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扬首看着头顶滴落的血渍。
他适才这一刺,感觉并未刺中实质,这大量喷溅出来的鲜血,显然不是妖血。
巫术的每一次施行,均要付出代价。
这巫阵,想来是以鲜血作了献祭。
杜青玄曾说过,她当夜看到的饕餮,是一尊硕大的铜雕。
允鹤猜想:当日给饕餮施行禁制之术的人,定是在一瞬间完成了施咒,将它全身铜化,定在原地。
黛子山山势奇高,自古人稀少,那个平台地方又是隐秘,固而长久以来无人发现。
他推算时间,近百年来,大唐国泰民安,并未传出过有饕餮作乱的传闻。如此看来,这只饕餮被封印时间,理应更早。
依它被封印的地方来看,那个横生出去的石台,宛若个天然的瞭望台,可以俯瞰长安城各路水脉。
地上,自洞顶滴落的鲜血已积了一小洼。
允鹤厌恶的退开一步。
四周的景物突地旋转变幻,惝恍迷离起来,仿佛这一步之间竟然已经跨出了千万里的距离。
地上的积血暴涨起来,瞬间已成一片血海。
而后,一柱龙卷自血海当中翻腾,卷起惊涛骇浪。
允鹤飞踏两步,身后斗篷飞扬。
他单手擎着剑,笔直刺入龙卷中心,手腕翻转,生生将它捣成无数碎片,四散飞出。细碎的血沫在空中凝成黑色,化作无数蠕虫飞舞。
允鹤一手撑开白色光盾,另一手甩出钩索,勾住洞顶,朝上纵跃。
洞顶原先被喷溅上的那一层血,忽如一张红色幕布朝着他扑面袭来。
允鹤头次接触巫阵,完全不得其法。
他临时将钩索换了短剑,一剑划开幕布,笔直摔入血海当中。身形下落瞬间,他护体神光全开,整个人霎时间宛如被扣在一块琉璃当中。
琉璃外大片血水来回涌动,忽然变成无数漆黑蠕虫,纷纷撞向四壁,发出有密密麻麻的怪响。
允鹤催动法术,护体神光大亮起来,将蠕虫全部反弹出去,露出暗红色的阵图。
而后,他一手亮出袖箭,另一手反握短剑,两者合二为一,齐齐向钉入阵图中心。
巨大的轰鸣声响,阵图中心出现裂纹,如红色的蛛网般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张,气浪四散。
血海、蠕虫同时褪去。
眼前景物倏然一黑,斗转星移。允鹤身不由己,被推出三四丈之外,再次睁眼,人已站在战道之外。
月出云霾,悠悠照耀大地,山石壁呈现出乌黑反光的色泽。
允鹤抹了把额角的热汗,疲惫的坐倒在泥地上。
初见巫阵时,他并未感受到其中有多大的运转力量,这才冒险强破,不想竟是完全讨不到好处。
正统道法中,施阵者与阵法必是心神相连。不知巫阵这一点是否与之相同,适才这一番动静,可有惊动布阵者?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山下四面八方的火把已化为游龙汇聚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可是山崩了?”
“过去看看——”
允鹤皱眉:山上的人都被惊动了……他有种预感,那个巫者不会来了。
巫术自殷商以来被分为两派,一黑一白。白巫术以祈福避灾为主,黑巫术以诅咒饲蛊为主。
这个黑巫师,是与他交过手的。他真正擅长的,不是面对面的御敌,而是隐藏与偷袭。
他绝不会光明正大暴露在人多的地方。
一轮孤月高高悬在天际,清冷的光透下来,照在虚暗的花树上。花影斑驳地洒在地上,青山默默,正拥着这片古老的大地沉睡。
黛子山下,允鹤带着阿肥走出二三里,回望山峦。
在不知真相的世人眼中,这座苍山静谧,幽远,怀着夜色的谦和与月光的妩媚,宛如世外桃源。
便似如今之长安,一袭华衣,不明内里。
晁风满身疲惫,站在城郊的旷野中,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这个庙宇上的匾额已经不知被谁家的顽童搬去当柴烧了。
雪还未停,零零星星下着。
那叫钱程的郎中已经进去很久了。
今天是个阴天,夜色凄迷,连一丝星光都没有。这座小庙就如洪荒的巨兽蹲伏在空旷的原野上。
从一开始,晁风选择盯梢的位置就很正确。那是一个高耸的树冠当中横生出来最长的一根枝杈。
从这个位置,能将小庙各个出口尽收眼底。
夜色愈发深邃。
进去的人却没有再出来。
据说海里有种鱼,擅长隐蔽。它会把自己海底,张大嘴巴等待猎物自行钻入腹中。
现在,晁风觉得,这个小庙就成了这种鱼,将那个叫钱程的郎中吞吃入腹。
他决定不再等了,吐了口气,伸手推开庙门。
破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之声,缓缓打开。
庙中并没有香火,四周的布满蛛网落了尘,残败的神案缺了只脚,孤零零地躺在已凋尽泥彩的神像面前。
庙里唯一还值点钱的香炉早被人捧了去卖钱。
这是一座财神庙。庙里的财神手捧着泥土做的金元宝,满面笑容地站在躺倒神案的背后。长久没有香火的滋润,这笑容看起来畏缩而谄媚,仿佛在祈求施舍。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
晁风仰头看着财神雕塑,这个庙里,唯一仍有人形的东西,便是它了。
财神像的旁边有一扇小门,那门通向后面的院子,理应是原先庙祝住的地方。
有风吹过,院子里头发出有节奏的噗噗的声音。
晁风拧紧了眉,终是跨步走过去。
他本想当一只捕蝉的黄雀,如今黄雀却把螳螂跟丢了。
院子的门是虚掩的,因为风吹,小幅度的摆动,发出奇怪声响。
便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了门口。
晁风握刀的手慢慢举高了,突地一下以刀柄撞开了门。
门后的黑影现出全貌,直挺挺站在那里。被粗暴推开的小门吱呀作响,来回扇动,一下一下撞在他身上。那人却丝毫不觉。
晁风头皮有些发麻,沉声喝道:“什么人!”
黑影不答话。
又一阵风吹过。
黑影喉头忽然发出古怪的咯一声,身子朝前一晃,俯面笔直摔下来。
两颗血红的眼珠子摔了出来,脱离眼眶,骨碌碌滚到晁风脚边。
数不清的巴掌大虫子自他身上爬出来,很快跑了个干净。
晁风:“……!!”他见过很多人的死,却唯独这一次,让他想吐。
“钱程死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晁风背靠在一张长椅上,手里难得是杯香片茶:“他身上应该从一开始就被下了蛊。我们以为抹去他的记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下蛊的人通过他体内的蛊监视着。”
允鹤不置可否:“棋子。随时可弃。”他抿了口茶,外头是白雪皑皑琉璃世间。
阿肥蹲在他脚边,眯着眼睛,迷迷澄澄打着瞌睡。一宿没睡,大早又被晁风叫到这里来喝茶,它困得只想赶紧寻个窝趴着。
暖阁内,杜青玄用一个长柄小竹筒舀水洗了茶叶,然后捣碎,再由纳辛混上蜂蜜,牛乳,加上面糊,放在小锅里头煮。
允鹤好几次想说话,注意力都被那边古怪的气味带了过去,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晁风看也不看:“给你的谢礼。”
允鹤一愣:“给我?”
“你不是救了他一次?”
纳辛转过头来,朝他露齿一笑,伸长脖子做了亲亲的动作:“亲爱的萧,爱你——”
允鹤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赶紧侧脸转了话题:“我找它了。”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一点。
晁风没反应过来:“什么?”
允鹤又在茶里加了两朵腊梅:“我找到杜姑娘口中那只妖了。”
“什么!”晁风手中瓷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啪一声。杯子里的香片茶马上泼了出来,湿了手边一块。
阿肥一下睁眼醒了,茫然看了眼桌子,并没有什么新的茶点,又眯上眼。
杜青玄丢下手中的长柄竹筒,望过去。
纳辛本是伸长脖子听他们说话的,听到有妖,又悻悻然缩头回去,喃喃道:“妖怪……太吓人了。”
允鹤看他反应,本能抬起双手捂耳朵。
晁风:“……”强压怒气,“我昨日让你有所行动之前先与我说一声……”
允鹤耸了耸肩,大半身子趴在桌面上,显得十分慵懒。
“昨日你不是要跟踪那郎中么,我就想兵分两路。”他摊开双手,“你的人我可是一个都没惊动。”
他悠悠叹了口气,单臂支撑起下巴:“那只妖现在能耐了,被一个巫阵守住。我破不了。”眼睛忽然一亮,“你上回不是说大内有关于巫蛊之术的书吗?咱们一起进宫去找找?”
他话题跳跃太快,晁风脸色变了几下,终是无奈了:“那本书,我只见了一次,后来我再去找,便已经被人拿走了。”
“拿走了。”允鹤保持原有姿势不动,眼睛一眨一眨,“有趣。”
晁风还未说话。
有龙武卫匆匆进来报:“将军,宫里来人传话了。”
晁风皱了皱眉:“请他进来。”
听得这个“请”字,传话的太监,赶紧扫了扫满身寒气,跨步进门,看到允鹤也在,一怔,随即笑了:“国师也在呢,巧了。那倒是省得咱家再跑一趟去请。”
晁风问道:“皇上传我与国师同时进宫?”
太监笑道:“正是呢,说是为了过几天的赏鸟大会之事。”
允鹤这才记起,离月底就只剩三天了。略有些尴尬的抚额:“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无奈振了振衣袖:“走吧。”
晁风侧脸看着他:“你,无碍?”
允鹤觉得好笑,摊手:“还能怎样?”压低嗓门凑近一点,“难道我不去?”
晁风静了片刻:“抗旨是大罪,你去。我会帮你陈情。”
允鹤一甩袖袍,抱起阿肥往自己兜帽上一塞,站起身来:“没必要。”朝太监道,“走罢。”
迟瑞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院子里的玄武冰雕不见了。
自从允鹤接下赏鸟大会这个活,每次清早照看鸟儿成了他的常态。
“冰雕……?”迟瑞在雪地里站了会,院里的大群鸟儿都习惯了他这个时候喂食,都叽叽喳喳的围了过来。
迟瑞俯身,让一只黄莺儿跳到自己的手背上,放在脸颊边上蹭了蹭。
“你们等一下,我去拌鸟食。”
黄莺儿听懂他的话,乖乖飞到树枝上蹲等。
迟瑞路过允鹤房间门口,发现门并没有关上,里面的床铺被褥都保持着整齐折叠的模样:“允鹤哥哥……出去了?”
他静静的站了会,早已习惯了允鹤总是早出晚归的状态,轻叹口气。
“……这样忙碌……太辛苦了……”伸手,帮他把门关好。
巧逢每日负责打扫室内的小丫头拿着笤帚过来,看着允鹤的房里又是空的,颇为失望的嘟囔:“国师果真又出去了。我今儿特意赶早了的……”
允鹤轻道:“允鹤哥哥……很忙……”
小丫头意识到迟瑞还在一旁,忙笑道:“文璟少爷。可不是说呢,当国师又不是真的是神仙,哪能天天这么折腾,一大早就把人叫出去。”
迟瑞摇了摇头:“……神仙……也会累……”忽留意到那小丫头的话中有关键字眼,“你说……一大早……把人叫出去?”
小丫头道:“我也是听廊上的小厮们说的,说不知道哪里的官爷,一早就传讯,让我们家国师出去一趟。国师接了讯报便匆匆走了,连早饭都不曾用。”
迟瑞低头:“……”
小丫头自顾自道:“依我说,都跟那看门的小厮说好了,以后只要不是皇上的传话,统统不要放进来才好。”
迟瑞暗叹口气:为官之道,他一窍不通。允鹤哥哥能出去,大概便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吧。
默然走进厨房。
厨子看见他来,胖脸上马上笑开了:“小少爷,又来拌鸟食啦。东西都备好了,仍在原来的地方。”
迟瑞点点头,自顾自走去角落。
他把蒸熟的小米觉大豆混在一块,又放了些红豆和谷子。
厨工每日闲了就帮着挖点儿蚯蚓,剁碎用瓦罐装好。
迟瑞把这些东西和起来,搅拌匀了,搬起簸箕,往院子里去。
院中的鸟儿看到他手中端来食物,顿时兴奋得叽啾雀跃。
鸟类食量浅,偏又不知饱,见到食物就会一股劲猛吃。
以往每日,阿肥总会在它们三餐之时监督视察,但凡有吃太多的,就用嘴巴叼起来扔出去。
几只麻雀看到阿肥不在,就放肆起来,不等迟瑞把簸箕放下,已捷足先登,直接跳到鸟食上,边踩边吃。
迟瑞抓住那只带头小雀儿:“不可以抢……踩了……不干净……”
被他抓住的那只小麻雀心有不甘的啾啾乱叫,似在责备他只抓自己,不抓别的鸟,害它又少吃了几口。
迟瑞看了一会雀儿,心情好起来。
身后忽有个沙哑的声音传来:“这么早就起来喂鸟?”
迟瑞一怔,转头便见迟珏穿了件鹤氅站在离他仍在二三步的距离。
他的衣服是好的,只是略有些驼背,乍看上前有点扎眼。
“哥哥……?!”迟瑞一惊,显然没料到迟珏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顿时紧张起来,抿紧了唇,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顿时引起了迟珏的不满,他皱眉“哼”了一声,很快又笑开了:“这院中雀儿都是你养的?”
迟瑞僵直了后背:“是……是允鹤哥哥……”
迟珏走近几步,对着其中一只蓝鹊吹了声口哨:“我看此处,最值钱的,应当属那只白玉鹦鹉了。”忽然伸手,捋了捋迟瑞鬓间一缕垂发,亲热的挽起他的臂膀。
迟瑞吓了一跳,本能要避开。
迟珏笑起来:“你我兄弟之间,何时这样生分了?”
迟瑞垂首,不敢看他,小声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迟珏拍了拍他的手臂。“前几日我心情不大好,对你是严厉了几分,别放心上。”
迟瑞点点头:“嗯……我……知道……”
迟珏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饶有兴趣用手随意抓了把鸟食:“这些是你做的?以后在家里的时候,我也爱养雀儿。”
迟瑞想起,先前在尚书府上他确实养了好几只鹩哥。
迟珏突兀说出句:“我刚回来不久,对长安都已经生疏了,你今日可有空陪我出去走走?”
迟瑞十分惊讶:“……我?”
迟珏面露不悦之色:“怎么,你是我弟弟,又是我最亲的人,你陪我去,有什么不可以吗?”
“不……不是……”迟瑞迟疑片刻,勉强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迟珏便等他这句话,拖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路上撞见几个打理院子的小丫头,看到二人匆匆疾行,觉得奇怪,探头出来想要问个究竟。
迟珏直接一句话回了:“我与弟弟出趟门,还须得你们这些家奴来管着?!”
他言辞尖刻,迟瑞又在身后连连摆手,劝他们莫起冲突。
那些小丫头都是宫里派下来作杂活粗使的,比不得青儿琉璃这些能够入室伺候的大丫鬟有地位,当即收敛了声气不敢做声。
青儿端来早饭,等了大半日,方才知道迟瑞被迟珏带出去,急得把底下几个看门都小厮都训了一顿:“爷出去也不来报一声,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小厮回道:“因少爷说是和迟公子出去一趟……很快便回。迟公子说了不许人跟着……”
青儿怒道:“他说不让人跟着就不跟着?谁才是你家主子?文璟少爷才是正主!”
小厮悻悻道:“文璟少爷也说不用跟来,他说一会便回。”
青儿急眼了:“他说!他说你就听了?你也不看看他跟谁出去?!那是能放心得下的人吗?那什么迟公子不过是咱还卖文璟少爷一个面子的称呼,上回他动手打少爷,你没见着?!”
小厮不敢吭声。
琉璃听青儿只管骂,出声制止道:“罢了,你也说他得听主子的,既然文璟少爷说了不让跟着,他自然不敢跟了。只是这个迟公子,我也不甚放心的。”朝那看门小厮道,“一会你去找几个人,随你一道到街上去寻一下少爷,若见着了,便着人回来报告一声,远远跟着。”
小厮应了声,忙退下去。
青儿犹在骂骂咧咧,又坐不住,火急火燎想要亲自出去找。
琉璃忙劝住:“你就别出去了,这一个大院子,还都得你打点,再说你的脚程也未必比小厮们快,安心等他们回来便是,别回头他们回来,你又弄丢了。”
琉璃本是寻常一句规劝,青儿却不由自主想到上回逛平康坊之事,脸上顿时发烫,讪讪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