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靠山而停。船工上前禀道:“公子,再往前去,水流太急,咱们的船就出不去了。”
允鹤走上船头,但见岸边苍山叠翠,愈往上去,颜色愈是浅淡,渐而变成一抹烟雾迷蒙的素白,便似画师自下而上信手泼墨而成。
岸边有个茶肆。茶肆里头生意正旺,聚了不少茶客。
“此处风景倒是不错。”
船工笑道:“此山名唤黛子,上有十二峰,高耸入云,算得咱们这一景。”
“黛子?”允鹤记得贵明今早言语曾提到此山,“下去看看。”
船工听说他要下船,忙道:“公子,您要游山可挑别处,这座山就算了吧。”
允鹤奇道:“为何?”
船工道:“此山……有很多诡异传言。据说是有山神的。”
“山神?”允鹤笑起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如此钟灵毓秀,合该一看。”回头招呼舱内的迟瑞与阿肥,“我们此处下船。”
阿肥因吃多了烤鹿肉,又贪杯多喝了浓茶解腻,此刻肚子正发胀,颇不情愿外出。
迟瑞听允鹤连声催促,阿肥却始终恹恹不愿动弹,只得先把它抱到自己的怀里。
允鹤不等画舫完全靠岸,纵身跃到岸边,回手去拉迟瑞。
船工看拦不住他,只得在船上连声嘱咐:“公子若要上山,千万与人结伴!”
允鹤回头,朝他拱手为礼,衣裾翩飞,恰如仙人一般:“谢啦。”拉着迟瑞往茶肆去。
茶肆里头的茶客看到允鹤走来。
“小公子也是要上山的?”
允鹤“嗯”一声:“不过随意走走。”
有穿着布衣的大婶,看允鹤长得俊,迟瑞又是一脸招人疼的模样,挪了个位置:“来来来,小哥儿,这来坐。咱们这些人都是要上山的,一会咱结伴去。”
允鹤将迟瑞推去坐了,自己却站在他身后:“为何要结伴?”
旁边有人插嘴:“哟,小哥儿外地人吧,不知道这上山还有规矩。”
大婶摸了摸允鹤的袖子:“这哥儿,大冷天怎么穿这么单薄,怪可怜见儿的。得亏我这包袱里头还有件半旧的棉袄,给你拿了披着,一会上山该冷。”
允鹤婉言谢绝:“……大姐,我不冷。”问道,“上山有什么规矩?”
大婶摸出大把冬枣,塞到迟瑞手里:“来,吃枣子。”又道,“咱这黛子山呀,什么都好,就是最近传出闹妖怪了。”
迟瑞手上被塞满了冬枣,推托不过,又拿不住,只得用衣摆兜着。
那大婶又要给允鹤拿枣子。
允鹤忙道:“够了,我弟弟喜欢吃枣子,只给他就行。”
昏昏欲睡的阿肥听到“妖怪”二字,一个激灵:“什么妖怪?”
允鹤咳嗽两声。
大婶还以为是他在说话,又接着道:“据说是个害人的妖怪。”
旁边有茶客插话:“妖怪岂有不害人的!”
阿肥不高兴了,喉间发出咕咕两声表达了愤怒,暗想:老子没害过人还要被你们这样编排!
允鹤故作惊讶:“有妖怪?我怎么听说这山上有山神庇佑呢?”
茶客道:“什么山神,那不过是说得好听,就是个害人的妖怪。据说这妖怪,长得可高了,脸色煞白,背上还长了一对翅膀。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得惨死,没有好下场的。”
允鹤听他说起那妖怪背后长了对翅膀,暗自扶额:我平日里为省时,四下无人之时也偶有把翅膀露出来飞的。这长了翅膀的怪物,该不会说我吧……
他入世十余载,深知世间以讹传讹的力量。先前就曾遇到过在一个地方,许多人都说闹鬼的,结果不过是那地方枯树横生,树根太多,常有人路过被绊到,然则添油加醋,便谣言漫天。
“既说见了妖怪的人都得死。这位兄台又如何得知这妖怪长什么样子?”
茶客被问得一愣,随即说道:“那也不是当场就死……反正过后都死了。”
又有人道:“怎么不是当场,据说老杨头就是直接被妖怪推下山去,死得可惨了,全身长了白毛,身上还被抓了无数个血洞,那模样,一看就是冲撞了邪祟的。哎,这事这可是与他一同上山拾柴的老李亲口说的。”
允鹤奇道:“那老李怎么知道的?”
茶客道:“他看到啦,他和老杨头一同上的山,一同撞见了妖怪。”
允鹤继续追问:“不是说见到妖怪的人都得死吗?怎的老李就没事?”
“……”茶客被他问恼了,“反正就是有妖怪,你们这些外乡人只管不信!”
那大婶忙劝:“小哥儿,这人命关天的事,我们可不敢胡说。咱这也是好心提醒你,你可别一冲动就自个跑山上呀。”
允鹤双手轻按在迟瑞的肩头上,满脸真诚:“我没有不信呀。只是有些好奇。”又问,“这都死人了,可有报了官?”
茶客道:“报官管什么用,这种老鳏夫,孤身一人,又没人闹事的。官府多半不会重视,况且,官府也不管妖怪的事情啊。”
允鹤点头:“那倒也是。”又问,“既然山上有妖怪,你们干嘛还要上去呢?”
一个茶客嗐的一声,亮了亮手中的篾子竹笼一物:“上山捕鸟呗。你没看国师府贴出来的告示呀。甭管什么鸟,抓住了送过去都有大银锭子。”
允鹤看他捕鸟的工具里头并没有弹弓羽箭一类杀伤力大的武器,略松口气:“别伤着它们就好。”
另一个人拍拍自己腰上一只小弓弩:“伤了也没关系,照样收。不过死了就不行了。所以,能不用打的,还是别用吧。”
又有人道:“哎,死了就死了呗,谁耐烦这么一直等着。死了也不吃亏,横竖是顿肉!”
阿肥听得恼火,扑棱着从允鹤背后跳出来想要破口大骂。
允鹤及时抬手,按住它的动作,又一把捏住它的尖嘴。
阿肥用力挣扎,被允鹤伸手敲了下脑袋,敲得半晕。
迟瑞听到他们说要捕鸟,心就已先揪起来,不住偷看允鹤的脸色。
允鹤出门之前本就为这件事情烦恼,然则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向来是自然规律,他修行须得随自然因果,一时间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有些不悦的拧紧了眉。
迟瑞看到允鹤面带不虞之色,内心也是忐忑,着急想要换个话题,结结巴巴向那给他拿枣子的大婶问道:“……婶婶也是……上山去……捕鸟?”
那大婶衣着淳朴,又没带什么工具,看模样倒不似去抓鸟的。
“婶婶老咯,腿脚都不利索,就算想捕鸟,也没这个本事。我呀,是病好了打算上山走走。”又指了指身后几个人,“咱们这些人都是病好了,上山闲逛的。这老毛病好不容易断了根,不烧香还神也就罢了,哪还敢做这些杀生造孽的事。”
允鹤听得这话,心里倒是舒坦些,拱手谢了那大婶所赠的冬枣:“我们走罢。”
那大婶忙叫住:“小哥儿要去哪?上山可使不得!”
允鹤惦记着回去要把告示修改一下,远远应道:“不上山,回城里去了。”
阿肥蹲在他肩头,叫道:“你刚才干嘛敲我,看我不一把火烫死这些……”
允鹤拍了拍它的脑袋:“不扰民,不伤人。”
阿肥哼唧几声:“这些刁民,都欺负到我的子孙头上了!”
允鹤叹了口气:“子孙自有子孙的造化吧。你我修行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万物有灵,天道不违。”
阿肥闭了嘴不吭声了,隔了有会,又道:“山上有妖怪干嘛不去瞧瞧?”
“不是时候。”允鹤拈起迟瑞手里的一颗冬枣,“枣子甜吗?”
迟瑞摇头,正担心允鹤会因那几个茶客的话语坏了心情,忙把满满一捧冬枣全数递给允鹤。
允鹤诧异:“不甜?”又道,“一个就够。”
“我……没吃……”
允鹤咬了口枣子:“很甜!”笑赞道,“还是小瑞讨喜,长辈们见着都喜欢。”
阿肥凉凉道:“凡人眼拙,见着同类便觉是好。”
允鹤“嗯”了声:“从前在昆仑,也没见着你少挨骂。”
迟瑞忆起自小家中长辈嫌弃的目光,苦笑摇头。走出几步,又侧头道:“允鹤哥哥想到山上去……我自己回长安,没有关系……”
允鹤将枣核吐到掌心,在路边用树枝认真挖了个小坑埋了:“我真不想到山上去。”
围着山脚的路边,长了许多白色的绒毛草,一簇一簇,白茫茫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处是草,哪一处是雪。
允鹤吃了个甜枣,心情好起来,看着迟瑞手中剩余的枣子:“这枣子结得甚好,咱们回去在院子里也种几棵如何?”
迟瑞忙点头:“我去种……”又扯着他的衣袖,“那……不生气了……好不好?”
允鹤眉角轻扬,笑着看他:“生气?”
迟瑞磕磕巴巴,卖力说着:“我知道……他们……嗯,他们不好。……允鹤哥哥喜欢鸟儿……”他心想,允鹤哥哥此刻必定是心情不好的,竭尽全力想要安慰他,却又想不出什么词。
允鹤终于看明白了他的心思,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鼻尖,把他抱入怀里,轻揉了揉:“我不生气。放心吧。”
暖阳高照,冬雪未消。允鹤抱着迟瑞,忽然感觉自己是抱上了一只小小的暖炉,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回去吧。”
远处厚重的霜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