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珏带着迟瑞,一路指了风物随意看着。
“此街我记得拐角处有一家糖果店,里头卖的酥心糖当时是我俩最爱的。每次爹上朝回来,我都央着他给带回来一点。”
迟瑞默不作声。酥心糖……他倒是从未吃过。
迟珏又指了一家绸缎铺:“以前娘亲都喜欢在这家店里,买紫绒织锦缎给我们做冬衣。”
迟瑞看着那门前兜售着的各色布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紫绒织锦缎,只得含糊“嗯”了声。
迟珏又道:“没想到这条街近十年,仍是没怎么变化。只是路上的青砖陈旧了些。”他指着西市市集口一大块汉白玉做的牌坊,“以前爹带我们出门游玩,每次都会经过这个集市,那个时候,锣鼓开道,两旁商铺的人都会出来迎,很是威风。”
迟瑞记忆中,父亲唯有归省的时候才会带上他出门,且均是坐在马车里头,根本不能如迟珏那般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热闹。
允鹤哥哥出门的时候……从来都是不让人跟着的。
路上,一个叫卖糖葫芦的人经过。
迟瑞莫名想起上一次,允鹤递给他的糖葫芦,冰糖与山楂混合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忍不住多看两眼。
迟珏却拉着他,目不斜视的走开了,不屑道:“这种哄小孩的玩意,我从小就吃腻了。小时候娘亲私厨里做的水晶棋,桂花糕,那才是好吃。”
迟瑞低头:“……大娘的点心……总是奖励给……聪明的孩子……”
迟珏哈哈大笑:“是啊,所以我们从小就吃了很多。”
迟瑞无声抿了抿嘴。
在家里,他从来不是聪明的孩子。
忍不住在心里生出对比:允鹤哥哥与我出来,从来都是挑一些有趣的事情来聊……
不知不觉被迟珏拉进一家古董店。
古董店老板看这二人虽一个面容粗糙,另一个仍是年幼,但看穿衣打扮,却都是好的,他摸不透二人身份,忙笑道:“二位要看点什么?”
迟瑞对满屋子的花瓶、青铜均看不懂,只默然跟在迟珏后面。
迟珏拿起一只玉碗看了几眼,又放下了,换了只七彩琉璃马。
迟瑞觉得那只马看着眼熟,记忆有一瞬间的游离,依稀记得那日在平康坊,他砸碎了一只类似的……后来……后来店家似乎在索赔……
最后如何终了这事,他却不记得了。
似乎……是允鹤哥哥赔了她的银子。
古董老板笑道:“这位公子目光独到呀,这琉璃马整个长安城就只有两只,一只被乌月啼的老板买了去,听说前儿已经打了,眼下便剩这一只孤品啦。公子若喜欢,三千两银子便拿去。”
迟瑞惊道:“……三……三千两?!”
迟珏撇嘴,显然对这马的价钱不满意,将它放回原处,又拿起块双鱼玉佩。
古董店老板忙不迭又道:“这块是李后主的双鱼配,相传李后主与小周后的风流韵事,便都在这块玉佩里头了。”
迟珏拿着玉佩,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如何?”
迟瑞轻声问道:“会不会……很贵?”
老板笑道:“不贵。这块双鱼玉佩只要五千两银子。物超所值。”
迟瑞:“……!!”
迟珏睨了他一眼,凉凉道:“怎么,堂堂国师府,连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你身上有我迟家昔日所有产业,我不过要买块玉而已,你便舍不得?”
古董店老板诧异道:“国……国师府?”
迟珏随手把玩着玉佩:“老板有所不知,你眼前这位小公子,便是当今国师的司晨。在国师府里当值的。”
古董店老板“哎”的一声,他料到这少年不凡,却没想到他还是个官。
“这……您看,小店这可有眼不识泰山了,既然是国师府上的人,小店便再给打个八折,公子您看如何?”
迟珏拿眼睛看着迟瑞,下颌一扬:“给钱。”
迟瑞伸手按住自己腰佩上的钱袋。里头的银票,仍是当日出门时允鹤塞给他的。
抬头:“我……没有……五千两……”
迟珏瞬间冷下脸:“我迟家昔日家财,难道还没有区区五千两?你当日与我说,要将银子全数转于我名下,可见是惺惺作态!”
“不……不是的……”迟瑞显然没料到他会瞬间变脸,被吓住了,“我……”
古董店老板只当他们一唱一和,仍要压价,赔着笑脸:“谁也不会将五千两银子带在身上的。公子大可以去钱庄去取,或者给银票也是可以的。”
迟珏前面一路的和蔼可亲只在作戏,装了半日,脸也酸了,又看迟瑞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厌恶:“还不快去——”
他如今一门心思想离开国师府,离开之前,当然要狠敲一笔,夺回他应该得的东西。
迟瑞脚步不动,目中的惊惧之色越来越深:“可……可是……我真的没有……”他紧张的揪住自己的衣袖,不住用力绞着,“那天……哥哥说不要银子……我就想着,应当……把银子给有需要的人……府上的哥哥姐姐,都有困难……我昨日就让琉璃姐姐把银子给了他们一部分,其余……捐出去修……修书院了……”
迟珏愣了愣,忽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迟瑞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我……哥哥……修书院不是很好……孩子们,都可以念书……我以为……”
“你以为个屁!”迟珏一字一顿,巴掌高高扬起,却终究没有落下。
这一巴掌下去,脸上定会留印子。
如今眼前这个人,可是当今国师的司晨,在国师这两字仍在的时候,他绝不能落下把柄。
压低嗓门:“你说的可都是真话!”
迟瑞以为他的巴掌要下来,闭紧双目,仍不忘点了点头。
迟珏咬牙切齿:“你真他娘的是个败家子!祸害!迟家产业你就这么转手送出去!你,你!你简直……”他一把把迟瑞推出去,恶狠狠道,“你简直就是个呆子!”
迟瑞听得他骂那一声祸害,脸色瞬间白了:我又做错了……
他这样想。
我总是……总是让他生气……让爹娘生气。
为什么允鹤哥哥却从不骂我?
我……什么也做不好……允鹤哥哥,说不定也已经不喜欢我了,他只是,只是……他是天上的神仙,所以不与我置气。
念及此处,迟瑞心中一凉,眼神彻底灰暗下去:“允鹤哥哥……他……也讨厌我了……”
迟珏本想骂他几句出气,不曾想他忽然就蹦出这么一句:“……”他深谙自家弟弟自幼便是全无主见,又唯唯诺诺,与傻子无异的一个人。
他说把银子捐出去了,那倒真像是他会做的事。
古董店老板本想推销一笔买卖,却莫名看了一出戏,眼下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迟珏眼珠子转了几下,忽盯住了他腰间的钱袋。
迟瑞察觉到他目光炽热,把钱袋抓紧了些。
迟珏冷哼一声,那里头若没有银子,这小傻子何必紧张。没想到几年过去,这蠢材弟弟也学会撒谎敛财了。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迟珏不等他反应,伸手去夺。
他手劲比迟瑞大多了,一下就把钱袋上的系绳直接扯断。
迟瑞忙道:“不……不可以的……”
迟珏直接把钱袋打开,里头厚厚的一沓银票卷成卷,数了数,足有两千多两的数额。他拿着银票,在手上敲了敲,冷笑:“国师府的油水很足嘛,光零花钱就有这么多。”
迟瑞急起来:“……这……不是我的……”他着急想把钱袋要回来,“这是……允鹤哥哥暂时……放在我这里……还给我吧……”
迟珏冷哼一声:“暂时放你那里?你倒是会编谎。你不是不在意银子吗?你不是打算把迟家产业都转入我名下吗?怎么这会又格外紧张起来?”
迟瑞急得满脸通红:“可这……不是我的……”
迟珏把银票往自己怀里一揣:“给他当司晨,你月俸多少?”
迟瑞怔住:“月俸……?”
迟珏眸子微眯,捏住他的下巴,粗糙的手指磨得迟瑞脸上生疼。
“你连自己月俸多少都不知道?难不成你白给他打工,连银子都不要?还是说他故意诓你,不给你发工钱?”
迟瑞用力摇头:“不……允鹤哥哥当国师……才……不久……他,不会在意这些的……”
迟珏冷笑:天底下就没有不爱财的人!这小傻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编谎?瞧他那个模样,跟小时候倒没什么两样,多半也扯不出什么大谎来。倒是那个国师,早些年就是个骗子,这会子又带了只妖鸟,多半是把这蠢材弟弟骗得团团转了。
他今早故意伸手去抓鸟食,实则已把在边塞偶然得来,一直藏着防身用的两包毒药全数混在里头。
再过三日就是月底,这些鸟死光,国师少不得倒台,到时候这蠢材弟弟作为国师的司晨,定也脱不了干系。
两千两银子是少了点,然则换个小地方,也能够耗上个一两年。
眼下得想法子脱身,总之长安城,是不能待了。
思虑再三,他缓了脸色,走出古董店,扬手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随意走走。”
迟瑞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钱袋,还要开口继续讨。
迟珏瞪眼瞧他:“怎么?还怕我不还你了?!小时候你拿我家多少东西,我可曾说过你一句?我是你兄长,借用一下你的东西又如何?”
迟瑞默然,不敢做声。
从小到大,迟珏从他手上抢走的东西,就再未还过。
迟珏挥手:“还不走?!我说的话不管用是吗?长兄如父这一句,你可知道?!”
迟瑞用力抿紧了唇,看着迟珏的身影渐渐走远,终是转头,往国师府的方向原路返回。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般,去哪都嫌他是累赘,从来不愿带上他的。
一夜雪积得太深,国师府内的丫鬟小厮们打扫许久,才把门前的雪都清了。雪人却仍是留着的,东一个西一个,恍若摆了个阵。
“呼……总算把大门给弄干净了。”一个负责铲雪的小厮把铁铲往身侧一丢,蹲坐在门槛上。
另一人拄着扫帚:“哎,你别说,这么看咱大门口,还真挺好看的。都是咱堆的雪人……”他话音未落,一个衣衫破旧,头发蓬乱的男子从远处急赶过来,一下撞到个雪人身上。
雪人破他撞散了,碎了一地雪沫。他人也直接扑到在雪中,用手肘撑着地面,踉跄爬起。
小厮看到雪人被撞坏了,气得跳起来:“哎哎哎!什么人!走路不带眼睛吗!这可都是当今国师,欣赏过的雪人!”
“国师……”那人仰首,看到国师府的牌匾,一双黯淡的眸子当中忽然发出缕流光,拖着步子走过去:“兄台,麻烦通传一声,我找你们国师……”
他话未说完,小厮直接瞪眼:“哪来的乞丐,就找国师!”
“就是,国师是人人都找得的么!”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雪,从怀里掏出块带着体温的象牙骨牌:“麻烦你……我找他有要紧事……你把骨牌拿去给他看,他会来见我的!”
小厮低头看了看那骨牌,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人。
他一身外袍几近碎烂,又脏又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洞处沾着血的绸缎料子里衣外翻出来,在风中微微晃动。这人显然是一路上与人打斗,身上被兵刃割伤处甚多,就连腿上都是一瘸一拐的。
一看就个在外头惹了事的主。
小厮皱眉。这块象牙骨牌做工粗糙,上面刻的字也不像是汉字。
摸不准这人的身份,小厮终是开口道:“你等着,我去问问。”抽身回去。
那人对着他抱拳一揖:“多谢……这块象牙骨牌请务必转交到国师手上……”
他后半句话,小厮却没听,只管一路往里跑去了。
青儿眼看着近晌午,迟瑞仍未回来,放出去的人也不见半点消息,内心正烦,又听个小厮拿了个象牙骨牌进来禀告,说门口有个乞丐想见国师,当即就数落起来:“这点小事也来问?国师什么身份,可是人人都能见着的?”
小厮举着块骨牌:“可他还送来这个……”
青儿看也不看:“什么东西破破烂烂的,天天想见国师送礼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国师还人人都见了?别说国师如今不在府上,便是在了,这等人也得叉出去!”
小厮听青儿说了几句,心中也是不快,直接出门把骨牌丢还给那人:“走走走——什么人就敢来国师府,真是!害老子无缘无故挨顿骂!”
那人握住骨牌,急起来:“你把它拿给国师看了吗?”
小厮没好气:“看什么看!国师又不在府上!走走走——别挡了门!”
“国师……不在府上?”那人忙又问道,“他到哪里去?”
小厮没耐烦了:“我哪知道,国师政务繁忙,爱上哪上哪,说不准还宫里去了呢!”
“宫里……”那人仍要问。
小厮直接抬手关了门。
那人:“……”慢慢收了骨牌,“宫里……”他喃喃低语了这两个字,调整了方向,吃力往前迈动步子。
迎面,迟瑞正往府上走来。
两人擦身过去。
那人忽然站定了:“你是……迟公子!”
迟瑞一怔,回头,仔细辨认许久,才认出那人的面目:“庭瑄哥哥……?”他吃惊的打量起他全身打扮,“你……你怎么……你受伤了?”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臂弯,“我扶你……到里面……”
李庭瑄用力抓住他的手:“萧国师可在府上?”他似乎很急,目中迸出的光芒如火般灼热。
迟瑞手腕被他抓疼了:“你找允鹤哥哥?……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可有回来……”摸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其寒彻骨,“我扶你……进去等……?”
李庭瑄松开手,摇头:“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他刚想迈步,眼前画面一阵扭曲,整个人仿佛都要飘起来。
连日来的赶路、激战,他体力透支到了极限,再无法强撑。
世界在黑暗中安静下去。
一片死寂里,他仿佛回到了连日来心弦紧绷的日子……
安禄山忽然遇袭,卧病不起,眼看命悬一线。
安禄山膝下二子为争夺爵位,争相笼络他,甚至求他出手弑父。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李庭瑄忽然茫然了,骨肉亲情,乃人世间最深切的羁绊,在这二位安公子面前,却不知一提。
还能等他完全被二位安公子灌输完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时,他的危机就来了。
他是安禄山的得力助手,自然站在哪一方都会被另一方杀之而后快。
况且昔日安禄山罪行累累,那些倒行逆施、徇私舞弊之事,许多都是由他从旁协助,无论哪一条,抓在其中一位公子手上,一旦公诸于世,他都将万劫不复。
这个时候,李庭瑄终于明白,他的命,和安禄山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他若想活,安禄山就不能死。
然则眼下所有名医都已请遍了,李庭瑄想到了允鹤,那个有着国师之名,如神仙般的人物。
他或许可以……
他连夜逃出来,赶往长安城,却很快惊动了那二位安公子。
没有人会放任一颗自己不能掌控的炸弹逃走。
当然,他们也不愿意亲手弑父,承担这个千古骂名。
一路上各种暗杀,李庭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长安来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为一个他其实也并不太愿意他活,却不得不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