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李庭瑄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他身上发着高热。
连日来的疲劳与失血,令他脸色比往日更白了几度,就连唇色都呈现出一种颓然的灰白。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脸上两道伤口却仍是开裂的,里头并没有渗血,便似伤口已经好了,却已失去了愈合的能力。
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允鹤不自觉的皱了下眉,走到床沿,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确实很烫。
迟瑞轻道:“大夫说……伤后发热……是正常反应……但是退不下去,也很凶险……”
允鹤重新替他把了脉:“大夫开的药方呢?拿来我看看。”
迟瑞把药方取过来。
允鹤看了几眼,直接拿笔在上面写写划划,又重新拿过张纸,把新的药方誊出来。
“原来的药不要用了,按这个方子煮药。”
房中安排了两个随侍的小丫头忙接了药方子,垂首应“是”。
允鹤又对其中一个小丫头道:“大夫给的那些涂抹的药也不要用了。到我房中取了那个檀香木盒装的膏药过来,另外紫金丹也取过来一枚。”
小丫头领命而去。
迟瑞小声问道:“……他……会好么?”
允鹤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外伤加之风寒入体,近日又太过劳累所致。当日我带你出大理寺,你身上的伤比之严重多了,尚且痊愈,何况是他。”
迟瑞看到允鹤的笑脸,又听他提到大理寺,思及往事,心头没由来一阵酸楚:允鹤哥哥,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哥哥为何……
他心绪不宁,脑海中一会翻腾起院中上百只鸟儿尽数被迟珏毒死的惨状,一会又想象出迟珏被阿肥一把火烧死的画面,瞬间冷汗淋漓。
他既担心迟珏,又觉得十分对不起允鹤,左思右想,终是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去。
允鹤一怔,没来得及拦住:“怎么?”
迟瑞用力咬着唇:“对不起……”
绯羽听说要把院子里的鸟儿都埋葬了,它舍不得新认识的朋友小玉,此刻正蹲在雪地里头,一声长一声短的清啸,听得人心头发酸。
迟瑞伏身,对着允鹤深深一拜:“我知道……毒死这些鸟的……多半就是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大概是恨我,所以……”他用力摇了摇头,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皇上若是生气……要杀人……我会告诉他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毒死它们……我不连累大家……”他越说越激动,双肩不住颤抖,两手抓住允鹤的衣摆哀求道,“我知道不该为他求情……可我,只有一个哥哥……别杀他好不好……”
允鹤低头看着他,静默许久,忽然开口:“你下跪求我,就为这事?”他蹲身下去,与迟瑞的高度持平,“我不答应。”他后半句话,语调已结冰。
迟瑞从未见过他这般冷言冷语,眸中颜色瞬间黯淡下去,颓然坐倒。
他不答应……他一定是很生气……
“对不起……”迟瑞木然说着,泪水无声滴落地板。他赶紧抬起袖子擦了擦:哭又有什么用!这是欺君的大罪,哭能哭回来什么吗?!
他忽然恨起了自己的无能,扬手朝着自己脸颊扇去。
掌风撩起他鬓间的一缕发,巴掌却没有如愿,打在他的脸上。
手被人格开了。
允鹤皱眉:“你在做什么?!”
迟瑞红着眼睛:“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他单手撑住额头,指甲陷进肉里,直到掐出血来,“我知道……那是上百条命啊……”
允鹤又气又无奈,捏住他的手腕,把他手指掰开握在掌心里:“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此事,我不需要任何人来顶罪。”他声音平缓,“且不说事情真相未明,就算确认了你哥哥便是凶手,我也不会杀他。”
迟瑞诧异的抬头:“你……不生气?”
允鹤认真道:“我很生气!也恨凶手!但是,我不能用一场杀戮来惩罚另一场杀戮。”
迟瑞满脸怔忪。
允鹤道:“我若杀了你哥哥,你可会恨我,可要杀我?”他不等迟瑞回答,自己先说了,“我杀了你哥哥,你便会来杀我,而后绯羽又会来杀你。那便成了一个死循环,永远也杀不完了。所以,我不可能去延续一场杀戮。”
迟瑞轻道:“可我……不会去杀你的……永远不会……”
允鹤唇角微扬,心情算是重新好起来了:“所以,我也不会去杀你哥哥呀。”伸手,“别乱想了,起来——”
迟瑞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那……赏鸟大会……”
允鹤帮他揉了下膝盖:“跪疼了吧。宫里的事情,我会想别的办法。”肃然道,“以后不许随便向人下跪,知道吗?”
迟瑞点头。
允鹤凝目看着他,终是做不出太严肃的表情,噗嗤一笑:“府内都传言我才是你的亲兄弟,如今看来倒像了。这些鸟儿中毒一事,尚未定论,你倒先疑心起自己的亲哥哥。”他话音一转,笑道,“要不,你就真的来当我弟弟罢。等我忙完眼下的事情,带你回昆仑虚,随我一道修行。”
迟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他:“好……”
允鹤这话原是逗他,不想他竟满口答应了,奇道:“昆仑虚十分清苦,你不怕?”
迟瑞摇头:“不怕……”
一时,那小丫头取了紫金丹和药盒回来。
允鹤止住话题,用一杯水,将紫金丹化了,看着随侍的丫头把药喂进李庭瑄嘴里,又叫了名小厮进来给他重新换药。
然后,他迭声催促迟瑞去换了今日湿掉的长衣与布靴,又叮嘱道:“给你配的药丸每日要吃,可以驱寒辟邪,可记得了?”
迟瑞一一应下。
李庭瑄做了一个梦。一个从他九岁开始,就反复会做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被屠戮焚烧过后的村子,还有哭声,惨叫声……下不停的雨……
他光着脚,在雨中不断的奔跑。身后是拿着钢刀,要追逐他的人。
四周太冷,他实在太累,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大片水洼里。
身后脚步声纷杂,亮晃晃的钢刀刺痛他的眼睛。
他用力挣扎,想要爬起来。
这时,前头出现了一束亮光。
就像看到了希望,他挣扎着爬起来。
这个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他甚至可以预感到,他只要顺着光路往前走,就能看到安禄山那张胖得跟猪似的脸。
他站在光芒最璀璨的地方迎接他,把他从一个地狱,拉到另一个地狱。
然而这一次,就在他认命,准备往光亮处走的时候,梦境的内容却改变了。他并没有如愿看到安禄山那张狰狞肥胖的脸,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被那一双胖手紧紧禁锢。
他看到的是一袭白衣,如鹤般气质清华的少年。
他猛地睁眼,自梦境中醒来,然后,他就真的看见了那个梦中的少年。
“感觉可好?”那少年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灯光下眉目温柔,朝他笑了笑。
他仍是一身干净的白,橘色的光洒在他身上,宛若岁月静好。
李庭瑄怔住,瞬间的错愕,让他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庭瑄哥哥……”耳畔略带生涩的声音传来,让他回想起来,他确实应当是在国师府内。
“迟公子。”他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迟瑞趴在他床头,伸手去试他额上的温度,回头冲允鹤叫道:“允鹤哥哥……热度……真的退下来了……”
允鹤放下手中的书卷,倒了杯茶端过去:“烧得久了,嗓子会哑,喝点水润润喉咙。”
李庭瑄翻身坐起来,感觉身上种种因伤口拖得太久没有及时处理而生出的干涸与凝滞感已经消失了,有些诧异的接过水杯:“多谢……”他一气连灌了五六杯茶,方才喘了口气,“我……睡了很久?”
允鹤想了想:“不算久吧。两三个时辰左右。”
“两三个时辰?”李庭瑄难以置信,捋起自己的衣袖,臂上本应有的七八道伤痕竟已全数愈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
他知道允鹤的医术奇佳,也知道他的药效奇快。然则只两三个时辰,便能让人伤口完全愈合,却不像是简单医术。
“你……”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这白衣少年,“你究竟是不是普通人?”
允鹤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旁边,迟瑞轻声道:“允鹤哥哥……医术一直很好的……”
允鹤哥哥是仙鹤。这个秘密,他一直小心保守着,不让别人知道。最好,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允鹤笑道:我听小瑞说你着急要找我,难不成就是为了确认我是不是普通人?”
意识到自己唐突,李庭瑄倏然闭了嘴,隔了有会才道:“我……有事想求你。”
允鹤挑了挑灯芯,让室内的火光更亮了些:“我不喜欢这个‘求’字,不过,你可以先说说看。”
李庭瑄开门见山:“我想求你,救救我们家大人。”
允鹤挑眉:“你们家大人?安将军?”
李庭瑄道:“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救他……”
允鹤不等他说完:“并非‘可能’。我确实不愿。”
李庭瑄静了。
他料到他会拒绝,却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迅速。心头一阵苦涩:他并没有强人所难的资本 ,也做不到在允鹤面前厚着脸皮苦苦哀求。
“我……打扰……”
本来怀揣的希望就不大,如今得到的答案也在意料之中……
允鹤重新开口:“不过我倒想知道,他为何要人去救?”
李庭瑄默然许久,才道:“其实……具体情况,我也并非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在水边忽然遇袭,之后就生了大病,浑身长满疥疮。这些疥疮,起初还只有拇指大,后来越长越大,导致全身溃烂,命悬一线。我找遍了范阳郡附近的大夫,均是束手无策。”
允鹤听他描述,便想起黛子山上那些中了蛊的人。
范阳郡离长安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若走水路,至少要有半月路程。
他曾在范阳见过安禄山屯兵杀人,又曾在范阳郡外遇见过妖物与巫蛊。故而,在他的推测当中,安禄山纵然不是妖,也必与妖有所勾结。他甚至怀疑安禄山便是操纵长安一众妖物与巫师的主脑。
然而今天李庭瑄却告诉他,安禄山被蛊物偷袭几乎要了性命。
眉心拧起道皱褶,允鹤暗忖:难道之前的判断错了,安禄山与范阳郡外的妖邪并非同路?
“你所谓的遇袭,是被人袭击了?还是有其他的东西?”
李庭瑄道:“据说是在行船途中,水面不知何物忽然翻腾起一箭黑水,射了我家大人一身。”
允鹤心下了然,那多半就是蛊了。范阳郡外,蛰伏的蛊物厉害,他是领教过的。只是没想到,这蛊跟安禄山竟然毫无关系。
既是如此,之前接近李庭瑄,对他的种种试探便都没有了意义。
对眼前之人生出几分歉疚,允鹤转移话题:“可这跟你身上的伤又有何关系?他病中脾气不好,打你?”
李庭瑄一怔,垂首:“这一次,并不是的。这些伤,是我家大人膝下的二位公子……”
允鹤直接说道:“他们要杀你。”
李庭瑄十分平静:“是。”
迟瑞又惊又奇:“……为……为什么?”
李庭瑄语声毫无波澜,便似在讲述着别人的事:“他们想逼我亲手杀了我家大人。或是归顺他们其中一方,我没有答应。”
迟瑞难以置信:“可是……他们逼你杀的……不是他们的父亲?”
允鹤听明白了:“这二位公子若要继承爵位,便只能等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去。无论你应下哪一方,都免不得得罪另一方,被视为眼中钉。”
李庭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允鹤听完他的讲述:“可我还是不想救他。他待你并不见得好,他死了,你不正好自由了?”
李庭瑄苦笑:“他若死了,我必也没活路了。”
允鹤眼神锐利了些:“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李庭瑄不答,只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为何蒙你青眼。今日来求你,只为碰碰运气。我知道你不愿救他。可我,唯有救他才有活路。我不怕死,可我更愿意活着……”他长叹口气,“萧国师,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立场可以去求你,但我只为我自己,不为别人。为我自己……求一条活路。”
允鹤静了片刻,对迟瑞说道:“小瑞,你去厨房,把药端过来。”
迟瑞点头,往门外去。
允鹤等迟瑞走远了:“我若答应你救他,你可愿离开他?”
李庭瑄闭紧双目,轻摇了摇头:“他活,我跟着他,他死,我就不能活。”
允鹤皱眉:“你就那么怕他?哪怕我愿意护着你?”
李庭瑄疲惫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他那么多的秘密,他若活着,岂会容我带着秘密离开他活在世上。我是他的近侍,他的许多事情都经我手。他只要随便把一条罪名安在我身上,我都必死无疑。你若保我,只会连累你。”
允鹤步步紧逼:“他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你如此讳莫如深?”
李庭瑄出神的看着床尾勾帘的一束流苏。
“我不能说。”
允鹤语气清淡:“他要造反?”
李庭瑄浑身一震,转头看着他:“你……”
允鹤唇角微扬,眸中闪着逼人精光,似笑非笑。
李庭瑄静默片刻,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
允鹤并不阻拦:“你可知我来长安是为了什么?”他淡淡说着,“我若不放你走,你便走不出这个大门。我有这个本事,你想来是知道的。”
李庭瑄的背影蓦地一僵,脚步却没有停:“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允鹤站起来:“我若留你呢?”他脊背倚着窗棂,语调平缓,“我出师那天,师父曾告诫我,世间万物,均以教化为主。修道讲求缘法,我觉得你我有缘,不想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我想拉你一把。”
李庭瑄没有回头,他双肩轻微颤抖着,许久才道:“萧国师,我与那位迟公子不一样。你能拉得动他,是因为他比我干净。”他仰头,长出口气,“你可知,我是会杀人的?”
他转头,朝允鹤张开手:“你可知,我手上已经有多少鲜血?”凄然一笑,“我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他站在允鹤面前,与他面对面:“你是第一个会叫我名字的人,我不愿骗你。你把其他人支开与我说这番话,我很感激,但你所说的……我根本没办法做到。”
允鹤缓缓摊开双手,掌中流光轻旋,宛若只只翩然展翅的蝴蝶。而后,他身形渐渐离地,凌空漂浮起来。
“你说会牵连于我,那定是你对我的实力还不够了解与信任。我即为国师,便一定会有常人所不能的本事。我既能答应你,就一定能保你在安禄山身边全身而退。安禄山并非良主,你可愿信我,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李庭瑄抬眼,透过大片璀璨的流光,惊讶的望向他。
“可我……身上没有任何值得你保全的资本……”
允鹤微微一笑,袖中流光催到极致,突兀的敛去。
满目华光当中,李庭瑄听到他几近耳语的一声“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