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开完,下午就放学了,昨晚爷爷睡得早,梁郁冬没来得及跟爷爷说。她收拾好书包,穿过遥远的山路,心情愉悦地走回荒村。她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门离自己愈来愈近,直到视野尽头现出一道矮小的人影,她近乎飘然的心骤然坠落。
——她看到了一个男孩,六七岁,穿着名牌羽绒服,毫无吝惜地折着她的花枝。他把那枝热烈的梅举在鼻端嗅了两下,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粗暴地将它当空掰作两截。
书包压不住梁郁冬暴走的灵魂,她冲了过去,鞋底溅飞了雪堆,眼里是凶狠的光。她吼着:“住手!”
小男孩掀起眼皮看他。
“你为什么要动我的花!你是谁!”梁郁冬从他手里抽出花枝,动作并不轻柔。她凝视着手里的断肢,愠怒之余是悲伤。
“你管我是谁,”他重重地推了梁郁冬一下,“你碰我就有理了?”
“你给我滚出去!”梁郁冬喊道。
她的声音穿过破旧的窗户,将屋内的人齐齐逼出。她看到了捂嘴咳嗽的爷爷,以及身后的……女人。
女人长发披肩,明明是她梦里的样子,此刻却无比陌生。疏远的时间太久了,连贯通的血脉也不足以将二人紧密联系,梁郁冬静默地站着,注视眼前这个五官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恍如隔世的火苗飘飘摇摇地窜了起来,却倏忽间被她的开口打破。
“郁冬,怎么能吼呢?这是你弟弟。懿才,过来。”
男孩趾高气昂地走过去,躲在女人身后,拖着尾音:“妈妈,她好凶,她刚还对我动手!我好害怕——”
他朝梁郁冬做了个鬼脸,得意地微笑。
“郁冬,对他好点儿,他是你弟弟。”女人温柔地训斥,“你难道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么?三年前你见过他,他的名字叫梁懿才。”
“不记得了,”梁郁冬转过目光,直视女人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与她等高。她还是那样,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异常妥帖,怀抱里或许还蕴藏着梦幻的馨香,只可惜此时缩在她怀里的人并不是自己,“都忘却了——连你也不大记得了。”
一股大仇得报的兴奋感鼓舞着梁郁冬的神经,操控着她的神智。她觉得自己得再说点什么,让她更不痛快,以报这些年来自己被遗弃于此的苦楚,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被什么东西阻拦着,被她憋屈地吞回肚子里。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梁郁冬问她。
女人摇摇头。
“我们要吃不上饭了,你是来送米送面的吗?”
“郁冬,好好跟妈妈说话。”
梁郁冬并未理会老者的劝阻,而是将矛头紧紧对准面前的女人:“——都不是啊,那你来做什么呢?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我心里有点慌啊。”
“郁冬。”女人轻声说道,“妈妈可能确实对你的监管不到位,这些年也知道你和爷爷两个人在这边过得不太容易。但我和你爸爸真的不是有意要忽视你的,我们总是会想起你,念叨起你来。我们发下毒誓,但凡有一丝可能,都要把你接出来。所以你这一上来就这样咄咄逼人的问,妈妈觉得很难过、很受伤。”
“妈,你跟这个疯子动什么真感情。”梁懿才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审判道。
“大人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梁郁冬瞪着眼睛。
“你?大人?梁懿才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子哦。”
“懿才,少说两句。”女人把儿子往身后扯,“郁冬,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从妈妈身上掉下去的肉,你相信吧,没有人愿意放弃你。都是生活所迫,没有人不要你,也请你别总以这样一个消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妈妈看到非常痛心。”
“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愤怒和委屈化成强有力的武器,在这一刻进行抵死进攻,“当年,是谁说要给我带糖吃?是谁说……”
“那不是给你买回来了吗?”
“是,”梁郁冬苦笑道,“四年后,你确实回来了。还抱了一个三岁的弟弟,哈哈哈哈哈哈哈。弟弟?”
“你说你没钱,要去挣钱来养我,结果转头在大城市里生了个弟弟!那我是什么?我请问我是什么?“
“宝贝,我知道这样子的事情真的很难接受,但残酷的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现实没这么糟糕,我这一趟真是专门来看你的——”
“专门来看我的?好,好,别走,一个都别走——”梁郁冬跑进房子,扔下书包,直奔床头柜。她拉开抽屉,翻开古旧的日记本,里面夹带的钞票遍寻不到。她用力踹开大门,“那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宝宝。”女人上前一步,“妈妈和爸爸的生活并不好,你爸爸做生意失败了,在家里生着病。你弟弟要接受好的教育,家里实在没有钱维持生计了,所以向你借一些。”
“这钱放在谁身上不是花呢?姐姐赚了钱,给爸爸看病,给弟弟读书,想想都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花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花?”梁郁冬呐喊,“他身上的那件羽绒服,我也想要,你怎么不买给我呀?给人花钱难道不是说十分光荣么?”
“那是因为学校里要攀比呀!让弟弟穿得破破烂烂的,他的面子往哪儿放呀?郁冬,你别挖苦我和弟弟了!”
“难道我们学校就没有攀比吗?难道我自尊心就不受挫吗?”
“够了梁郁冬,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梁郁冬不可置信地看着两鬓斑白地老者,“她拿走的是支撑咱们活下去的钱啊!那是你的救命钱啊!”
她感觉眼睛里沁出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