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晕光,纱幔拂情。
端坐的男人们放肆贪婪,案前的美味佳肴被视之无物,手脚不规矩地伸进风情歌姬的衣襟之中。
宽敞的空地中央,一群人挤在一处,穿着华美单薄的衣物被人赏玩,她们看不见周围衣冠楚楚的人,眼中却是诉不尽的恐惧。
坐在前面精光毕露的马篙,挑衅对面的曹豫,“顺天府的替死鬼逃了,曹豫,你不能阴沟里翻船吧。”
“嗤,马篙,是你太高看他们,还是你太低看我。”
曹豫满不在乎,搂着怀里的美人调笑,饥渴的目光时不时掠过中央的“美人”们。
“我可知道那徐怀有个师弟”马篙摩挲下巴,一脸畅然。
马篙、曹豫都是各自族中的二世祖,两人因为臭味相同走到一起,又喜欢攀比挤兑相互看不过眼,总是挑对方的刺。
“那你可是想太多,一个犄角旮旯来的人没那个胆子。”
随着丝竹声响起起,中央抱团的美人被侍者分开,一个二个被擒住手,对着众人露出正脸。
放眼看去,成熟知事的妇人相公、正值嘉年的男女、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
谄媚陪笑的虔婆与龟公从幕帘后走出,裂开鲜艳的嘴角。
“各位大人公子,这是我们月娥楼本月最后一批,也是颜色最好的一批。”
那些被擒住站成一排的人瑟瑟发抖,一双双眼睛蒙上灰败阴霾,不住流下泪水。
不用虔婆与龟公的指示,侍者熟练绑住他们的手,蒙上他们的眼。
侍人鱼贯而入,撤下案上原本的吃食酒水,摆上一份份奇淫巧具。
只见曹豫对着一个侍者拍手,一个风姿倾人的女人被带了过来。
曹豫捏住女人的下巴,笑得猖狂:“像不像你说的师弟。”
马篙走近,对着女人仔细观摩,摸上女人颤动的脸喃喃,“还真有点像。”
马篙的肩撞上曹豫的肩,暗示意味十足,下流的汁水从眼里溢出。
主事人从席上离开,留下的人还没结束。
衣帛撕裂声,帷幔拉扯声,尖利哭泣,疯魔的邪笑。
场面超出九流之外,平静安详的京都在这里不复存在,扭曲的面目混乱眩晕人眼。
噩梦还远远未卸下帷幕。
**
“田氏钱庄?”
一身平民打扮男子对着钱庄的牌匾疑惑,眉毛断开,一道长长的疤痕留在面上。
“对,钱庄。”顾言卿接上她的话。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逃窜在外的林翎,被顾言卿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改头换面”。
自从林翎越狱找上顾言卿,告诉她此前不曾告知的隐情,加之师兄留在木雀里的信,她大致也悟出了真相。
以前只觉士族贪权,现在才发现他们的心是真的大,尸位素餐,蠹虫误国。
军资抚恤都敢贪污,曹氏,马氏当真是数典忘祖。
曹氏、马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曹家,族长在朝中任中书令,门下众多,牵扯极广。
马家,宗子接手,虽然没有进入三省,但是祖籍山东,历经两朝,底蕴深厚。
一个御史牵连两个要臣,师兄可真是死的“很值”。
顾言卿咬紧牙关,“钱可不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有来源就有去处。”
顾言卿目光如炬,拿出一张被折的小小的纸,慢慢打开是一张银票。
——田氏钱庄。
林翎眼神微动,她跟着顾言卿有自己的思量,她始终记得自己逃出时的想法,她要过上属于自己的日子。
这种为国扫佞臣,为民申冤案的慷慨伟事本不在林翎的设想中,但现在要摆脱罪名,就要先找出真凶。
顾言卿走向柜台,递上银票,“掌柜,兑银。”
掌柜拿到银票在手上摸摸,怀疑:“你们月娥楼不是刚兑过吗?怎么又来了?”
顾言卿神秘一笑:“哎,大人嘛,打赏的。”
顾言卿与掌柜有来有往,不见怯态,好似她真是那月娥楼里的人。
“也是,这么少。”
二十两银在月娥楼的兑票中竟然算少,那多又该有多少。
顾言卿下意识厌恶。
“月娥楼?你听过吗?”
两人离开钱庄,林翎开口询问。
顾言卿若有所思:“略有耳闻。”
月娥楼是京都有名的清雅之地,达官贵人最是喜欢在那座谈,里面的人据说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烹茶弹唱样样精练。
现下看来,背后也别有一番门道。
林翎思忖:“你怎么会有他们转移银钱的银票。”
顾言卿:“看来你也不是算无遗策,至少师兄这件事没告诉你。”
这张银票是跟着信藏在木雀里的,师兄是早有预谋。
林翎心脏闷闷,“本来就不熟。”
林翎深吸一口,愧疚给了她闷头一棍,不论徐怀信任与否,他都因她而丧命。
她现在背负着一条人命的重量。
傻子。
顾言卿心情复杂,语调冷硬:“自责是最没用的,”那是徐怀自己的选择。
林翎有罪在身,加上她位卑言轻,没有证据,就算搭上祧宁公子也是白搭,不值得公主殿下相信。
月娥楼,她们是必须要走一趟的。
林翎越狱的风波最终传进皇宫,波及宋介安。
御书房外,宋介安正对殿门孤零零站了一炷香。
守殿的宫人面面相觑,通报的小太监进去,手提浮尘的大监快步出来。
白净面皮堆着笑,嘴巴发出尖细声音:“让宋翰林久等了,也是碰巧公主殿下在里面,陛下特意叮嘱带您去偏殿。”
公主自然是祧宁公主,陛下召徐翰林过来碰上公主前来,结果将人忘在外面,他们可不是要将人照顾好嘛。
宋介安对着正殿拱手:“大监言重了,陛下厚爱。”
不过片刻正殿传话,宋介安跟着小太监步入正殿,与出来的祧宁公主打个照面。
祧宁公主满头金饰翠玉,身着金织缀狐狸毛的宫装,见到宋介安,唇瓣微抿,下巴微抬。
宋介安:“微臣见过公主。”
祧宁高傲拂手,“行吧,赶紧进去吧,父皇等着你呢。”
祧宁对宋介安感官平平,真是不明白不过庸人,毫无亮眼之处,朝中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如何博得父皇青眼?
“多谢殿下。”
待宋介安继续迈步,听见祧宁突然叫他的名字。
“宋介安,上元宴你可一定要来啊。”
如祧宁所愿,宋介安回:“多谢公主抬爱,微臣不胜荣幸,定会赴宴。”
步入正殿,景安帝站在博古架前,手里拿着书翻看,这本书是宋介安誊抄的《越绝书》。
“微臣参见陛下。”
景安帝心情愉悦:“见过祧宁了。”
“已经见过殿下,殿下同臣提起上元宴。”宋介安有意提起上元宴。
景安帝随手将古书放到一边,欣慰笑开,“祧宁比你年长,应该的。”
不知不觉间,景安帝从宋介安几年前消失的古卷抄本到京中哗然的犯人越狱。
“听说你和那个死了御史有些交集?”
景安帝将抄本扔给宋介安,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落入他手中。
宋介安顺从低头,轻握书角:“臣与徐御史交情一般,但与他的同门顾经历交情甚笃。”
徐怀在死前找过他,请他吃茶,他给回绝了。
如今细想,徐怀找上他或许也是和弹劾未成的事有关。
白费性命的正直君子,与他这般的虚伪小人一开始就不同路,但与他的同路人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来到。
景安帝背过身,陷在半明半暗之中。
景安帝没有表态,宋介安摸不清他的想法。
夜色沉沉,马车在宋府大门前停下,一只大手掀起帘子,宋介安走下马车。
定平早在门前守着,看见人回来,“公子,广正坊那边有动静。”
“还有老爷在等您。”
宋介安迈向西院的步子顿住,转而走向前厅。
“知道了。”
定平沉默点头。
刚走到前厅就见下人给宋父奉茶。
宋介安躬身拱手:“父亲。”
两人沉默对峙,宋介安不起身,纪父不说话。
少顷,宋父撇过一眼:“跪着吧。”
宋介安直截撩袍跪下,抬头平视宋父,腰背挺直,不避不躲。
“陛下急召。”
宋介安:“是。”
“无关政事。”
“是。”回答的声音依旧镇定。
“砰——”
茶杯被宋父衣袖带过,轻巧扫落,砸在宋介安身前,碎片迸溅划过宋介安原就有伤的手,洇出血珠。
宋父站起:“阿偕你明日上值,我不罚你,去你娘牌位前跪一晚。”
宋父偏头对上宋介安的脸,那张脸叫人讨厌,补道:“洗掉脸上的颜色再去。”
说完再不分去一个眼神,转身离开。
宋介安走出前厅,定平跟上:“公子。”
宋介安:“继续说广正坊。”
定平见公子没有回房清洗的意思,收心敛神:“林翎见了顾大人,两人密谈后,白日去了钱庄。”
“我们的人没离太近,没听见。”
宋介安摆手,被夜间的晚风吹过,带出微微刺痛。
“那林翎怎么办?”
“看紧点。”黑夜中传来冷漠的回答。
后宅静室门外,宋介安静静站着,久久没有推开门。
这里供着他母亲的牌位,没入宗祠,这些年父亲每次调任都会带上,如今牌位长定僻室,父亲就更加不会来了。
昏暗夜色中,定平看不清公子的面容,本能低头不语。
宋介安自言自语:“母亲,阿偕来看你了。”
宋介安边说边推开门,一个个点上室内的蜡烛,直至室内敞亮。
“父亲看错了,今日我没有上妆。”
蜡烛短缩融化,一簇簇烛光闪烁打在宋介安脸上,宋介安跪在牌位前,黑沉涩然的眸子跳出光亮。
“我知道母亲不感兴趣,我不说。”
“我同母亲说父亲的事、我查到的事。这两个母亲肯定乐意听。”
烛火骤升,宋介安发出坚涩诡异的声调,“那人的一队旧部都死光了,亲眷也藏了起来,找不到了,他翻不了案了。”
寒风吹进来,一根蜡烛陡然熄灭,喉咙发痒,宋介安咳了声,大开的门被定平关上。
“母亲,父亲的同僚给父亲送人,父亲没收,不过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府里很快就要进人了。”
宋介安不管不顾,低声呢喃:“父亲没办法干净地走,早就不能了,无用的坚持有什么用呢。”
宋介安的话语毫无逻辑。
“母亲,我认识了个有意思的人,真的有趣。”
昼长夜短,蜡烛燃尽陷入黑暗,迷乱含糊的语调断断续续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