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府上丫鬟交给允鹤一封信。
信是从驿站寄来的。
允鹤在饭桌上对迟瑞说了信的内容:“驿站那里传讯,你兄长约莫再过两日,便能入长安了。”
桌上,安静吃饭的迟瑞无声放下碗。
“怎么了?”允鹤察觉他脸色有异,“你好像不太高兴?”
阿肥听说府上又要来个凡人,确实不太舒服,看到迟瑞也不高兴,倒是觉得稀奇了:“你不喜欢他?”
迟瑞静默半晌:“……我,有点害怕……”
“害怕?”允鹤有些意外,“为何?”
阿肥忙不迭问道:“他长得很丑?”
允鹤一巴掌扇在它脑袋上。
迟瑞轻叹口气:“……他一定恨我……”
允鹤大致摸到了他心结所在:“当年的事,乃杨国忠有意为之,纵然没有你的画,他也能寻得别的由头。况且,当年你才几岁?一个孩子画的画,竟也能以谋反定罪,可见是欲加之罪。既然错不在你,他自然恨不上你。你兄长比你年长,这其中道理,他应该想得明白的。”
阿肥蹲在饭桌前,连日相处,它已隐隐对迟瑞生出亲近感,只是嘴上仍不肯承认:“若不是你,他现在还不定回得来!他有什么资格恨你。”
迟瑞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血亲重逢,他心中岂有不期待的。然而他心里清楚,迟珏……他一定会恨透了自己。
阿肥跳过去,难得把到嘴的鸡腿叼到迟瑞碗上。
迟瑞正发怔,没留意到。
阿肥又用爪子把他的饭碗推了推。
迟瑞抬头,看到碗里的鸡腿,有些惊讶:“你……给我了?”
阿肥有心要哄人,却又不能失了神鸟的高傲,故作潇洒的扭过屁股:“不过一件俗物,给你。”眼睛却忍不住仍往鸡腿上瞄,大声道,“好好的饭不吃,为个凡人愁什么!”
允鹤“唉”的一声,把阿肥头上的翎羽全部揉乱:“你当别人都与你一般,只顾吃么。”
迟瑞知道阿肥在宽慰自己,终不忍拂了它的意,捧起饭碗,却实在吃不下去,只吃了半碗便歇了。
夜里,国师府灯火通明。允鹤连夜修改了公文,在收集百鸟的公告后面多加一条:赏鸟大会,乃当今圣上为天下祈福所办,目的是聚宗亲,祝太平,不宜杀生。凡有滥杀滥鸟类者,一经发现,移交大理寺关押三日。
次日清早,他携了公文,匆匆去了趟大理寺。
大理寺对多抓几只鸟就要关押一事,多少有些为难。这一来并未违法,二来,民间冬日捕鸟也是某些人生计的一部分。只是允鹤那一句“娘娘办赏鸟大会乃是为皇上祈福积德。”颇有杀伤力,况且国师眼下,正受器重。故而大理寺虽有所顾虑,但也没怎么推托,仍是点头签发了公文,重新命人全城张贴。
此事忙完,大理寺又热情留下允鹤在里头喝酒寒暄。
允鹤不喜这种虚与委蛇的官场应酬,但身在俗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不近人情,便略坐了坐。
众人逐一敬酒,言辞当中尽是对他的阿谀褒奖之词。
允鹤身为上仙,平日在仙界也多受各路小仙的赞誉,然则眼下这些所谓官员们口中颂词,一个比一个夸张,恶心肉麻且完全不带重样,直要把他比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允鹤纵再有定力,听了也不觉浑身鸡皮疙瘩冒起,险些一口酒喷出来。
倒是不知谁提了一句:“最近城里好像有传言,说黛子山上有妖怪。那妖怪据说还是一只长了人身的鸟。”
周围马上有人道:“哎,民间传言不可信。再说有国师这样祥瑞的人在,长安城内岂会有妖?”
“你说是妖,我说便是天降祥瑞!皇上不是托国师办赏鸟大会吗?说不定,这是鸟仙显灵,大吉之兆啊!”
允鹤:“……”忽道,“可我怎么听说,这是个害人的妖怪。而且据说已经杀了一个人。那人叫老杨头。这宗案子,大理寺是何人所接?”
他这话刚问出口,大理寺作陪的官员全部禁了声,不约而同怒目瞪向那适才开口提到黛子山的官员。
隔了有会,终于有人慢慢吞吞的拿来了关于老杨头的卷宗,好好一顿酒宴,顿时变成了谈公事。
那名官员自知闯祸,耷拉着个脑袋半天不敢做声。
老杨头一介平民,又无亲属。案子一结,尸体便马上被移送到城郊的义庄处。
看守义庄的是个姓王老酒鬼,长了个红红的酒糟鼻,正喝得烂醉未醒。
大理寺引着允鹤,敲了半日门,里头方才有了动静。
那老头拖拉了半天,撞撞跌跌开了门,仗着酒劲,听闻他二人不是来收尸的,顿时怒不打一处来,扬手要关门。
允鹤及时抬手,按住门板。
他手上劲道加大。
老头身体被弹开数尺,索性躺在地上耍赖发起酒疯来。不论大理寺的人怎么喝止,他就是嘟嘟囔囔,说允鹤冲撞了他,非得要他赔一壶酒。
允鹤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衣摆从那人手里挣脱出来,心里倒暗暗稀罕他的胆大。若依着那日黛子山脚下一行路人的描述,那尸体浑身长了白毛,便算得是凶尸了。如此诡异的尸体,他一人守着居然不怕,还有闲情在里头喝酒睡大觉。
老头嘀咕了几句,酒劲涌上头,扶着门框吐了会,又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大理寺官员连唤数声,均叫不醒,他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允鹤一同走去查看尸体。
长安富庶,虽是寒冬,却少有饥馁冻死之人。义庄之内,最近新收的就只得一具尸体。
距离事发已有数日,尸体迟迟未有人收,幸而是天冷,尚未完全腐坏。
允鹤掀了白布,细看着那腐尸。
尸体脸上果然沾了许多细碎的白毛。
尸身上的伤口众多,横七竖八,有深有浅的数十道,更有一些皮肤的擦伤淤青等。
还待进一步观察,忽听身后一阵风响,允鹤回头,便见那随行的大理寺官员疾步冲出义庄门口,蹲在路边,双手扶着肚子大吐起来。
“……”允鹤只得先跟出去,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那官员铁青着脸:“我……下官……呕……”大吐特吐。他暗恨自己适才喝多了酒,被这尸臭一熏,顿时撑不住,几乎要把胃都吐出来,边吐,边断断续续道,“国师……高人!”
允鹤看他这个时候仍不忘奉承,无语扶额:“要不,你先在此处歇息,我自己进去看?”
官员摆手:“这……使不得……呕……国师身先士卒……呕,大理寺之福……”
允鹤:“……”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义庄。
他先以手拈了点尸体脸上白毛。白毛触手即掉,极为柔软,倒似那日在黛子山脚下见过的一种绒毛草。
手指在尸体的肋骨上慢慢按下去,他心下了然,自行打水洗了手。
又对了卷宗,上面记录有仵作尸检报告,写着:尸身上覆有白色细绒,多处裂口,推测系于高处滚落后,伤口触碰到有毒植物,毒发身亡。
这人无亲无故,又是平民,仵作多半也没细看。
此人身上没有妖气,多处骨折,理应是从高处摔下来后,断骨刺破内脏,大量出血致死。
至于他身上的裂口,处处呈干竭状,裂口附近的皮肤又毫无收缩,显然是人死之后再以利器刺上去。
允鹤留意到,放置尸体的木板上沾了许多白色粉末,尸体的肌肤比之普通人亦是更白了些。
他舀了瓢水,浇到尸体脸上。上面的白毛和白色粉末纷纷掉落,露出正常人的肤色。
有人在这人摔死之后,故意用颜料刷白了他的脸,又抹上毛绒草,还在他身上刺出无数个洞……
允鹤皱了皱眉:这么伪造尸体,无非就是想掩盖死因。
然则,什么人会故意把尸体弄成如此吓人的模样?
允鹤单手托着下巴,低头沉吟:最近长安城并未发生什么异事。凶手为了逃避律法,故意营造妖怪杀人的假象,倒是说得过去的。
然则,他心里又莫名想起贵明提到过的那个神秘郎中。他曾在黛子山脚下,以花香救活一个孕妇。
这两件事,本该毫无关联。
不知为何,允鹤心底却隐隐升腾起一股不安。
但愿此事,到此为止。
允鹤这么想,一路走出义庄。
大理寺官员已经停止呕吐,跌跌撞撞的跟上。
允鹤看他脸色苍白,吐得连脚步都虚浮了,摆手让他先行回大理寺歇息。
按说城里的一举一动,皆瞒不过龙武卫。
此事,包括东市里头郎中之事,均有些蹊跷。然而晁风那边却仍是沉寂。
自上次武举失手伤了苏定方之子苏庆元之后,晁风就一直未露过面。允鹤虽觉得苏庆元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从他手下之人曾与长安城内拐子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事情上,便不足以让人对他心存怜悯。但是,在比武场上,允鹤忽然收了玉麟衣,确实是令他断臂的主要原因。
苏庆元是故人之子,晁风失手伤他,少不得难过。
允鹤想着,若得了空,还是要亲自登门,去看看这位晁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