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不在家中,府上却忽然来人了。
由羽林卫护送着,一个干瘦的青年敲开了国师府的门。
羽林卫送上公函,恭恭敬敬道:“萧国师可在?按他的吩咐,我们把迟公子送来了。”
应门小厮愣了愣:“迟公子?”猛地记起允鹤提起过,迟瑞的兄长过两日便会来,忙接了公函,细看上面印戳,确实是来自塞外的,笑应道:“国师今早出去了,这位迟公子便是文璟少爷的兄长吧。国师昨儿才接到驿站文书,以为迟公子要明日才能到呢。”
羽林卫笑道:“只因今日雪化了些,赶起路来就快了。”
小厮一面将羽林卫与迟珏迎进偏厅去喝茶,一面说道:“二位稍坐,我去叫文璟少爷。”
听到“文璟少爷”四字,迟珏眼神冷下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忽然接到圣旨,迟家竟被平反了,正是喜出望外。一路上听羽林卫说起迟瑞近况,心中又不平起来。尤其听到这个祸害全家的煞星,居然运气极好的抱上了当今国师的大腿。
他打量着这偏厅的环境,里头虽不十分华丽,但比之他在边塞,四面黄沙,茹毛饮血的日子却当真不知好了多少倍。
小厮兴高采烈,一路回了迟瑞,又惊动了不少丫头婆子一同跟去看热闹。
迟瑞平时没有架子,人又温和,性子是府内的无人不喜的。
听说他兄长要来,众人均是由衷的替他高兴。
此刻,迟瑞正给一只伤了脚的百灵鸟换药。这些伤鸟连日来由他照顾,又见允鹤与阿肥皆同他亲近,对他便没有戒心。熟悉起来,经常跳到他手臂、肩头上玩耍。
迟瑞骤然听得小厮来报,迟珏竟提前到了,既是激动又是震惊。
他与迟珏许久未见,年幼时纵有嫌隙,毕竟仍是血亲,当即连鞋都来不及换便匆匆赶来。
迟瑞一路小跑到偏厅。他满心欣喜,许多迫不及待的话语,阔别已久的问候,在见到迟珏的瞬间,却都忽然堵在了喉头。
迟珏站在他面前。多年风霜打磨,他脸色偏黄,有些发黑,手上、脸上的皮肤都十分粗糙,脊背略微佝偻着,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态。
迟瑞站在门口,单手抓住门棂。看到迟珏的刹那,他竟不敢直接走过去相认,胸前的起伏加剧,他双手不住颤抖,泪水瞬间就掉了下来。
“哥哥……”他轻呼一声,伸手压住自己眉心,也压住了哭腔,缓步走上前。
四周凑热闹的丫鬟婆子小厮们,看到二人重逢的模样,眼眶已不觉热了。
迟珏目不转睛看着迟瑞。他身上穿着破夹袄,里头是件不起眼的粗布麻衣,打扮连府上的小厮都不如。
迟瑞却是鼻梁秀挺,目光清澈,瞳孔里倒映着偏厅里的灯光与室外的花色,一身锦缎衣裳,翠绿皮袄和貂皮围脖衬得他愈发白净清秀,就连手指也是修长漂亮,毫无劳作过的痕迹,犹如画中人一般。
“你,很好。”隔了许久,迟珏缓缓开嗓,他的嗓音沙哑且低沉。不见经年,这个历来被他视为玩偶与祸害的哑巴弟弟,居然锦衣玉食,出落成翩翩美少年,就连哑疾都治好了。
然后,他的目光又扫到了他的脚。
迟瑞脚上并未穿袜子,趿着鞋。再看他鬓发,上面居然还沾了两根鸟毛。
小厮刚说了迟瑞在忙,让他稍候。
迟珏冷笑两声。这弟弟之前显然就是在逗鸟,听到通报方才懒洋洋走来,连仪表都不收拾一下。
这根本不是迎接长辈应有的礼数。
边塞的风沙,沉重的木枷,军头的鞭子和木棍,死里逃生的日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对比从前尚书府上的风光,迟珏满腹邪火瞬间冒起,反手一巴掌掴在迟瑞脸上。
他打的力气极大,迟瑞鬓上的翠玉簪甩飞出去,摔到地上,断成两截。
他脸上高肿起来,惊恐的看着迟珏:“哥……”
迟珏冷眼瞧着他:“祸害!”
迟瑞心头一震。当日抄家之时,他亦是这样满脸怨毒,恶狠狠的对他说了这个词。
猝不及防的相逢,骤逢的惊喜。他已经忘了,他本是恨他的!
变故突起,四周看热闹的小厮、丫鬟全部怔住了。谁也料不到,至亲重逢,这本该是世上最温情的画面,居然是以一巴掌来开场的。
迟珏又指着迟瑞,连声骂道:“忘了本的小野种!谁教得你这般轻狂!愈发连接见长兄的礼数都没了!”
羽林卫咳嗽两声,这种家事,他还是不掺和的好:“人已送到,我这便先走了。”当即起身拱手告辞。
迟瑞默然躬身,拾起地上断了的玉簪,惋惜又心疼的握在掌心。
这根簪子,是允鹤刚把他从黑市里带出来的时候,在成衣铺里买的。
青儿是茶水间的大丫头,平日里素喜迟瑞纯良,听得他的兄长到了,也忙着赶出来看热闹。没料着迟珏一上来就没由来的打了迟瑞,骂人还这样难听!他骂迟瑞是小野种,那不是连自己的亲爹也骂了么!
迟瑞低头看着掌心的断簪,默不作声。
青儿气不过了,冲上前去,一把拉开迟瑞,拦在二人之间:“你凭什么打我们家少爷!”
迟珏看了眼青儿,又看了看迟瑞,冷笑起来:“好啊,迟瑞!你竟学会找刁奴来替你出头了!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谁家的少爷!”
“我……”迟瑞抬眼,轻拉了拉青儿的袖子,“算了……”
青儿护着迟瑞,针锋相对:“我是不是刁奴,可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说!这国师府里所有人均知,我们这里的主子就只有两个,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人眼里,国师和文璟少爷才是我们的正主。咱们好与坏,几时能让你说三道四!”
迟珏从前也是个厉害的主子,遇到这种利嘴丫头,愈发怒不可遏:“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丫鬟。迟瑞,忤逆兄长以下犯上,这些可都是你教的?!”
青儿也怒:“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冲我说。与我家主子不相干!”
两人争吵声越来越大。
迟瑞无奈又无计可施,两边均是拉不住也劝不住。
适才小厮去通报的时候,阿肥正在园子里晒太阳。
它让允鹤在园子里给它造了个窝,上面铺满羽毛和棉絮,取名叫安乐窝。又令园中众鸟轮流给它演示近日练习的成绩。
迟珏提前来了的消息,惊动了府里上下的丫头,自然也被它底下的眼线鸟儿听去了,又回来报了它。只是它一则觉得自己神鸟身份,去看一个凡人不合道理,二则对迟珏无甚好感,故而并不热衷。
听得偏厅里争吵声越来越大,这才懒洋洋的起身,嘱咐众鸟自行练习,不可偷懒。自己扑腾了几下翅膀,慢腾腾飞过去。
好不容易挤进屋里,但见青儿与迟珏正剑拔弩张,其余丫鬟小厮脸上均有怒容,几乎是一边倒的站在青儿那边。
迟瑞反倒被挤到了角落里,一言不发。
阿肥对这个丫头颇有好感:一来是青儿泡茶的时候经常给它带茶点,二来近日院中众鸟的伙食亦是由她安排。
它细辨了青儿的话语,又见迟瑞半张脸高肿起来,无奈又着急的模样,心中大致明白了**分。
阿肥蹲上迟瑞的肩头:“吵什么!大白天的,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迟珏骤见一只鸟开口说话:“你!你这居然还有妖怪!”
迟瑞深谙阿肥的性子,忙冲迟珏连连摇手:“不……绯羽它不是……”
阿肥眼神阴冷,翅膀带风,直接把迟珏掀了个跟头。呼喇一声飞到窗台上,屁股对着他:“无知凡人!”
窗台外那些观戏的鸟儿齐声叽喳喝彩。
府里一众下人平素均有些嫌弃阿肥的大嗓门,现下却人人都觉解气。更有胆大者直接鼓掌叫好。
迟瑞上前去要扶,却被迟珏一脚踹开。
余人看迟珏踢倒了迟瑞,顿时了不得了,一窝蜂冲上去,扶的扶,劝的劝。还有更多看不惯的,趁乱上前按住迟珏故意扇几巴掌踢几脚。
整个偏厅像是煮沸了一锅水。
府里几个老成持重点的婆子,怕这么闹下去要出事,忙把家里的掌事丫鬟给叫来了。
这掌事丫鬟叫琉璃,自进了国师府以来,一直是挂着闲职,平素里也是个心细低调,八面玲珑之人。
一眼瞧见偏厅里的情况,忙拨开人群走进去:“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偏吵起来?”
青儿看到她来,倒不敢怎么吵了,只道:“琉璃姐,你此刻方来,不曾见人家把咱家主子都打了!”
琉璃看到迟瑞鬓发凌乱,半边脸肿着,外衫也被扯开一个口子,吓了一跳,马上又叱道:“自然是文璟少爷来迎客人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到了。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看好了。还不赶紧先把人扶到房里去,用冰块敷敷,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青儿辩道:“这可不是少爷自己划伤的……”
琉璃适才在门前,已听说了迟珏的言行,心中虽亦不喜这人目中无人,但面上却不显。只对青儿连使眼色,佯怒道:“还在这里啰嗦什么,还不快扶了少爷回去!”
青儿肚子里憋着气,却不敢违拗琉璃的话,垂首道:“少爷,我们先回去。”
琉璃又迭声对门外看热闹的人道:“都散了去,堵着门,成什么样子!”回头对迟珏行了一礼,“迟公子对吧,我是这府上掌事丫鬟琉璃。昨儿国师就吩咐了我,为您准备好客房,一路风尘您多辛苦了,我领你去。”
迟珏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顿,又糊里糊涂被拉起来,此刻方才消停了,本待狠狠教训他们几下,好令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被这丫鬟打了岔,冷哼一声。
如今他已平反,又是迟家长子,迟家的产业自然要落在他手上。当年父亲被抄家,官职被革,但爵位仍在。国师一职不过新起,并不列在朝廷正式编制之内,若真论起身份,他迟珏也不见得就比国师要低。
迟瑞坐在案桌前,垂首看着掌心处那断成两截的玉簪。迟珏那句“祸害”,准确无误的唤起他埋藏心底已久的愧疚。
他拿着断开的簪子,无意识的在自己的手背上乱划,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伤,猝然合眼:他还是恨我……
他用力握住了簪子:这是允鹤哥哥给我的簪子……断了……
他如此恍惚。
青儿煮了鸡蛋送进来,看到他在划拉自己的手,尖叫一声,抓住他的腕子:“文璟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迟瑞被她高厉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丝笑:“青儿姐姐……”
青儿看了看他的手背,上面已经划拉了几道血痕,心疼起来:“少爷,你心里有气,就骂几句。何苦为这种人置气!”
迟瑞没留意自己的手背已经划伤了:“我……一个不留神……不是故意……”看她气得厉害,轻道,“我哥哥……他很苦……你别和他置气……”
青儿啧一声:“文璟少爷,你这话说的。你从前就不苦吗?若不是遇着国师,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哪有见不得自己兄弟好的兄长!况且你听听看,他都骂了你什么。多难听!什么‘小野种’,那不是连你家先人一块都骂进去了!”
迟瑞低头看着手中的簪子没作声。
青儿把鸡蛋全剥了,用丝帕包好,给他脸上消肿:“少爷,你可别怪青儿多嘴。你这个哥哥,真真是不好!好好的,打你做什么?!有本事,他自己去平反,去打那杨国忠去呀!依我说,倒是等国师回来了,给他说说,把他撵了出去,爱上哪上哪!”
迟瑞一惊,忙道:“别……”摇头道,“若……允鹤哥哥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磕的……”
青儿赌气,嘟嘴:“少爷,你当国师是瞎子么。这脸上的伤,任是谁一眼瞧了,都知道是人巴掌打的!”
迟瑞静了静:“那……怎么办?”
青儿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还能怎么办。国师平日里待你多好,看他回来不收拾他!”
迟瑞叹了口气,摇头:“你们……待我都很好……别生气了……”
青儿伸指摸了摸迟瑞脸上的紫青:“下手这么重,真把我们都当死人了!”又道,“我自然不会为这种人置气。只是为少爷你抱不平。”
她咬牙切齿:“少爷你可是我们这些下人们平日里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这一巴掌,可算是把我们都给得罪了!现下整个府里的人,没一个待见他的。琉璃姐姐刚把他安顿下来。我们都商量好了,晚上,若国师回来用膳,我们便朝他诉苦。若是不回来用膳,晚饭也不必给他送了,饿他一顿。”
迟瑞一愣,低声道:“……哥哥……他一路过来很辛苦,打我几下出气,不要紧……别为难他了……”
青儿叫起来:“还打你几下出气,这一下就这么了不得了!若打几下,看我不拼了命也得给他身上刺出个窟窿来!”
迟瑞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了:“青儿姐姐……你……真好……”
青儿看他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小少爷,真真你是令人心疼的主。你这一笑,害我脾气都没了。”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为难,也知道他毕竟是你亲人。可我心里就是气不过。你和国师刚来的时候,我都以为他才是你兄长。”
迟瑞听她提到允鹤,心头又咯噔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断簪:“……你知道……怎么能把簪子补回来吗?”
青儿瞥了眼他手上的簪子:“啊哟,断成这样,直接换一根新的罢。上回皇上给的赏赐里头就有许多羽冠玉簪什么的,国师都让琉璃姐开了库房收着呢。我一会替你找她要。”
迟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要新的……我就想把这一根补回来……”
青儿想了想:“我倒是听说,有一种手艺叫金镶玉的,可以用金箔把这个断掉的玉给连起来。可是……”她抿嘴看了看迟瑞手里的玉簪,“文璟少爷,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这支簪子不是很值钱的,与其花大价钱去买金箔,还不如再买一根呢!”
迟瑞垂下头:“可是……这一支是允鹤哥哥给我的……”
青儿又在他脸上细细涂了一层膏药,柔声道:“国师待你这么好,不会怪你的。”
迟瑞不言语,隔了有会才道:“我想把它补起来……”他仰头,目中带了几分恳求,“姐姐……你……过几天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我想去找人……把它补好……行吗?”
青儿想了想,爽快应声:“好吧。”
迟瑞听她应下,脸上终于又有了丝笑容。
青儿看他心情好些了,倒也松一口气,收拾了东西:“少爷,我先出去了。刚才那话,多半都是气话,也就仰仗你们平日里疼我们才说说。你别放心上,我们做下人的,自是知道该做什么,不令主子为难的。”她说完,眨眨眼睛退了出去,很快又折回,“少爷要喝茶记得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