿于怀。”晋王淡淡地笑：“没事，不用担心我，介意还是介意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就算真的要到了说法又怎么样呢，我在意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我什么事情都要让步，哪怕只是一个名字，这么多年了，都已经习惯了，我知道没有人在意，不过我还是要好好对自己。只是想起来，仍然觉得委屈而已。”

宇文成思不知道晋王在说什么，只是猜出来七八分。恐怕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杨广，他原本的名字，叫杨英。他们是一个人，可是只有晋王广，没有晋王英。毫无疑问晋王喜欢后者，晋王聪慧明达，后者自然更好。只是太子叫勇，恐怕就是为了“英”实在太过表达了皇帝和皇后对晋王的喜爱，为了避免压太子一头，所以才改了个“广”。“英”是赞美，“广”是期待和要求，难怪晋王生气。

杨广和杨英都是他，只不过，杨广是世人眼中的他，杨广贤德宽慈，谨慎忍让，杨英热烈恣意，狂纵骄傲。眉眼含情，任性妄为的才是他，谁不想做真的自己呢？谁不想自由生长呢？谁不想摆脱别人的期待呢？谁不想听到整个天下的欢呼呢？谁不想收服这四海呢？那样骄傲的头颅，怎么会因为立嫡立长的世俗就低下？那样张扬的野心，怎么会因为做低伏小的姿态就湮灭？那样坚硬的膝盖，怎么会因为打压和挫折就弯曲？那样喷涌的热血，怎么会因为冷落和慢待就熄灭？

他恨，自己的名姓。有一天世人终将会看到，即使不是杨英，晋王广也值得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