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华梦 第43章 第 43 章

允鹤出了城门，一路只往偏僻的小路走，待得四下无人，便直接展开双翼，飞入黛子山的山腹。

以他对妖物的了解，山上若有妖，多半是不会待在山脚附近的，一则人多，二则不好埋伏。

他扇动翅膀，一阵滑翔，先是绕山盘旋两圈，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抬头辨了辨山间云岚，乳白色的浅雾环山而绕，不似蛰伏有大妖怪的模样。

轻巧的落入半山腰处，允鹤收了背上羽翼，慢慢沿山而走。

他落足之地显然不是行人常走的地方，杂草过腰，树木参天，枝枝杈杈以各种形状横生出来，遮天蔽日。

山中温度比外头要更冷些，大片寒意侵袭而来。风夹着未化的冬雪和泥土的气息扑面，有种冰凉润湿的触感，仿佛舞姬身上拂脸而过的水袖。

允鹤拨开灌木，一路往前，终于寻到一条小路。那路并不宽敞，好几处地上的杂草仍是刚被人踩平不久的模样。

山路蜿蜒，再往上，道路分岔开来。

这岔口分得极不明显，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法察觉。两条路，一条继续往山上延伸，另一条却似是绕到了山的另一边。

这条路被隐藏得很好，大蓬大蓬的白草几乎没腰，离路口几步之遥，压了四块巴掌大的鹅卵石。石块压倒了小片疯长的白草，这才显出了一条浅浅的道。

允鹤在路口的分岔处略微停留，随后沿着小路走去。

越往前草长得越高，钻进袖子、领口里。

允鹤信步走来。

突地，前方茂密的杂草丛里一阵不安的悸动。

寒风刮过，高逾人头的杂草齐刷刷低压下来。枝叶剧烈抖动，发出极为刺耳的哗哗声，霜雪簌簌落了满地。

冰凉肃杀的气息，漫无声息的浸透整个山头。

允鹤脚步顿住了。

地上，一个黑影，由远而近，先是一个小点，渐渐扩大，生出羽翼，压迫而来。

黑影带起的劲风让他黑发瞬间飞扬而起，脊背发凉。

允鹤身形不动，在黑影即将抓到他后背的时候忽然一个躬身，反手朝上切去。

一声尖利的长啸。

霎时间数片翎羽纷扬下落。

“鹰？”允鹤抬头，他对鸟族的翎羽与叫声都极为熟悉。

飞影急速升空，投入丛林。

密林当中，有人影急闪。两道影子重合在一处，化为个背生双翼的人影模样。

影子在密密匝匝的枝杈中不断飞掠。

树影晃动，雪落纷纷。

允鹤急追两步，他觉得奇怪，这东西身上没有妖气，简直半分妖气都没有。

前方地势逐渐开阔。

往前飞掠的影子突地在空中一个急速扭身，手持弓弩，砰砰砰三箭连发，恍若一只硕大的风筝，迎面冲着允鹤飞扑而来。

羽箭齐刷刷钉在允鹤脚边。

他似乎一开始就不想射人，三箭旨在立威，竖作一横排，笔直钉入地面。

允鹤不避不闪，与他打了个照面，鬓间长发被他扑面而来的劲风带飞，扫过眉睫。他微微一眯眼，看到那人一张白脸。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配上眼睛上两个黑洞，纵在大白天里看着也有些吓人。

影子从他身侧飞掠而过，遥遥立远处的一根极细树枝上，一荡一荡，俯瞰着他。

“吾乃山神，尔等凡人，未经允许擅自上山！还不速速离去！”他嗓音极尖，衣袍下垂盖住了脚，显得异常高瘦，背上一双苍鹰翅膀开展，背着光，全身像是融进了一层黑色的涂层里，显得愈发神秘诡异。

允鹤仰头看着他，忽眉角一扬，笑了起来。他一笑，阳光便融入他的眸子里，映得他双目异常璀璨：“你是山神？”

“正是！”

允鹤背着手，慢慢踱了两步，似乎碰到十分好玩的事情，他下颌略略一扬：“你若是山神，见到我为何不拜？”

“大胆！”那“山神”厉声道，“无知小辈，竟敢口出狂言！”

允鹤双手微微抬起，掌心下垂，突地朝虚空一按。一道合抱粗的泥柱突然从地面直窜而上，自那“山神”面前，轰然炸开，散成满天泥雨，直压下来，伴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山神”立身处的树木簌簌发抖。

接着，允鹤仰首一声嘶鸣，鹤唳之声清亮高绝，四周树影越摇越厉害，突地分崩离析。身侧，一块巨石“砰”的一声被激出数丈。

“山神”脚下大树直接碎裂，他飞身掠起，身后的双翼飞扑频率极快，后背、肩头的衣物明显被扯起一大块。

允鹤清喝一声：“还是留下来罢——”一道白光自他掌心现出，宛若一条长绳，自下而上卷向那“山神”的腰部。

与此同时，远处风声厉啸。

四周空气似乎被陡然压缩了，而后陡然朝两侧推开，一道无形气浪笔直自高空冲下来，迎面劈向“山神”。

劲力刚猛，足可开山裂石！

“山神”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发出惊呼一声。

允鹤“唉”的一声。

他对这强劲的刀风太过熟悉：这刀，曾直接破了他的魂火。

身形倏然直上，在这道气浪劈开“山神”之前堪堪将它截住：“晁将军且住！”

他双手法印结起，数点微亮的光芒就在胸前布开，升腾旋转，宛如一幕星云，迎上气浪，而后全部飞散，碎作流萤点点。

两股力量相撞，允鹤身形受到波及，朝后退出两丈，脊背撞上“山神”。

“山神”被撞得自半空跌落。

允鹤身形却仍在空中。

随着气浪起，晁风笔直颀长的身影已稳稳落在一处树冠之上：“怎么是你？！”

允鹤回首看着地上狼狈爬起的“山神”：“好好的人，干嘛装妖怪吓人？”他身子翩然回落地面，余风澹荡，扬起他雪白的衣袂，他轻摇了摇头，“我本不愿下这么重手对付一个凡人，不过诈你一下。不想晁将军就左近，若非我及时拦截，他这一刀，你可受得起？”

他长叹一声：“妖类苦修千百年，就为成人。你生而为人，反倒去装妖，这是为什么？”

“山神”“呸”的吐掉嘴里吃进去的土，冷哼一声。

晁风适才一刀，削掉了整个树冠，阳光直射，照在“山神”的脸面上。

他眸子不适应这样的亮度，微微眯起，忽然看清了允鹤的面容，再抬头，看到晁风冷若刀锋的一张脸：“怎么是你们？”

他从地上爬起来。

允鹤才发现他身量并不高，只是衣袍较为宽大，人却十分娇小。

在他身后，背了个皮革制成的背囊，上面站了一只苍鹰。

苍鹰展翅飞翔，乍眼看去，便似人的后背生了双翼般。

晁风自树上一跃而下：“你是高山族人？”

允鹤奇道：“高山族？”

晁风不答，直接自他身侧走过。

“山神”抬手抹掉脸上的白粉，露出常人的肤色：“萧老板……还有你……”

允鹤认出她的面容：“杜姑娘？”

杜青玄虽认得他们二人，却仍有些防备，后退两步：“你们怎么到山上来了？”

允鹤直接回了她的问题：“为你啊。”

晁风反问：“你怎么会在山上？”

杜青玄皱眉：“为我？”

允鹤无奈叹气：“你在山上装妖，搞得人心惶惶，我来抓妖。”

晁风：“嗯！”

杜青玄目不转睛，盯着二人：“这么说，你们不是安禄山派来抓我的？”

晁风沉声道：“晁某人直受皇命，若论官阶，安禄山尚不及我。”

杜青玄曾被晁风救过一命，对允鹤亦没有什么坏的感觉，听得这话，便点了点头。

晁风神色清冷：“你尚未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为何在山上？”

杜青玄认定他们不是安禄山派来的人之后，便放松下来，毫无隐瞒：“安禄山要杀我。长安城内处处是他的眼线，我在皇上面前揭发他谋反不成，只能躲在这里。”

允鹤了然：“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就是为了逃避他的追杀，让旁人不敢上山？”

杜青玄摇了摇头：“我是高山族人，这身打扮，是我族中狩猎时的打扮。一开始，我并不想吓人。”

允鹤点头：“后来呢？”

杜青玄沉默片刻：“后来是为了救人。”

晁风皱眉：“救人？”

杜青玄抬头收拾起额前一缕乱发：“你们跟我来。”她朝着这条小路相反的方向走，左绕右绕，好几处没了路，便直接抓住藤蔓，攀登纵跃。

最后停在一个山洞面前。

这山洞极为隐秘，洞口已经□□枯的藤蔓遮盖住了，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杜青玄信手拨开藤蔓：“进来。”率先钻了进去。

允鹤回头，看了眼晁风，有意侧身让他先走。

晁风却连眼尾都未瞧他一下，直接弯腰进去。

允鹤暗想：他大约仍惦记着武举之事。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躬身走在最后。

山洞里头很干燥，藏得也很深。

杜青玄点了支火把照明，引着身后二人往尽头的路去。

迎面，一团飞影袭来。

杜青玄侧身避让，似乎早已习惯。

山洞并不宽敞，她这一侧身，黑影便直接砸在晁风身上，却是一团黑乎乎的泥球。

紧接着，人尖锐的笑声与拍掌声清晰传来，在这狭窄的山洞里，四处回荡，鼓动得人耳膜发疼。

“哈哈哈哈哈，砸妖怪，砸中咯！”

“我是神仙！我是神仙——风来——雨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山洞尽头手舞足蹈，大笑不止。不知是山洞回音的缘故，还是别的其他原因，他的吐字发音都极为奇怪，尾音全部是轻声。

晁风先看到那人一头卷发：“他是个胡人？”

“胡人？”那人侧着脑袋，辨着晁风的话，忽一脸讳莫如深，“我不是胡人……我是神仙！告诉你个秘密，我认识一个大唐朋友，他，呼风唤雨——风来，雨来——”他边说边挥动双臂，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杜青玄朝那人道：“疯子，吃饭啦！”

那胡人马上停止了上蹿下跳，像狗一样端坐在原地，来回晃着脑袋：“吃饭吃饭……”

允鹤最后跟上来，在火光中看清那胡人的脸：“纳辛？”

胡人斜眼看着他，忽然兴奋的鼓掌：“哈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纳辛！对对对，我叫纳辛·阿里亚拉姆尼斯·贾拉里。”张开双臂，“亲爱的大唐朋友，你们好吗？”

允鹤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他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得远些：“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杜青玄在身后道：“不知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是我从半山腰上捡回来的，当时他浑身是血，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个大洞，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了，就侥幸试了试给他上了药，没想到人是活了，却成了这样。”

允鹤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又连喊他两声：“纳辛！”

纳辛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道：“神仙！你是神仙！噢，我记得你，风来，雨来——”他大概对允鹤在聆音阁的印象颇深，手指指指点点，学的也是允鹤当日施法之时结法印的动作。

允鹤点头：“你记得我。”

纳辛大笑：“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忽又张开双臂抱着他呜呜哭起来，“神仙……有人，有人要杀我！不是人……噢，是妖怪，妖怪要杀我……”他白皙的脸扭曲起来，湛蓝色的眸子折射出惊惧的颜色，似乎十分害怕，拼命要往允鹤怀里钻。

允鹤被他抱着，蹭了一身的眼泪鼻涕：“……谁要杀你？”

“妖怪！妖怪！”

允鹤问道：“妖怪长什么样子？”

纳辛一愣，然后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嘻嘻笑声：“妖怪……”他两只手垂在胸前，吐舌头翻了个白眼，“妖怪好吓人……看不清的……”他凑近允鹤的耳边，“看不清的……”

他说话的气息全部吐到允鹤的耳朵里。

允鹤只觉得一阵麻痒，不自觉离他远些：“你是说妖怪的面目看不清吗？”

纳辛不答，只重复那句话：“看不清……”

允鹤垂眸看着他，脸上忽然团起一阵黑雾，森然问道：“可是这个样子？”

纳辛盯着他的脸，片刻之后，他“啊”的一声大叫，双目一翻，彻底晕过去。

晁风冷眼瞧着：“你何苦吓他。”

允鹤转头，脸上仍是一团黑漆漆的迷雾，双目赤红：“你不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吗？”他收起脸上的雾气，“他吓晕过去，证明他见过这张脸。”

晁风：“……你这张脸，但凡普通人见了都会吓到。”

允鹤无辜，看了眼杜青玄：“杜姑娘就没被吓到。”

他话音刚落，杜青玄自胸腔内爆发出个尖利叫声：“你你你……你也是妖怪？！”

晁风道：“他是国师，不是妖怪。”

允鹤：“……”

杜青玄并未见到他当日呼风唤雨的情形：“你当上国师了？”

允鹤避而不谈这件事：“杜姑娘，你是为了救他才装成妖怪的模样？”

杜青玄举着火把，腾跃的火光和燃起的黑影，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阴晴不定：“我是为了救更多人。”她抬眼，眸中光影闪烁，“我若说，这山头上有害人的妖怪，你们信不信？”

晁风沉吟不语。

允鹤点头：“我信！”

杜青玄似乎觉得他回答得太快了：“我说的是真的！这个胡人，虽疯疯癫癫，但是他也说了这世上有妖怪！”

允鹤一脸真诚：“所以我信啊！”

杜青玄：“……”她也记得，刚刚允鹤说的确实是他信。

允鹤又道：“但我觉得，纳辛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他沉吟片刻，补充道，“他魂魄均有所失。所以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晁风并不看他：“你想为他招魂？”

允鹤摇头：“现在怕是不能。看样子他的魂魄丢了有些时日，我须得有所准备。”

晁风又朝杜青玄道：“你刚说的害人妖物是什么？”

杜青玄沉默片刻：“一尊铜雕。”

晁风皱眉：“铜雕？”

允鹤倒是不意外：“天地外物，吸引日月精华，均可灵修。莫说铜雕，便是一块石头也是有可能的。”

杜青玄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我与近来要上山的人说过多次，唯独你是信我的。”

允鹤微笑道：“所以才要装成妖？”

杜青玄黯然垂首：“我也不想吓人……可是，山上的妖怪实在是太可怕了！而他们，上山的人太多……我只能在通向妖怪的那条路上做记号，拦截他们。”

晁风剑眉一挑，似有些意外：“上山的人很多？”

杜青玄点头，又摇摇头，似乎颇为沮丧：“他们好像都认得路一般，结伴而来，又只冲着那有妖的地方去。无论我怎么劝说均是无效的。我无意间撞见了那妖怪的一次施法……真的……”她握住心口，那一次经历显然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允鹤和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清朗，如涓涓细流，自有一种能够温暖人心的力量。

杜青玄深吸口气：“那天夜里，我在山上狩猎，无意间看到山顶处有红光在闪。我以为是安禄山的人到山上来找我，便悄悄摸过去查看，才发现那一座硕大的□□铜雕在发光……铜雕附近围满了人，他们脱光衣服，对着铜雕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跪拜，歌舞。就像举行某种仪式。那些人有男有女……场面太古怪了。那些人举行完仪式之后，都不约而同以铜雕为中心，围坐成圈。他们身上的皮肤像忽然像□□脊背般隆起，一块又一块疥疮不停的长大胀裂，里面爬出黑色的虫子。这些虫子从四面八方，全部钻进铜雕的嘴巴里。我亲眼看见那铜雕的眼睛亮起来，然后，那些人就都死了，变成一具具脸上身上长了白毛的干尸！”她一边说，一边打着颤，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了。

允鹤听她描述起那些人的死状，内心便已明朗：“所以，老杨头的尸体，是你伪造成的。他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山摔死了。”

杜青玄听他提起这事，脸上的表情又难过起来：“我并不有意要害死他的。我只想把他们吓走，没想到……”

允鹤接话：“没想到，他会因为惊吓过度，直接滚下山崖。而你为了引起山底下人的重视，把尸体伪装成被妖物杀死的模样，对么？”

杜青玄点头。

允鹤抬眼，才发现晁风正目不转睛看着他：“晁将军？”

晁风转头，声音清冷：“铜雕的所在，你可记得？我想去看看。”

杜青玄犹豫不决：“那个地方十分邪门……”

允鹤换了笑脸：“没事，我在呢。你领我们过去看看。”他这话原是顺着晁风的意思说下去的，然而，晁风却并未领情，径直往洞口走去。

允鹤：……看来当日武举之事，他对我已有不满。

杜青玄想起他适才随意抬手，就让地上裂出个大洞的本事：“你刚刚施展的那是什么功夫，如此厉害？”

允鹤心情欠佳，叹了口气：“不过一个小法术。走吧，杜姑娘，烦请你引路。”

杜青玄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吧。但愿……我没有信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