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一路挑挑拣拣,找了西市里头最大的酒楼,拽着迟瑞上去。
店小二取来餐牌。
迟瑞本就拘谨,看了半日点不出一个菜来。
青儿有心去点,偏生一个字都不认识。加上这家酒楼菜名写得稀奇古怪,什么“一行白鹭上青天”,“千秋雪”之类,全部化用了长安有名才子的诗名,光听着就一头雾水。
阿肥等了半日,不耐烦了:“快点吧,我都要饿死了!”
迟瑞放下餐牌:“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回家好不好……”
阿肥巴望着邻座的菜流了半天口水,等来居然是他这句话。它气得要死,索性一跃上餐桌,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开始点菜:“金齑玉脍一盘,红羊枝杖一只,辋川小样来一份,乳酿鱼一条,御皇王母饭三碗,甜点酪樱桃饭后上。暂时就这些,不够再叫。”
店小二看到一只鸟在餐桌上,嘴巴一开一合,咯咯报了菜名,大为惊奇:“这……鸟还说话?”
迟瑞想起之前允鹤的说辞:“……腹语。”
店小二笑道:“我说呢,就只听说国师家有一只会学人话的鸟。据说是只神鸟,毛色光泽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阿肥骄傲的昂起下巴。
店小二话音一转:“倒不像这只大胖鸡一般,没有灵气。”
“你说什么!”阿肥受到侮辱,怒目圆睁。
店小二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迟瑞生怕绯羽乱说话引来骚乱,紧张的按住桌子:“没……”他不惯说谎,眼巴巴的望着青儿求助。
青儿被他盯得自己也紧张起来:“没人在说话啊。哎呀,你去忙你的去——”一迭声把店小二打发走了。
一桌菜很快上齐。迟瑞望着这满桌子的菜,瞬间傻眼了。允鹤府中饮食讲究精致,向来是分量不多,以品类取胜,又习惯清淡口味。
是以迟瑞刚才听见绯羽连点了四五个菜,倒也不觉得多。待得菜上来了,他才发现这些菜的分量,足够七八个人吃了。
金齑玉脍是大盘的鲈鱼片生搭配橙子片,又调之以辣酱食用。红羊枝杖是整一只烤全羊。辋川小样是以脍、肉脯、肉酱、瓜果、蔬菜等原料雕刻而成的花色拼盘,乳酿鱼乃是用乳酪腌制全鱼,鱼肉鲜嫩,**四溢,御皇王母饭则是半熟蛋盖饭。
青儿是女孩子,本身饭量就不大,看了满桌子菜不是乳酪就是肉:“这会子谁稀罕吃这些,怪油腻的。”每样菜只象征性的尝了尝,又拿勺子拨了小半碗蛋炒饭,就着茶水泡一泡,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迟瑞:“……太多了……”
阿肥好不容易可以撇开允鹤大吃一顿,跳上桌子:“一点都不多。”它先是风卷残云般干掉了一整条鱼,又直接撕开一只烤羊腿,配合蔬菜几口吃下去。
迟瑞看它吃的速度实在太惊人了:“绯羽……你……别吃太多……”
阿肥睨了他一眼,嘴里还叼了块鲈鱼:“又不是花你钱,小气什么!”
迟瑞轻声解释:“我是……怕你撑着……”
阿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太小瞧我了!十桌这样的,我照样能搞定。”
迟瑞摇头:“允鹤哥哥说……你不能吃太多……”
阿肥不服气:“那是他污蔑我。今天就给你们这些凡人证明一下我的实力!”它这番话,在撕下四只羊腿之后,已经被推翻了。又勉强干掉一碗蛋炒饭,它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心有余力不足的扫了眼还剩大盘鲈鱼脍,甜点偏在这个时候又不合时宜的摆了上来。
迟瑞虽心疼浪费食物,但看到阿肥比来时鼓胀了一倍的肚子,终归仍是担心:“允鹤哥哥说,‘饮食自倍,肠胃乃伤’……你这样……肚子会受不了……”
阿肥感觉食物都快顶到喉咙了,嘴上兀自硬撑:“谁说我吃饱了……”话未说完,直接张口,哇的一声吐了。
青儿“噫”一声,嫌弃起来。
迟瑞:“……”忙把它抱去一旁清理。
邻座食客看到一只胖鸟忽然在饭桌上大吐,均觉倒了胃口,纷纷指责。
迟瑞抱着绯羽,又忙与其他客人作揖道歉。
阿肥吐了一阵,肚子里倒是舒坦了许多,只是全身蔫蔫的提不起精神,软趴趴的扒在迟瑞身上,嘀咕道:“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允鹤可以吃那么多,我就不可以!”
迟瑞细想了想:允鹤哥哥点菜,从来只选精细的……分量却不会太大。然则这番话,他却不敢跟绯羽直说。只轻轻抚着它的脊背,令它好过些。
杜青玄带着允鹤与晁风,往悬崖峭壁上走。
越往高处,山上越冷。
四周迷雾蒸腾,和纷乱的藤蔓纠缠在一起,森白的水雾宛如幽灵一般,在丛林中缓缓掠过。
突地,前方地势陡然开阔。便似造物的鬼斧在峭壁当中横削而过,截出大片平台。
杜青玄脚步停在这平台中间,左看右看,惊“咦”出声:“奇怪?……”
允鹤跟在她身后,信步走来:“可是那铜雕不见了?”
杜青玄回头:“我明明没有记错,当日就是在这……”她指了指脚下的位置,“那么大的铜雕,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允鹤没有说话,目光在平台四周逐寸扫过。这片地方的土地,比之别处的颜色似乎更深一些,难得的是没有杂草,更没有积雪。
它似乎太干净了,干净得毫无道理。
允鹤眉心紧蹙。
站在这里,他可以清晰感受得到此地残余的妖气。
妖气浓烈,可致百草不生。
然而,奇怪的是,这股妖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缚在了这崖边数十丈的平台之内,完全无法冲突出去。
这是一只受到禁制的妖怪。允鹤在心里飞快下了个结论。
杜青玄满脸的难以置信:“我没有骗你们……明明是这里,为什么铜雕和尸体都不见了……”
晁风亦在四周打量,沉声道:“不足为奇。”
杜青玄回眸与他对视:“……为何?”
晁风淡淡道:“铜雕既能为妖,自然有行动的能力。”他目光瞥了眼一侧的悬崖,“处理尸体,这个地方最方便不过。”
允鹤在黢黑的土地中寻到一物,弯腰拾起。尔后,他眉心的刻痕加深,下意识回头,看了晁风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将事物贴身收好。
问道:“你遇到铜雕是在什么时候?”
杜青玄道:“晚上。七天前的夜里。”
“大概什么时辰?”
杜青玄想了想,笃定道:“过了子时。”
允鹤点头:“它应该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原地。或许只是白天受到限制,无法现形。子时之后,天地间阳气渐衰,你便能看见。”
杜青玄目中现出惊恐的颜色:“……原地?”一阵山风吹来,她莫名觉得冷,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下意识往晁风身侧靠近几步。
晁风不经意的避开了,向允鹤走来,低声道:“你怎么会到山上来?”
允鹤觉得奇怪,笑道:“我来,不正常?”
晁风皱眉:“你若无事,便该回国师府去。”
允鹤下颌微扬,点头:“哦,晁将军这是嫌我碍事?”望了眼周围,轻松道,“这不是有事么?”
晁风神情肃然:“你可知昨夜大理寺连夜弹劾你,不务正业,对他们的案件横加干涉。皇上甚为不悦,圣旨今日应该已经传到你府上了。”
允鹤想起今早卢少耆还满脸笑容往自己府上来:“是吗?他们爱说什么就随了他们去吧。”
晁风冷声道:“你可知道,朝中最忌讳就越俎代庖!官场当中,尔虞我诈,小人居多,你怎的不知留神!”
允鹤听出他言语当中的关切,笑起来:“你不恼我了?”
晁风莫名其妙:“什么?”
允鹤直接挑破:“你方才一直不理我,不就是恼我武举之时强行收走了玉麟衣,害你误伤了故人之子。”
晁风道:“我在想案情……”忽问道,“那日庆元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法宝,便是你的玉麟衣?”
允鹤诧异:“你不知道?”暗自扶额:这下好像是自己撞上门来了。
晁风沉吟片刻:“当日你若不出手,死的人便是我。我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你。此事,与你也不相干。我只是诧异,庆元竟会如此恨我。”
允鹤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心可怕之处在于不显山水。嫉妒本身又是一柄利剑。都羡慕人间有情,有七情六欲,谁又知道凡人为情感支配,身不由己,也是一桩苦事。”
晁风点头表示赞同:“先看眼下的案子吧。”他走开两步,又道,“你身为国师,便是要查出朝中究竟何人与妖勾结。即是如此,就不要给了那些人借刀杀人的机会。此次弹劾你的折子,据说竟有二十三个人联名,当真令我意外。”
允鹤想了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若叫他们抓不住半点错,那弹劾我的人,就必然有蹊跷,对吧。”
晁风道:“这话正是。”
允鹤在原地又转了一圈:“此处不设阵法。妖物却仍被原地束缚了,证明是他身上有禁咒。”
走到断崖边,回眸朝他们微微一笑:“尸体多半在这山脚下,我下去看看。”他话未说完,直接纵身跃下崖底。
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
杜青玄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晁风虽知道他是仙鹤本体,骤见他跳崖的动作,出于本能,仍是冲到崖边,扬手做了个拉的动作。
允鹤任由身形下坠,只觉耳边风响呼呼,云雾身侧四散,花草树木全部朝后倒飞,大有凭虚御风的快感。他生性豁达,一番小小举动便已觉胸前烦闷之气尽去。在半空中一个酣畅的旋身,又恰恰看到晁风伸手欲拉他的动作,大笑起来。
他并不着急展出双翼,直等见到实地了,才开始亮翅滑行。片刻之后,他绕了个圈子,自另一侧飞回原地。
杜青玄仍趴在悬崖一侧,极目穿透厚重的白色雾霭,朝底下嘶声大喊。
晁风一眼瞧见他归来:“再迟点我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杜姑娘。”允鹤听那小姑娘喊得嗓子都已沙哑了,反倒内疚起来,“我……”抬手招了招,“这边。”
杜青玄蓦地听到他的声音,回头:“你……没事?”垂首看到他脚下的影子,轻出口气。她惊恐担忧过后,反倒有些恼怒起来,“这么高的悬崖,你怎么说跳就跳!”
“……抱歉。”允鹤摊了摊手,“一时头脑发热,没考虑太多。”
晁风问道:“底下情况如何?”
允鹤抬头看了他一眼:“与你想象的差不多。”
晁风适才已在断崖口处观察许久,要找一处可以勉强下足的地方,盘旋下谷。
允鹤瞧见他的举动:“你要下去?我带你。”
晁风淡道:“不必。”扯了周边的藤蔓扭成一股长绳,系在腰上。
杜青玄看到允鹤才刚跃下山崖,依晁风目前这个架势,显然又要下去,急道:“刚刚不是看清楚了吗?怎么还下去?”
晁风道:“有些事情须得亲眼所见,才能证实。”
杜青玄连连跺脚:“都是一堆死人,证实又能怎样,你又不能把他们救活!”这断崖着实险峻,她又向那云峰雾绕的崖边瞧了两眼,走远几步,生怕不小心摔了下去,“晁将军,你别下去!”
晁风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涉险。
允鹤走到她身侧,忽道:“没事,我陪他一道下去。”
“你?”杜青玄想起他适才直接纵身一跃的模样,愈发觉得惊怖:这两人均是胆大不要命的主。
他们二人倘若都下去了……
自那晚过后,她就连白天都不敢独自经过这里,何况现在要她一个人待在上面:“那我……那我……”
允鹤淡然一笑:“你若信我,闭上双目。我带你一同下去。只一件事,中途不可睁眼。”
杜青玄迟疑片刻,终是选择相信允鹤,闭目道:“走罢。”
允鹤道了声:“得罪。”伸手一提她的腰带,纵身跃下悬崖。
杜青玄身子离地,只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耳畔风声不绝,她闭紧双目不敢睁眼,直待听允鹤的声音道:“行了,睁眼吧。”方才慢慢张开眼睛。
眼前庞大的尸群又把她狠狠的吓了一跳。
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样貌狰狞恐怖,犹如浮屠柱上的雕塑,或是背朝外,或是胸口朝外,手、脚,彼此穿插变形,严密地紧贴在一起,半掩半露,融合在山壁上。
杜青玄骤见这幅画面,心里一下没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脚下发软,转身紧紧揪住了允鹤的衣袖,险些要跌坐下去。
“尸体!……”
允鹤不动声色,扶了她一把:“杜姑娘若是害怕,可站到我身后。”
他适才已经见到了这里的全貌,再见之下,脸上仍是掩不住,一片凝重之色。
杜青玄颤声道:“不……不怕。”
那边,晁风脚尖还未落地,听得杜青玄的尖叫,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扬手割断藤蔓,纵跃下来。
只见那些尸体俱已风干,却没有腐臭的气味,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抽走了全身精血,脸面果真如杜青玄所说,覆了一层白色极薄的细绒毛。
晁风皱眉,按这些尸体的风干程度,不消几日,估计就要化为尘土。妖物害人,多半以吸食人精血为主,这并不稀奇,然而这些人脸上这一圈白色细绒却是何故?
他这头思绪正没个着落,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与他心思相同,又无所畏惧,指尖直接伸向那些尸体的脸面。
晁风指如疾风,瞬间拦截了那只手:“你干什么?”
允鹤侧头,理所当然道:“检查尸体啊。”
晁风皱眉:“徒手?”
允鹤笑道:“不然呢?”
晁风取了双鹿皮手套,他自己戴了其中一只,将另一只丢给允鹤:“自恃有仙体,便不知自爱。上回的亏是没吃够。”
允鹤捡起鹿皮手套,笑了笑:晁风的话不无道理,若依杜青玄先前的描述,此处这些人应该是被当做了养蛊的容器。
只可惜尸体风干太过厉害,无法辨别它们身上是否有别的伤口或是断骨。
这白色细绒,触手并不会掉,倒似一种寄生。宿主已死,它们却仍在卖力汲取着宿主身上最后的养分。
瞬间吸干人的精血,是妖物手段,而寄生是蛊术。
蛊术与妖术大不相同。蛊物身上所带妖气并不浓重,离体之后便不会留下太重的妖气。而在寄生到成熟期间,巫虫并未成长起来,潜藏在人体内是很难让人察觉的。
养蛊人以动物和人作为容器养蛊,是蛊术里头最普遍的一种。
但适才在断崖上那股妖气,是清晰可以察觉到的。
“有人养蛊饲妖!”这个念头出来,允鹤与晁风的话几乎是同时,冲口而出。
两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眼。
允鹤说道:“我在昆仑虚上,曾听过师父说过一种蛊虫,幼时便是一颗植物的种子,需寄生活物体内,成熟之时才能转化为虫,破体而出。而它作为植物的一部分则仍留在活物体内,直至吸干所有养分。这种虫子若能把握好分寸,就是一味良药,因为它本身有极大的药用价值。在寄生过程中,它分泌□□,可镇痛治病。故而殷商之时,巫医时常以此来行医救人。”
晁风看了他一眼:“你可听说了,长安东市近日来了一名郎中。”
允鹤点头:“亲眼见过了。当时并未发觉异常。”
晁风沉声道:“我也是。”侧头与杜青玄说道,“杜姑娘,此山藏有妖物,你不宜在此藏身了。跟我回长安罢,我能护你周全。至于那个胡人,也一并带回去。”
允鹤赞同:“你若愿意,随我回国师府也是一样。那日皇宫里匆匆一别,我与晁将军均在找你。”
杜青玄留了个心眼:“找我做什么?”
晁风道:“你公然得罪安禄山,怕你性命有虞。”
杜青玄十分惊奇:“你们信我?”
允鹤淡道:“你当日所言,我曾亲眼所见。”
杜青玄激动起来:“那你为何不向皇上直言?!”
允鹤耸肩:“你我皆没有证据,他不信你,自然不信我。况且长安皇气仍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祸乱。”
杜青玄还要再说什么,晁风直接打断:“此地不宜久了,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