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不觉,又飘起了细细碎碎的小雪。天色阴阴沉沉的,衬着疏枝梅影,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画师可以入画,诗人可以吟诗。然而,在吃不饱饭的人眼里,却只有饥与寒。
允鹤与晁风正在梨香院里。
宫里别处都是白雪覆盖,唯有梨香院内,见不得一丝雪。
里头歌舞声正浓。
排得仍是那曲霓裳羽衣。曲与舞均已完全编排好了,衣衫轻薄的舞姬,配上纷纷扬扬的细雪,舞台效果出奇的好。
李隆基坐在看台上,拥着厚厚的狐裘,眼带笑意。
“国师,晁将军,二位以为此舞曲如何?”
晁风面无表情:“……很好。”
允鹤噗嗤一笑:“既然晁将军也说好,自然是很好。”
晁风:“……”
李隆基又道:“便是为此舞曲,玉环连日精心排练,才得今日之成效,朕心甚是欣慰。”
允鹤淡淡而笑:李隆基说话的本事高超,不直接追问赏鸟大会的进程,却只以霓裳羽衣舞来暗示。
“娘娘有心了。”
今日虢国夫人也来了,听得这话,抿嘴笑道:“娘娘对腊八一事尚且如此用心,想必国师更不会令皇上失望。”
晁风岔开话题:“关于近日流传的,黛子山有人身鸟翼怪物……”
他尚未说话,李隆基抬手打断。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舞台:“晁将军办事,我历来是放心的,此事不必向我汇报。”
台上音乐渐而平缓,转为乐师清唱,杨玉环与众舞姬暂且退到一侧。
李隆基侧首笑道:“国师近来筹备赏鸟大会也辛苦了,这其中可有什么难处,可直接告知与朕。”
允鹤抱着绯羽,仰首看着天上茫茫跌落的雪花:“皇上可留意昨日一场大雪?”
李隆基道:“国师担心大雪封路,赏鸟大会反而不好开展?”大声笑道,“无妨,前些日子朕已经命人连夜在兴庆宫顶上以蝉翼纱拉起顶篷,既透光又有阻雪的效果。朕设想,届时定要与民同乐,不仅朝廷百官可以参加这次赏鸟大会,民间众人也可到场观摩。”
允鹤摇头:“昨日大雪落了整天,积雪过膝。今日雪仍未消,此刻又开始零星有雪,我担心来年收成。”
李隆基脸上仍是笑,颜色却略微一沉:“我大唐近几年来国库充盈,粮仓米仓均是满的,国师过虑了。”
允鹤不再言语,单手撑住头颈,微微一笑:都说天命难违,岂知诸多人事积攒才是前因。
舞曲正酣,有一身着素色衣裙,披了大红斗篷的女子,手捧红梅踏入此地,听到歌舞声,略略犹豫,转身便走。
她身后还跟着个穿了鹅黄道袍的少女,看模样,却不似普通宫娥。
少女看那素衣女子转身便走,忙拉住她:“娘娘不是约了皇兄在梨香院赏花么?怎的此刻便走了?”
女子淡淡言道:“他不记得了。另有安排,我何必打扰他。”
少女点头:“说起来皇兄这几年,愈发怠慢了娘娘。杨妃娘娘自然也是好,若论才情,娘娘却不输她。”
女子幽然一叹:“只可惜陛下看重的,并未才华。”
少女摇头:“我听闻前几日,皇兄因为几句写给杨妃娘娘的诗,就把李白给撵了,当真是……李白才气,家喻户晓……”
迎面,高力士捧了茶点,正往梨香院走,见到二人,停下来躬身行礼:“梅妃娘娘,玉真公主。”
被唤作玉真公主的道袍少女骤见这人,吓了一跳,刚才口中的话也不知是否被他听去了:“高公公,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高力士笑吟吟道:“便是方才。娘娘和公主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里头坐坐。这外面还下着雪呢。”
梅妃向他点头还礼:“不必了。”执了玉真公主的手,快走几步,“持盈,宫中是非甚多,方才那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高力士躬身目送二人离去,方才走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问道:“适才何人在那边说话?”
高力士心思敏捷,回道:“下雪,奴才一门心思想着给皇上送点心,倒没留意是谁。”
李隆基抬眼过去,细辨二人背影,突然记起来人是谁,咳嗽两声。
虢国夫人察觉他神色有异,关切问道:“皇上今日是怎么了?”
李隆基摆手笑道:“无事,不过冬日有几分寒气。”
虢国夫人忙道:“臣妾那有煮好的参茶,一会让人送一碗过来。”
李隆基含糊应了声,一时也无心歌舞,只唤来高力士,耳语几句。
高力士想了想,躬身笑道:“日前有雷州府进贡的南珠一斛,不如就给梅妃娘娘送去如何?”
李隆基挥手:“就这么办吧。”
高力士领命而去,隔了一会又匆匆赶回,面露难色。
李隆基问道:“如何?”
高力士期期艾艾,终是如实道:“娘娘她不肯收。她说‘皇上既然心不在此,也不必珍珠慰寂寥’。”他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隆基脸色。
李隆基沉默不语。
好不容易待得乐声停,李隆基留了众人在宫中用过午膳,便放出宫去。
绯羽窝在允鹤的兜帽里头,打着哈欠。它不喜欢杨妃,适才在席上吃得也不痛快,加之又犯困,只想催着允鹤赶紧回去。
晁风边走边道:“马上便是月底,皇上嘱咐你办的事情……”
允鹤随意踢着雪:“我有办法,出不了什么岔子。”
晁风道:“我听闻你府上收集的鸟,数目虽多,却十分普通。皇上的意思,想来是为猎奇,你……”
允鹤笑道:“只有人才分三六九等,我们鸟族本身是不分的。鸟族贵灵气。灵气本身与种类不相干。”
晁风皱眉:“话虽如此……”
允鹤看四下无人,忽甩出钩索,瞬间翻过一道宫墙。
晁风还未反应过来:“你……!!!”身形已跟着跃了过去,“何事翻墙?!”
允鹤一本正经:“这里太大,走个捷径,这下快多了。”
晁风无语,沉声道:“皇宫大内,禁卫森严。你可知方才动作若被守卫看见了……”
允鹤扬了扬眉:“你不就是皇宫里头最大的守卫么,你都不说我,我还怕什么?再说,你也不是跟着我一道翻过来了。”他不等晁风说话,飞快转移话题,“那个霓裳羽衣舞,看得我犯困,不活动一下,我真的连走路都要睡着了。”
绯羽窝在他后背,表示同意:“我也困!”
晁风沉默片刻,不置评论。
允鹤又道:“我倒没想到,你对着这等莺歌燕舞,也能违心说出‘很好’二字。”
晁风道:“……并非违心。”两人一起走出宫门。
细碎的飘雪下,一柄油纸伞吸引了允鹤的目光。
那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伞,伞下的人双手握紧了伞柄,不时松开一手呵着气,目光却始终盯紧了宫门的方向。
看到允鹤出来,他眉眼露出喜色,快步走过去。
允鹤在原地停步:“你怎么过来了?”
迟瑞轻出口气:“我……问了守门的哥哥……说你去了晁将军那里……我去找……他们又说你们进宫里去了,我就……一直等……”
允鹤凝眉:迟瑞最怕的就是着羽林卫官服的人,要他独自一人跑去晁风的住处,再跑来宫门前头,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情况?
低头,看他穿的只是日常布靴,踩在雪地上,已经湿透了。显然是出门甚急,来不及更换雪地用的麂鹿皮靴。
“怎么不叫个人跟着?”
迟瑞怔了怔:“我……忘记了……一个人走得快些……”
允鹤皱眉,唇边仍是笑:“这么着急?”
迟瑞高举着手臂,想给他撑伞:“……庭瑄哥哥来了……他受伤了,请了大夫……可是大夫说……”天气冷,他说话呼出的热气氤氲成阵阵白烟,断断续续。
晁风皱眉:“李庭瑄?……李猪儿?”
允鹤看了他一眼,迁就的拿过迟瑞手中的伞,大半倾在他身上:“别急,大夫说什么?”
迟瑞揉了揉脸,腮帮子都冻住了,发音愈发不利索:“大夫说……他高热退不下来……就,就撑不过去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惶急之色,“我害怕……他……所以……”
允鹤帮他把话说完整了:“你害怕他出事,所以着急来找我?”
迟瑞连连点头。
允鹤在心里打了个结:李庭瑄忽然找来,还受了重伤,莫不是范阳郡内出了什么事?还是说安禄山有什么新的举动?
面上不动声色:“我回去看看。”
伞小,他把迟瑞的肩头又搂近些,触手大片冰凉。
落雪融化了,迟瑞肩上的衣物湿了一大块。
允鹤手掌轻放在上面,掌心团起股真气。
迟瑞感觉到肩膀处瞬间暖和起来,一股温热的气息流遍全身,忍不住仰头去看允鹤。
“走吧。”允鹤低眉朝他笑了笑,匆匆别了晁风,往府上去。
刚走出几步,晁风从身后赶上,拉住他的臂膀,沉声道:“此人是安禄山身边的近侍,你多加小心!”
允鹤扬眉一笑:“我知道他是谁。”
未走近国师府,只在平阳巷子口,便见府上所有的丫鬟小厮全部站在那里,看到允鹤回了,忽齐刷刷跪倒在地。
允鹤一怔。
迟瑞被吓住了,紧张的抓住允鹤的袖袍:“他们怎么……难道是……?”
允鹤皱眉,抓住他的腕子往前走:“这是怎么了?”
一行人领头的琉璃眼睛通红,跪倒地上,不住低泣,伏身往地上长长一拜:“国师……奴婢该死,没有尽责,如今出了大事,还请国师责罚。”她这一说,身后的人就跟着全部拜倒。
“求国师恕罪!”
允鹤不明就里,看着底下的人:“具体何事?你们起来说话。”
琉璃并不起身,其余的人也都不敢乱动:“奴婢自知所犯错误极大,不敢起来。”她深吸口气,“院中鸟儿,是国师心头之好,亦是国师精心预备下皇上赏鸟大会所用……适才午时,奴婢去院中喂鸟食,才发现院中鸟儿不知何故,竟全部……”她说到这里,牙关打颤,却仍是努力说了下去,“竟全部死了……”
迟瑞大惊失色:“怎么会?!……”
阿肥自兜帽中跳出来:“你说什么!”
琉璃身形伏倒:“这想来都是奴婢失职,照顾不周所致……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阿肥骤闻院中上百的鸟儿尽数死亡的消息,瞬间急了,呼喇一下张开翅膀,直冲院内。
允鹤眉心拧紧:上百只鸟同时死亡,事情确实蹊跷。
“今早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据修剪花枝的丫头说起,这些鸟儿今早还都好好的。”
“早上是谁喂的膳食?”
迟瑞颤声道:“……是我……”他听琉璃说起,鸟儿都死了,震惊之余又彷徨起来:这些,都是皇上要的鸟……如今都死了,那允鹤哥哥怎么办?
允鹤回头看了他一眼。
迟瑞恰恰也在抬眼看他,忽浑身一震。
“我进去看看。”允鹤躬身,扶起地上跪着的琉璃,“都先起来罢。”他一手拨开众人,拉着迟瑞直往里走。
满院子的死鸟,横七竖八躺在那里。它们身体都已经僵直了,卧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阿肥在一棵腊梅的枝杈上找到了只白玉鹦鹉的尸体,用两个翅膀抱着,不住嚎啕大哭:“呜呜呜,我的小玉……”
允鹤拾起一只鸟的尸体放在掌心,细看了看,鸟上的翎羽蓬松,轻轻一触就掉落大片,露出底下黑色的肌肤,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他蹙起眉头,在几个角落处均找到一点未吃完的鸟食碎屑,用手指抹开,放到鼻端下闻了闻:“这些鸟食里头被人下了毒。今早是谁负责准备的食材?”
“我……”迟瑞声音里头带了哭腔,眼泪不住在眶里打转,马上就要掉下去。他不住告诉自己,哭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鸟食……是我亲手拌的……也是我喂的……”
阿肥怒目圆睁,琥珀色的眸子忽似充血般红起来:“原来是你!!”它一声狂吼,拍打着翅膀飞出去,冲着迟瑞喷出大串三昧真火,只想把这个杀死院中众鸟的凶手烧成灰烬。
迟瑞平日接触的阿肥脾气虽臭,但毕竟仍是鸟的形象,像这么杀气凝重的袭向自己,倒是头一遭。
他既震惊又害怕,连闪避都忘了。
允鹤及时抬手一拦,截断火势:“你冷静点!”
阿肥怒气冲冲:“他是杀鸟凶手!我饶不了他!”
迟瑞缓出口气:“我……没有下毒……”
阿肥双目发红:“凭什么信你!你一个凡人的话,可信么?!今日整个院子只有你喂鸟——”
迟瑞无从辩驳,泪水在大眼睛里头滚来滚去。
允鹤将他拉到身后:“杀死这些鸟,对他有何益?”
阿肥气急攻心,也不管旁人说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仙尊说人心最是狡诈难测……”
琉璃一行人匆匆赶来,看到阿肥恶狠狠要袭击迟瑞,忙劝道:“神鸟怎么会怀疑是文璟少爷杀了这些鸟儿呢!文璟少爷与国师同在府上,赏鸟大会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也脱不了干系。”
允鹤点头:“这话正是。”责道,“就连琉璃都想得比你透彻!”
阿肥仍是怒:“那这些到底是谁干的?!”
允鹤问道:“文璟少爷只是亲手拌了鸟食,那今早替文璟少爷准备食材的人是谁?”
琉璃回道:“食材向来是厨工阿四负责的。”
那胖厨子听到允鹤问他,噗通一声就跪下来:“小的仍是和往日那样准备食材,并没有下毒……”
允鹤点头:“你别急,我只是问一句,并未怀疑是你。”继续追问,“小瑞,你在喂鸟的过程,可曾走过来什么人?”
迟瑞认真想了想,脸色蓦地一变:“……哥哥……”他用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不会的……”
一个剪花枝的小丫头已道:“我是看见了迟公子走过来,与少爷说了好些话,还帮着他喂了一会的鸟,然后他就把少爷拉出去了,此刻还未回来呢。”
她这话一出,青儿马上接道:“定然是他了!若论起来,府上就是他最可疑。我们这些人,均是国师府上的人,一条船上的,便只有他一个是外人。”
阿肥高声叫道:“他人呢!赶紧把他找出来!我一把火烧死他!”
允鹤听那话头引向迟珏,又看迟瑞脸色苍白,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此事仍有许多细节要确认,也不能就此断定便是人为。”与琉璃说道,“你叫上几个人,把院子先收拾好,这鸟儿的尸体,找个地方掩埋了。”
又对其中一个小厮道:“你去给晁将军报个信,便说我这几日抽不得空,晚些时日找他。”
飞快转移话题:“小瑞,你不是说庭瑄来了,在哪?我先去瞧瞧他。”
阿肥看到他要走,嘴巴叼住他的衣袖,大声道:“你就不管了吗?这里这么多子孙的性命,难道你统统都不管了吗?”
允鹤知道它此刻定是极其难过,伸手将它举高到能与自己双目持平的位置,认真承诺:“自然要管。我会查明原因,不会让它们白死的。”他这句话听起来平平淡淡,与他往日言辞一般平和,结尾处却极其有力。
迟瑞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
从他独自拌好鸟食,走到院中的过程,便只有迟珏一人靠近过他的身边。青儿说得对,国师府上的人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他们没有道理去毒死这些鸟。
回忆起今早迟珏种种反常,迟瑞虽不敢确认,但却已信了七八成。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因为他恨我么?他难道不知道……这一下会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心头苦楚,脸上就自然而然流出难过的神情。
“别多想。”袖袍被人牵住,耳畔的话语声低沉温和。迟瑞身不由己,跟对方的步伐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