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商人收了段知微一千钱,立完契心满意足的跑了,生怕都待一刻她就要反悔。
段知微只能磨蹭着走回食肆,跟蒲桃两个人缩在胡床上承受段大娘的滔天怒火。
“说是去东市买酱油,竟然买了个人回来,所幸这是没办法上天,不然是不是要把嫦娥的广寒宫买回来。”
段知微赔笑道:“这长安差不多的奴隶都得七八千,食肆扩张了正是缺人的时候,一千文钱也算是很划算了,不然雇佣个月佣人,一月也得是五百文。”
段知微企图以省钱的角度来劝服段大娘,不料后者严厉瞪了她一眼:“月佣人帮着洗洗刷刷,挑水劈柴何事不能做?”她指了指仍被捆在柱子上朝着众人龇牙咧嘴的男孩:“他呢?”
那小男孩被奴隶商人带来的时候还在剧烈挣扎,被商人绑到了食肆中间的一木柱子上。
中间段知微也想上去给他解开,他冲着段知微一阵低声呲牙咆哮,段知微怕手被他咬,赶紧缩了回去。
阿盘也当过流民,一路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漂泊到长安,似乎很能共情,壮着胆子蹲下身为他解开了绳索。
男孩冲着她扑了过去,在众人惊呼之下,阿盘将其抱了个满怀,而后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一阵挣扎后,男孩很神奇的在她怀中冷静下来,阿盘温身安慰道:“已经没事了。”而后抬头看向段大娘:“大娘,这孩子实在是可怜,那一千钱你确实也出得冤,不如那钱从我工钱里扣吧。”
段大娘听了她这话,哪儿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悻悻闭了嘴。
阿盘烧了一整桶水想要给他洗澡。甄回昏睡了三日精力大盛,想着同为男子,他来帮忙会比较方便,撸上袖子就过来了,结果被木桶里的小男孩泼了一身水,只能遗憾退场,灰溜溜回库房换衣裳了。
食肆也没有小男孩能穿的衣裳,段知微便去衣帽肆临时买了一套。
待回来,他也已经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像换了个人般,他的身形过于清瘦,寻常衣服穿着极其不合身,段阿盘只好给他挽紧了些衣袖。
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肤色黝黑还带着伤疤,虽然是一双可爱的圆圆眼,但是眼眸里带了些野性难训的锋利。
而同龄的蒲桃纯真娇憨,眼里只有清澈的对食物的渴望,这一番对比下来,段大娘都生起了些同情,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鞭伤,阿盘拿了些自己的积蓄动身去医肆买药膏去了。
蒲桃围着他转了几圈,扭过身对着段知微讲:“娘子,他看上去像个小狼崽一样毛茸茸的,要不我们叫他小狼吧。”
段知微正忙着跟来送菜的菜肆伙计讨价还价,也无心计较一个小孩的名字,只胡乱点点头,蒲桃欢呼一声拉着他要去买糖。
长安二月春初醒,春风已然在坊间轻柔穿梭,渭水河上的冰面开始消融,渔夫们为了冰下肥厚的青鱼,起个大早就开始敲冰,冰裂声此起彼伏,各色时蔬伴着一场春雨,也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长势十分喜人,价格也比寒冬降了不少。
就像今日,菜肆运过来一车荇菜、茭白、韭菜,绿油油的,叶片也肥厚,看着就新鲜。
这边段知微选了些新鲜肥嫩的春韭,韭菜乃是本朝最常见的蔬菜之一、价格也低廉,段知微甚至在后院也载种了些,只待春雨如油飘落,一畦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韭就能被收割,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吃食。
她准备用这些韭菜烙一些韭菜盒子当朝食卖。
几枚鸡蛋嗑入碗中,用筷子轻搅。蛋液在红橙与金黄中翻滚,打入油锅中,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香脆边,用铲子馋碎了盛出来,再添上几勺河虾,切碎的绿色韭菜和晶亮的粉条,倒上酱油、香油等搅拌。
面皮的部分则是用发好的面,那样烙出来更加的酥脆,层次感也很好,段知微看那面团已经醒透,开始低头搓分剂。
蒲桃买完糖,和小狼两个人安静在一旁站着。段知微招呼他们过来,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把剂子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饼皮。
一小块剂子放到小狼手上,他的神色还是很多戒备但是明显淡了下来,此刻一脸好奇望着手上柔软的面团,段知微蹲在他身后,环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教他把翠色馅料裹入面皮子里,手握着他的手指灵动的捏一下,韭菜合子精致的麻花花边便出现了。
段知微敏锐的发现,这小孩在做菜上头还真是颇有一些天分,在蒲桃还在纠结为什么馅心会从皮子边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动手做出一个圆润饱满的韭菜盒子。
段知微记得自己当年学的时候,还废了不少面皮才捏出了差强人意的形状。
这一千文铜钱花得也太值了些,她想。
在食肆门口起锅热油,把韭菜盒子一个个有序放入,随着“滋滋”轻响和馥郁香气弥漫,韭菜合子底部开始渐成金黄,待到面皮鼓胀到一定程度,再翻过来继续烙。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隐约可见里头饱满的翠色馅料,段知微拿个大竹篾子,整齐摆好,就搁在食肆门边上。
她但凡做个香味大的东西,都放在门外好招揽食客,这韭菜盒子香气扑鼻的往外释放,她还在煎烤时就有几个老食客往旁边一站等了。
她拿了两个给小狼、蒲桃一人一个。
这韭菜盒子边缘包得很紧,又煎得金黄酥脆,把里头春日时鲜的蓬勃美味紧紧锁住,咬上一口,先是酥脆的外壳,嚼得“咔嚓”作响,片片薄脆落到地上。
内里的皮则是软糯有嚼劲,新割的韭菜裹挟爽滑鸡蛋碎和软糯粉条,春韭辛辣,粉条咸香,多种滋味在唇舌间释放,似乎咽下去囫囵一整个春天。
这个韭菜盒子果然大受欢迎。
一直卖到黄昏了食客才散去。
过了宵禁,段知微也懒得烧晚饭了,一人发了两个韭菜合子当暮食,蒲桃白日吃得肚皮圆滚滚的,直直摆手说再也吃不下了。
阿盘给小狼身上的伤痕都细细抹了药,现在他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药油味儿,众人只觉得他悲苦,投过去同情的眼神。
只他自己不知,白天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三个韭菜合子,眼下又把两个吃完,还吃了蒲桃吃不下的两个,总共吃了七个,见食案上还有一盘烤得滋滋冒油的烤腊肠,他又眼巴巴地盯着。
阿盘赶紧把那盘腊肠放到他面前,他用手抓着就吃了起来。
“这可不行”甄回阻止道:“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这礼仪之道必须从小做起,吃饭需用筷子,怎么能用手抓着就吃呢?”
在座的除了上过学的段知微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更遑论小狼了,再又被呲了顿牙以后,甄回委屈巴巴的说:“你们看看他嘛,这要是在学堂,夫子是要打手心的。”
阿盘把筷子塞到他手中,开始教他怎么用筷子。
小狼不太情愿,但是也乖乖照做了。
新买的那家肆铺后面正好还空了几个房间,只是还没整理,段知微带着阿盘和蒲桃挑了最大一间,囫囵打扫了一番,而后铺好床榻给小狼用。
他懵懂站在那,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而后直接原地趴了下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还是阿盘把他抱到床榻那,给他盖上了被子。
蒲桃担忧道:“他若是半夜溜出去怎么办啊。”
旁的倒都还好,若是犯了宵禁,被武侯捉到,当街便要被打的。
阿盘犹豫了会道:“那今夜我在这陪着吧。”
说话间这小狼便睡熟了,段知微觉得这个方法算是最好的了,点点头也回房了。
白日一直受着煎烤的油烟,她觉得自己头上都是一股油腻腻的味儿,段知微央着姑母也为自己烧了锅滚水,准备好好沐浴一番。
赚了钱就是不一样,原先她的房间还只能用上豆大点火芯,如今也是用上了羊角灯,羊角熬成半透明的薄片做罩子,效果出奇得好,把房间照个通明。
她坐进放满温水的木桶里头,感受蒸汽不断扑腾到脸上,惬意伸了个懒腰,而后拿起胰子开始擦洗。
寻常百姓用的都是几分钱一个的皂角,那是皂荚树结的果实,把皂角捣烂做成球状加水搓揉出的泡泡可以洁净身体。
段知微手上的胰子则是袁慎己送给她的,是宫中赐给官员休沐而用的珍品,据说由药王孙思邈发明。
跟平民用的皂角相比,这胰子添置了豆粉和各色贵重香料,还兼有冻疮膏的用途。
涂抹完后脸上、手上滑滑的,段知微平日里干活,用了这个以后手上都没再裂过口子。
洗完后她觉得轻快多了,身上散发着清淡沉水香,段知微绞干头发,也差不多到点睡觉了,春雨却突然不期而至,轻微落下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嚼桑叶一样,在静谧夜间听着像一曲温润的琵琶曲。
这春雨不错,还能助眠,她这么想着,安稳躺进了柔软被窝里。
下一刻却突然弹跳起来,她想起院里新种的春韭,还有晾着的酸浆和酵面。
段知微打上一把油纸伞,快步进了庭院里,举着灯细细看一遍新种的春韭,被春雨润过后如同绿绸油亮光滑,一畦畦挨挤在一起卯足了劲儿往上蹿,看上去长势喜人。
她松一口气,转身又想找上一块布遮住酸浆和酵面,这是她烘烤面包最重要的材料,可不能毁了。
只是她一手撑伞,一手掌灯的不是很方便,若是要把伞放下,那刚洗过的头得淋雨,若是把灯放下,今夜没有月亮,只能摸黑干活了。
她都不是很情愿。
一只大手自后面伸过来接住她的灯,段知微吓了一大跳,以为遇上了贼人,那只手很快拉着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段知微跌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是袁慎己,他的下巴几乎要贴到她的头顶,而后那熟悉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温热呼吸几乎要饶到她的耳廓上:“是我。”
段知微连忙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带着笑意的深色眼眸中,绯色一下从她的脸颊烧到耳朵。
她指挥着袁慎己用一块布匹遮住酸浆和酵面,雨势又大了起来,两个合一把伞站在雨中多有不便......
她只好把袁慎己请进了自己的房间。
而后拿起小炉子想为他雨夜的奔袭熬上一锅姜汤:“看样子场院将都尉放出来了。”
“今日下午放出来的,明早春闱放榜。”袁慎己盯着她,就像看不够似的:“食肆多了个孩子?”
段知微佯装生气把那碗姜汤塞进他怀里:“看样子都尉下午很忙啊,过了食肆瞧见了都没空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
后者一把拉过她坐到自己腿上,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入怀中,轻嗅她身上的沉水香:“本来要进来的,后来改了主意。”
他想她想得紧,刚出了场院立刻就飞马到了宣阳坊,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新菜式,忙得食肆前围了一圈食客,他坐在马上,勉强看到她站在一个小男孩身后,温柔环住他,教他在做什么面皮。
他觉得有点羡慕。
于是袁慎己改了主意,回府邸中细细沐浴换了身干净的玄色澜袍,想晚些再去也讨上一个温柔的拥抱,没想到遇到几个文书要处理,耽搁了一下,又到了宵禁时分,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只能等明日了。
只是雨夜更容易蜷住人的情思,他在自家花园漫步两圈,被一枝杏花勾了衣裳。
这让他想起上元佳节的夜里,东市人流如织,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她也如这杏花般伸出手勾住他的衣角。
于是袁慎己觉得自己等不及白日了,借助金吾卫的天然优势,他骑了马大摇大摇违了宵禁,在这春雨如酥的夜晚赶过来给她一个拥抱。
一枝沾了春雨的杏花被他从怀里掏出,簪到她头上,而后他说:“袁某府中开了今春第一枝杏花,想来十分衬你。”
段知微轻轻抚一下头上别着的杏花,她的脸烫的厉害,轻声问他:“好看吗?”
她的脸在烛光里镀上一层温柔色泽,娇美杏花挽住她的长发,几丝碎发垂落在白皙脖颈边。
袁慎己觉得她仿佛就是仙山深处的杏花仙,天真烂熳,眸若清泉。
而他的心原本是一片干涸地,如行尸走肉横行人间,青帝派了这位杏花仙来人间搭救他。这仙子掌着春日生机,用神力润泽他心中那片干涸地。
于是袁慎己的眼神越发炙热起来,粗粝指腹摩挲一下她的脸,点点头道:“吾妻甚美。”而后箍紧她的腰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窗外雨势渐大,滴在青色屋瓦之上,又顺着瓦槽潺潺而下,朱雀街的龙头渠因春雨量渐长,终南山经过一场春雨洗涤,又是满目鲜明香浓的翠色,似乎整个长安,都以一种蓬勃之姿,生机盎然了起来。
感情戏是真难写,缝缝补补写了两天。
明天更新新的故事,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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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夜雨剪春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