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家里的庶子。他的家族曾是王朝中名盛一时的大族,他们世世代代都忠诚于魔界。到他父亲这一支,恰好能倚靠家族的关系,在王朝中谋得一席之地。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之人,于是便顺理成章的成了朝中的编纂使,专门记载魔界发生的大小事宜。他的母亲是个医女,在崇尚武力的魔界,大家贵族中都会豢养一些懂得炼丹之术的医者,他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父亲凭借那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和足以以假乱真的“一腔真情”骗得了他的母亲——一个傻到就算无名无分也愿意追随他的女人。有时候他会想,或许他的父亲真的当得起才华横溢这四个字吧,不然又怎会赢得母亲这样蕙质兰心之人的青睐呢?
他的出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在苍氏这样族规严厉的家族中,容不得有“异己”的存在。他们通常奉家族的利益为最高利益,家族的荣誉为最高荣誉,母亲的出现,无疑是苍家的一个污点。
他是个名不正言不顺就出生的孩子,彼时苍家子嗣凋零,他父亲膝下尚无一子,他成了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因着这个缘故,苍氏一族才肯留他母亲一命。他们搬进了苍家的偏殿,那是一个很简陋、几乎无人问津的地方,就在那个地方,他的母亲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闲言碎语就接踵而至。其中不乏一些侮辱他母亲的粗鄙之语,尽管处境如此艰难,但他的母亲却仍是教导他——不要去恨。世人都说他的母亲是个不择手段想要攀高枝的人,说句实在话,有时候他真觉得他的父亲配不上像母亲这样优秀的人。
从他出生的第二年起,苍家就为他的父亲择选了家世更为显赫的“良人”——扶氏。他的父亲听从了家族的安排,抛弃了他的母亲。凭借这一点,他的父亲成功在魔族的王朝中,开辟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更为广阔的权力之路,而他的母亲无疑成为了这条路上的牺牲品,成了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扶氏嫁过来的第三年便成功诞下一子,他这个庶子终于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从那以后起,他们就被苍家藏了起来,因为他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自他懂事起,便被禁足在了庭院中不得出,他的母亲亦是如此。与其说是禁足,不如说是囚禁。苍家不能让跋扈高傲的扶氏知道他们的存在,他和母亲一起在这个寒冷寂寥的地方扶持着过完了许多的日子。他从母亲那里习得了一手精妙的医术,有时候他真替母亲感到可惜。倘若她没被囚禁在这冰冷的庭院中,或许能成为一个扬名后世的神医。
他和母亲的存在逐渐被苍家人淡忘了,记忆里似乎他的父亲就来看过他一次,他都已经快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那是一个喧闹的夜晚,苍氏要与扶氏联姻的消息在魔界的大街小巷中都传开了,他的母亲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晚那个一直称之为他父亲的神秘男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住的那个小院子里,他对母亲说完:“对不起。”这几个字后就匆匆离开了。他还记得,那晚母亲瘦弱的背影,在冷风中伫立了很久。
原来一腔深情,终是错付。
他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对于生活,她不争不抢,也不怨不恨。他很好的继承了母亲的这一优点。可惜,在他两万岁的那一年,这个温柔的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离世了。她走的悄无声息,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天有人从这个世上离开了,只有他知道。也没有人会为她的离开而难过,只有他难过。他在院里亲手为母亲立了碑,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第一次萌生了想离开这里的想法。他和苍家的羁绊,便是他的母亲。如今他的母亲离开了,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留念的。
魔历三万一千年,镇守锁妖域的神剑被毁,魔界先王主身故,新王主继位。
一朝更替,新主上位,最忌惮的就是编纂使,最留不得的也是编纂使,苍氏一族,在一夜之间覆灭。这个曾经旺极一时的大族,最终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有时候他在想,这或许就是他父亲的报应吧。
他叹世人看不破,这些为权利而斗得头破血流的庸人,终究不过是统治者手中的一颗棋子,他们的生死,其实就在统治者的“一念之间。”
对于苍氏一族的覆灭,他并没有什么感受,对于他父亲的死,他心中也同样没有什么感受。他并不恨自己的父亲,因为那个男人不曾给过他一星半点的温暖,所以他无法理解父亲这个词的含义。因为没有爱,所以不恨,这就是一个没落大族的悲哀。
新王主派人屠杀苍家那天,他混在了侍从堆里。苍家百口人,无论老少,皆被诛杀。苍家阁楼里藏得那些史册,全部都被一把火烧了干净。有关魔界上个王朝的记载,就这样随着那场大火而消失了。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新王主流放了苍家最底层的“侍从”,因为这部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更因为他们和苍家没有什么血亲关系。知道他存在的人都死了,执刑的魔将理所应当的把他当成了一个侍从给放了。
新王主疑心重,仍然对流放的这十多余口人不放心,为了维护好一个“仁君”的形象,表面上他是“大赦”了他们这些“有罪”的人,实则暗地里给他们下了毒咒。种此咒者,就算流放了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了。
出苍家那天,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他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他打定了主意,走到哪算哪吧。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苍家以外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原来那种画的活灵活现的琥珀色“小人”是甜的,原来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是要用灵力去换的……
他被流放至十八城外,于是便在十八城落了脚,扎了根。他成了十八城外唯一一个体面的大医师。因为战乱,流民们都逃到了十八城外,那里成为了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他的出现无疑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一线生机,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十八城外的大医师,流民们都十分的敬重。那时候他突然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善比恶要多,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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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阿爹曾经是魔都里最具盛名的法器铸造师,阿娘是都城里家喻户晓的舞姬。两个人一见钟情,于是便有了她。先王主会死一事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新王主一上位便清除了朝中所有的旧势力,其中就包括她的阿爹。
她还记得那天下着瓢泼的大雨,阿爹身故的消息从朝中传出,她的阿娘带着她慌不择路的逃跑。就这样,她们在一路的躲躲藏藏中,逃到了十八城外,在此处搭了间小茅屋,落了脚。
阿爹的死对阿娘的打击很大,她仿佛一下便老了百岁。有银丝从她的鬓间冒出,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阿娘因此事一病不起,她很害怕阿娘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日日在床边一声声的唤着阿娘,她真怕她的阿娘就这样睡过去便再也不会醒了。
听说十八城外新来了位大医师,只要拿一些东西去和他换,他就能治病救人。因为战乱的缘故,大医师每天都要医治很多的病人,所以不得不收取一些“诊费”用来开支。她远远地去看过大医师一眼,那可真是个顶顶好看的人啊……不仅好看,还医术高超,被他医治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她想请大医师给阿娘治病,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她们逃得匆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等逃至十八城的时候,身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她们住的那个破旧茅草屋里,除了一张简易的床榻,便只剩一只破碗了。除此之外,她身上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阿娘病的越来越严重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留意到,每到夜晚即将结束,白昼将要降临的时候,大医师便收诊了。那时候天色仍暗,有利于隐匿身形。她在那间充斥着药草香的小屋外埋伏了很久,看着他整理药材,打扫小院……直至歇下很久后,她才敢偷偷进去。
小院里堆放着很多奇形怪状的药材,其中几样她能认出。观察了他那么多天,她心中早已将他交给伤者的那几服药烂熟于心了。她拿出了自己先前就缝好的小布兜,口中念念有词的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开始一样药材取了一些放入口袋中收好。这一切都做好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出了小院,消失在了夜色中。
苍冥近来觉得很奇怪,他晾晒在院中的药材,似乎少了一些,仔细一看,竟还有些被翻动过得痕迹。看来……是得找个时间,会会这个蟊贼了。
他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的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就陆陆续续收诊了。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他并不打算歇下,他早早就埋伏在了屋中。他倒要看看,这些天来到底是谁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远处晨光乍现,一个细小的脚步声淅淅索索地在小院中响了起来。苍冥屏气凝神的站在屋中,透过屋中的那扇小窗,他刚好可以看见贼人的身影。
院子里的小药筛上已经有了翻动的声响,他等待已久的蟊贼终于现身了。出乎他的意料,来偷药的竟然是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做这样的事情,他本打算出去好好说教一番,却因为她站在药筛前小声说的话而止住了脚步。
作为苍氏一族的孩子,他从小就天赋异禀。只要他使个小术法,便能将她口中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那些细小的声音,皆悉数落入了他的耳中。
“对不起了医师大人,若不是阿娘病重,小柒是断不会如此做的。您的恩情,小柒将来一定会报答的。”一语毕,她又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到:“小柒做的恶,望老天都报应在小柒的身上。这都与我阿娘无关。”说完了这一切,她才轻手轻脚的从药架上取了一些药材离开。
苍冥一连躲在屋后观察了她好些天,发现她每次来取药的时候都要忏悔一番。渐渐地他开始习惯每日那个时候都看着她出现又看着她离去的日子了。好几次他都想现身告诉她,或许他可以帮她,不要任何回报。但他终究还是忍下了这个冲动,一来他怕自己突然出现吓着她,二来他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她难堪。
看她每日都会忏悔的模样,想必她也并不是一个坏人。倘若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偷窃的事实了……那她该有多难堪呀。所以为了给她留一份尊严,他换了个法子帮她。
从小柒的口中,他大概能猜出她的阿娘得了什么病。于是每日收诊时,他都会不着痕迹的把药按顺序放好。一些作用不大的药已经被他替换过了,他转而换了一些对她阿娘有利的草药上去。每日他都要亲眼看着她来取完药,才能放心的歇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他对这姑娘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了。于是在某天她取完药之后,他悄悄跟着她回了家。
那是一间很破旧的屋子,风一吹就像是要倒了似的。他用了隐身术法,同她一起进了屋。床上躺着一个两眼无神的妇人,尽管她看上去死气沉沉,但从面容上不难看出她曾经也是一个顶顶的美人吧……只可惜,她的时日不多了。
他立在屋中,看她给母亲喂药,一脸幸福的和母亲说着从前的事情……心也不自觉的软了下来。他逐渐知道,原来她和他一样,同样是被王朝易主牵连的人。
不知怎的,他看着榻上躺的那名妇人,不知不觉间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下定了决心要帮她。
待小柒再去取药时,一张药方赫然了那出现在了那张小药筛上。上面详细的注明了每种药的用量,和使用的方法。旁边已经放好了两袋包扎好的草药,药袋上隽秀有力的写着几个大字:“自取便可。”
她满怀感激的收下了这份善意,转身仓皇的离开了。
第三天晚间,他在屋外的那张小药筛上收到了一束鲜花。看样子应当是才摘下来没多久的,因为上面还挂着几颗水珠子。看来,她应当是刚走不久。
零散的小花被几片细长的草叶子捆了起来,有淡淡的花香从中飘散了出来,他将花放于屋内,于是整个屋中都被染上了美好的气息。就这样,他们以如此特殊的方式,成为了朋友。
自她那日送花来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小院中了。他每日都在等她,可她却再也没有来过,他的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失落
又是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他收了东西打算歇下。却发现窗边坐了一个人。她背对着他坐在窗边,良久,才开口说道:“医师大人,我是来谢谢您的,也是来道别的。”
“你阿娘好些了么?”听说她要走,他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事实上认识了那么久,他们都只是远远地看过对方一眼,还没有好好说过话。他仅能和她聊的,便是她的阿娘。
“她走了。”她的语气有些哽咽。
“抱歉……是我没有治好她。”
“医师大人,这不是你的错。阿娘是自尽死的。”
她陆陆续续从沧溟这里取了几次药,觉得阿娘喝下去以后确实好了许多。那天她去山里给他采了花,表示感谢。待她欢欢喜喜的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她的阿娘已经死了。
她摔碎了屋里的那只破碗,割破了手腕。血流了一地,她的脸上却是一副解脱的神情。她僵硬的走到阿娘身边,摸了摸她的手,发现已是冰凉了。
那是她第一次体验到活着是一件多么无力的事情。她怎么能天真的奢望去救活一个已经心死的人?
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阿娘。在那个简易的墓穴里,她将阿爹送给她的水晶镯子也一并埋了下去,就当是圆了她阿娘的一个念想了。
她的阿娘死了,她于这世间最后的牵挂也断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在她死之前,她要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杀了新君。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你要去哪里?”她一个人,能去哪呢?他有些担忧。
“我也不知道。魔界那么大,我总会有去处的吧。”
“留下来吧,别走了。”
她没有想到他会挽留自己,她诧异的转身朝他看去,心跳居然莫名的快了起来。
“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我刚好缺个帮手。对了,我也是孑然一人。”
就是这么真诚的一句话打动了她,打消了她去送死的念想。她的嘴巴竟然鬼使神差的回答道:“愿意。”
从那以后起,他们就生活在了一起。她不再“大医师,大医师”的叫他,而是逐渐习惯了唤他的名字——苍冥。
苍冥为她多辟了一间小屋子,那可比她自己搭的小茅草屋好多了。晚间她会帮他招呼病人,白日里就帮着他铺药晒药。他偶尔也会教她读书识德,研习医术。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一起进山寻药,偶尔也会在下过雨的早晨一起去山坳里挖笋,然后做成美食饱餐一顿。和他相处的每一天,她都觉得无比的充实和开心。
他们在治愈着彼此的伤口,逐渐成为了彼此的救赎。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出苍家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东西,也不懂得什么是爱,直到他遇到了小柒,他才开始懂得,当年他母亲心中对父亲的那一份执念。
小柒的出现,让他对这个世间有了贪念。本来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可眼下他却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中毒咒的事情终究是没能瞒住,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就连偶尔接诊两个病人也变成了一件费力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说血芝有可以让一个人起死回生的功效,非吵着要给他进山寻药。
她只给他留了一封书信,大致意思就是让他不要担心,她出门寻药,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这一去便遥遥无期,他心中始终牵挂的紧,最终还是没忍住出去寻她。
他一路上问了很多的人,最后听说她进了琅山。果不其然,在琅山里他感应到了她的气息,但却不曾想到,这会成为他们相处的最后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