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贵明,允鹤回房间去换了身衣服。
这国师的职务,说白了就是个花瓶。不过是李隆基和杨玉环没事干想出来多寻的一个玩伴。天天做这个赏鸟大会、炼什么长生不老仙丹都不是正业。
允鹤心里很明白,他之所以来当国师,不过是图一张可以出入皇宫,名正言顺接触宫内各色人物的通行证。
他真正的目的,仍是长安城内的妖物。
阿肥毫无顾忌,从门缝里挤进来:“你要出去吗?”
此时,允鹤上衣还未来得及穿上,他平日看着一副少年身材,高挑颀长,脱衣之后却并不显瘦,肩膀略宽,后背线条匀称,肌肤上有一层天然的水亮光泽。
听到阿肥的声音,他快速把衣服往身上一披,系上系带:“进门也不敲一下。”
阿肥别扭:“不就一副皮囊,当谁稀罕看,仙鹤才是你本体!”
允鹤知道他连日修炼颇为勤快,所成人性却始终是个孩童模样,心中不快,也不愿在人前展示,笑道:“依你修为尚浅,若对应成人,正该是孩童阶段,不必着急。”
阿肥被他一言戳中心事,愈发郁郁。
抬头,看到允鹤眉眼低垂,正弯腰抚弄着它的头顶,一缕长发荡到它面前,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我迟早会长大,你别得意!”
允鹤抱起它:“正是呢,你迟早要长大,急什么。”
阿肥嘟嘟嚷嚷:“你要出去,我也要去!”扒拉着他的肩头,“你最近老是一个人跑老跑去,也不带我。”
允鹤细想了下,他近来外出确实过于频繁。他先前特立独行惯了,捉妖一事,本就是不可对人言的,倒一时忘了还有绯羽这个只得半桶水的同伴。
故意哂道:“你好吃懒做,最近又当了老大,待在家里训练你的百鸟小分队不是正合适?”
阿肥呱啦一声,翅膀扇他一脸风:“不管,我要去!”它叽叽呱呱,“训练这些小东西是小事。我可是做大事的鸟!适才我都听见了,那个什么郎中,怪里怪气的。人类都自私,无利不早起,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允鹤正要出去会会贵明口中所说那可以起死回生的郎中,听到他这么说,也不跟他拗,只道:“既是这样,你把小瑞也叫出来,我带你们出去玩。”
阿肥听说要出去玩还带个凡人,顿觉不快。转念一想,出去多半是要在外用餐的,多叫一个人,允鹤点菜之时就会多点两个,又释怀了,乐颠颠跑去叫。
迟瑞这几日都在帮着照料送来府上后受伤的鸟儿,听到允鹤叫他出去,颇有些放心不下。
阿肥直接用鸟语,叽咕几句,嘱咐这些伤鸟安心待在府上。又与其他鸟类招呼,告诉它们自己要出去一日,令它们过来照顾受伤的同伴。
一时间众鸟应声,叽喳之声大作。
阿肥又以高亢的嗓音讲了几句鸟语,安抚众鸟,大有领导者风范。
然后才叼着迟瑞的衣袖,将他拉出门去。
迟瑞先前在长安极少能有出门的时候,到了后来,家道中落,他便连长安城都进不去,终日只在码头做活。似这么闲逛的,倒是头一次,尤其允鹤带他走的,还是长安里头最热闹的东市。
一踏入集市,便觉得整个世界都似炸了锅,各种声音混杂。
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天上飞,地上走的都罗列在这里,被沿街叫卖。
不论商贩、货郎抑或看货砍价市井小民,均提高嗓门说话,大呼小叫,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允鹤沿路付银子,把市集上凡是被叫卖的鸟类都掏钱买下,令他们直接送到国师府去。
更有些热情的小贩看允鹤出手大方,迟瑞身上衣着亦是华贵,直接拿起货品就往他身上塞:“小哥儿,马上就腊八,买点干货,吃着有滋味!”
一个卖鱼的贩子自水桶中捞出条硕大鲤鱼:“哥儿,买鱼吗?这鱼新鲜,如今最是难得。”
迟瑞吓了一跳,下意识揪住允鹤的袖子往一侧躲。那鲤鱼摇头摆尾,一下溅了他一身水。
阿肥蹲在允鹤的肩头上,它爱凑热闹,又嫌吵嫌脏,心里正纠结。
集市上有人卖艺耍杂耍的,大冷天**了上身,在钉床上打滚。
又有人表演银枪锁喉,胸口碎大石的。
寒光闪闪的枪头刺到喉咙上,却毫发无损。
三寸来厚的石板,覆盖在身上,一铁锤下去,石板碎了,人还好端端的。
迟瑞看得心惊肉跳:“这……这么……太危险了……”
阿肥虽是不屑,但又大惑不解:“这是要干嘛?”
待得表演完了,有人拿了面铜锣来收银子,阿肥才知道这表演不能白看,还须得给钱的。
允鹤伸手去摸钱袋,准备给赏钱。
阿肥悄悄飞过去,蹲在石板上左看右看,忽低头一喙子斫下去,石板裂开,碎出许多粉末:“这根本不是石头,就是块硬了的面粉糊的。”
它嗓门比铜锣还大,骤然这么一声,那些准备掏钱的看客纷纷停住了。有好事者上去用手掰了掰石板:“还真是面粉啊!”
“骗人的!”
“走了走了——”
阿肥戳穿了骗局,自觉洋洋得意。
卖艺的气得大吼:“谁乱说话搅局呢!”
允鹤一手拉了迟瑞,箭步上前把自家闯祸丢人的胖鸟拎走,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阿肥被他拎着翅膀,不满起来,嚷嚷:“我是为你好呢,省得你被骗!你怎么还不夸我!”
允鹤无奈,捏了捏它的嘴:“讨生活而已,何苦拆台?”
阿肥没听懂:“讨什么生活?”
允鹤拍了拍它的脑袋:“众生皆苦,你不会懂的。我若没银子供你大吃大喝,也得把你丢出去喷火耍杂耍!”
阿肥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讨生活就是换银子,眼底光芒飞快闪过:“我喷火就能换银子吗?那当妖怪岂不是比当人还好,随便施个妖术就能换钱。”
允鹤:“……”
街上有卖糖葫芦的,红红火火的一大串一大串插在草垛上,卖相甚是讨喜。
迟瑞虽不吃糖,但看到那糖葫芦的模样漂亮,却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允鹤挑了串糖衣最厚,山楂最大的糖葫芦付了钱递过去。
“尝尝?”
迟瑞犹豫,那串糖葫芦在阳光下,糖衣闪着琥珀色的光芒,确实吸引。更重要的是,那是允鹤特意给他买的。
允鹤笑意中带着几分温柔的探询:“我虽不知道你为何不吃糖,但是,我总觉甜是让人觉得很温暖的味道,就忍不住想要推荐给你。”
迟瑞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糖葫芦,又仰首,看了看允鹤脸上和煦的笑容。
终于抿了抿唇,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允鹤哥哥给的,和别人的东西,都不一样。
他这么说服自己。
阿肥左等右等,看允鹤只买了冰糖葫芦给迟瑞,并没有给它的意思:“为什么我没有?”
允鹤随口道:“怕你噎着。”又悄声对迟瑞道,“山楂开胃,你赶紧吃,一会吃饭的时候多吃点,不给这个胖鸟。”
他故意用一种不大,却又刚好能被阿肥听到的声音说话,把阿肥气得叽咕乱叫。
迟瑞受不了它眼巴巴盯着自己手里糖葫芦的模样,拿了一颗山楂果递给它。
阿肥拉不下面子,梗着脖子:“不吃!”
允鹤眼疾手快,夺过迟瑞手里的山楂果,放进嘴里,一口吃了:“不吃拉倒!”
阿肥:“……”静了片刻,忽然呜哇一声,气呼呼抱住允鹤的脖子拼命摇晃,“你欺负鸟!”
遇上路上有卖梨膏糖的,允鹤给迟瑞买了一份:“这个润喉,对嗓子好。”又特意对阿肥说道,“你是鸟,吃不来这个黏稠的,一会把嘴巴粘住了,就成哑巴了。”
阿肥气哼哼:“本神鸟才不吃这些小孩子吃的东西,我要吃肉!”
允鹤拍拍它的脑袋,转过一条巷子,忽看到前方人流量骤然增多,队伍排成长龙。
阿肥大声问道:“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卖好吃的吗?”
它话刚出来,排在队伍末的中年人马上转头,怒目瞪了允鹤一眼。
允鹤满脸无辜:“这位大叔,借问一声,此处为何如此热闹?”
那人手里捧了枝黄色的晚菊:“小点声!仙人在前头看病呢,你拿号了没有,第几个?一天只发五十个筹,晚了得等明天。”
允鹤心下了然,这便是贵明口中那神秘郎中免费施诊的地方:“大叔你是几号?”
“四十八。”
队伍另一侧匆匆走来两个人,手里均拿了花,一个须发皆白,一个却还年轻。这两人兴高采烈的排到队末。
“幸好抢到了最后的筹子,否则我这腿疾又得拖一天。这毛病可拖了我快十年了。”
年轻人道:“我倒不急,不过感染了点风寒,我媳妇说让我去春草堂买碗药茶。我说这不是正好有现成的么,还可以省几个钱。”
长者又道:“哎,我听说这郎中,是神仙下凡,厉害着呢!甭管什么瞎子聋子瘸子,一经他手,少则一刻,多则半天,马上就好。”
年轻人质疑:“真有这么灵验?那岂不是比宫里的御医还强?”
原本排在队末那中年人生气了,回过头低声叱道:“住口!神仙也是你们议论得的么!这神仙治病厉害,是我亲眼见过的。当真是有真本事的人!”
年轻人有些不服气:“我说说怎么了……”
那长者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话。
中年人又重新转过头去,口观鼻,鼻观心的默默看着手里的花,一脸虔诚。
允鹤拉着迟瑞,往队伍前头走。
只见队伍尽头处,用白布搭了个棚子挡风,留下个仅容一人进出的门。
门并不是封死的。
从门外可见里头一张长凳,也用白布覆盖了,上面端坐着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一身直裰,戴了顶缁布冠,颔下三缕长须,倒颇有几分医者的气质。
他面前放了一张短桌,上面只有一瓦盆清水,水极浅,里头放着几块鹅卵石。
但凡有人要进去,他便会先叫号,接过患者手里的花,随意挥动几下,象征性的蘸了蘸水,再交还给到患者手中,耳语几句,令他将花带回。
这个治病的过程极快,进去的人通常前后不到半盏茶时间的就能出来。
出来的时候手上仍拿着进去时的花,低头不住嗅着,便似那花忽然有了什么魅力一般。
允鹤记得贵明提过,这郎中是以花为媒介治病。站在门外,确实没感觉到什么妖气。
恰逢此时,一个穿着富贵,身缠绷带的公子哥儿,手里捧了枝双色牡丹,由家仆抬着过来。
双色牡丹不是时令应有的花,且品种异常名贵。
那人插队进去,里头很快传来争吵之声。
只听那郎中到:“李公子并未拿号,不是我的病人。况且这花太过名贵。老夫只收寻常花朵,似这种名花,是不收的。”
李公子申辩道:“你只说要花,我这双色牡丹怎么不是花了?!老子插队也是后面那人心甘情愿的,他都没意见,你就不要叽叽歪歪了。”
郎中道:“老夫云游至此,分文不取与人看病,是为积德,救世间一切深陷苦海之人。公子并非贫苦人家,所以不符合老夫看病的要求。”
允鹤在门外略听了会:这么看来,那郎中倒是清高。
迟瑞忍不住叹道:“这位大夫……真……是个好人。”
阿肥嘀咕:“妖里妖气,算什么好人!”它蹲在允鹤肩膀上,又难得说得极为小声,近乎耳语。
允鹤侧头看它:“你说那郎中妖里妖气,何以见得?”
阿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他不顺眼!”
允鹤不语:确实,明明应该是一件好事,不知为何,站在这里看了却令人觉得不舒服。
阿肥又道:“走吧,别看了。待在这里看那人装模作样也恶心。”
允鹤算了下时间,也近乎晌午了。他在集市买了大块鹿肉,又买了炭炉,铁叉、火石一物。
租下条画舫,令船工将长安城一带小吃每样挑一点买了来,尽数搬到船上,又找个会吹笛子的清倌人,坐在船头吹笛。
他带着迟瑞,背着阿肥登上画舫。
一路绕着灞河游船出行。
他让船上小厮将买来的小吃点心一类均摆到一张案几上,又取炭炉生了火。
小厮只当他是怕冷,因此生炉子取暖,忙道:“公子,咱船上暖炉,手炉脚炉一应均是有的。”
允鹤笑道:“我不怕冷。”又问,“你们这里可有铁网?借我一个。若有猪油豆酱芝麻这些,也一并拿来。”
小厮一一照吩咐取来。
允鹤将铁网架在炭炉上,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们不需要人侍酒。”
小厮们乐得自在,拱手就散了。
迟瑞先前在码头搬货,常见监工们闲来无事,便是这般架了炉子问渔船要鱼来烤着吃,看他这个架势,料想他是要烤肉了,忙帮他把铁叉子递过去。
允鹤笑起来:“还是小瑞懂我。”
迟瑞看了眼他买来的大块生鹿肉:“……是要烤那块肉吗?”
允鹤拿了匕首,边把鹿肉割成薄片串在铁叉上,边道:“鹿肉便是要这么烤着才新鲜。”他看迟瑞坐的位置正对风口,“你那里冷,到我这边来坐。”
“不冷……”迟瑞摇头,却仍顺从的坐到允鹤身边,“我想帮你……”
允鹤匕首往后收了收,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这刀锋利得很,你用不惯,仔细割了手。我来就好,一会咱们一块烤。”他动作麻利的串好十来串肉,去船头躬身洗了手。
阿肥看他弄了一堆生肉,又始终不叫人送饭来,便先毫不客气吃起了满桌的点心。
允鹤拿了把刷子,将大块猪油抹在生肉上,然后再将肉串整齐放在铁网上,开始烘烤。
他与迟瑞围着火,随意拿了点坚果仁分吃,边吃边翻动铁网上的肉串。
迟瑞虽见过烤肉,却从未亲自动手做过,便觉新鲜又好玩。
阿肥瞅着这炭炉黑乎乎,不时有几点火星噼啪响起,溅了点炭灰上来,叫道:“允鹤,你这是做什么!这肉脏死了!”
允鹤悠悠道:“五谷杂粮,哪一样不是浊物。修仙者本该辟谷,难得你有此觉悟,这几天就不用给你备饭了吧。”
阿肥:“……”
肉已渐熟了,香气散发出来,几滴香油滴到木炭上,滋滋作响。
允鹤让迟瑞把豆酱拿过来,每一串上都均匀刷了,又撒上芝麻,烤成焦黄,方才全部拿起来。
他与迟瑞两人各拿了白瓷盘与筷子,将肉串全数拨到盘中。
允鹤拿着筷子夹了块肉,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给迟瑞:“趁热,尝尝看味道可够?”
迟瑞就着他的筷子吃了小口。
允鹤又道:“小心烫。”
迟瑞低头,将一筷子鹿肉吃完,舔了下唇边上沾的酱汁:“好香……”
允鹤边笑,边递了筷子给迟瑞,自己又重新拿了一双夹肉:“我说呢。我先前去过塞外,看到那里的人时常这样吃饭,豪迈得很。”
迟瑞忽问道:“塞外……冷吗?”
允鹤嘴里嚼着肉,随口应道:“冷。比这里冷多了。”
迟瑞静了。
允鹤看他不动,又夹了一筷子肉给他:“怎么不吃?”
迟瑞轻道:“兄长……还在边塞……”
允鹤一怔,随即宽慰道:“放心,皇上已经下旨,他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是边塞离长安甚远,走路也得月余。”
迟瑞点了点头。
允鹤只顾给他夹肉:“别担心,待你兄长回来,我请他喝酒。”
阿肥看了允鹤将生肉烤熟的全过程,总觉得是脏的,然而阵阵香味传来,又忍不住想要过去尝尝。
偏生允鹤并不招呼它。
倒是迟瑞看它一直盯着盘子里的肉:“绯羽……你不吃?……”
阿肥跳近两步,正想顺势下个台。
允鹤把盘子往侧一挪:“你不管它。绯羽乃神鸟,这些东西,它嫌腌臜。”
阿肥:“……哼。”
迟瑞仍是劝它:“不脏……好吃的……”
阿肥偏着头,看了允鹤一眼,大喇喇道:“那我就勉强尝一口试试。”
迟瑞忙拿筷子夹肉给它。
阿肥吃了一口,眼睛忽然亮了,蹲到盘子旁边大口吃起来。
允鹤啧啧两声:“形象。”看盘子里的肉将尽,又重新切了生肉去烤。
两人一鸟,边烤边听笛子看江景,倒是难得的一番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