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圣人听闻太子被拦在山居小院门外,不得安氏姊妹迎见,哭笑不得,亲临东宫“问责”。
“果然是爹爹的好大儿,竟与爹爹当年傻得如出一辙,傻小子!”圣人宠溺地拍了拍太子的肩头,收起笑容,苦涩道:“一句女为悦己者容,不愿在最不堪的时候见面,就轻易拦住你我。”
他们父子可是这大汉权力巅峰至尊无上的男人啊!圣人叹了口气,道:“唉,爹爹年轻时候便是因这个理由,犯了个后悔终生的错,至今追悔莫及。”
圣人忆起往昔,依旧悔不当初。
当年,他的皇后,太子的生母,因操劳过度,外加太后对她逼迫磋磨,动辄训斥,当众责骂,强压之下,心中郁结,终一病不起。
先皇后缠绵病榻,容颜憔悴,圣人每每前去看望,她总是不见,一说政务繁忙,让陛下操心国家大事不必挂念她,二来就是羞于陛下瞧见她的病容,便总说等病情好些了再相见。
圣人那时年轻木讷,不懂女人心思,只想着妻子病重不能生气,他要听话,别惹她不高兴,便傻傻的等着先皇后好起来,每日关心她的病情,盼着见面的日子,相思甚了,也最多隔着屏风说几句,竞真的不曾进去看一眼。
终究是本末倒置,错失了夫妻二人最后的相伴时光,后知后觉,悔之晚矣。
“二十年阴阳两隔,如今我连她什么样子都模糊了,只能拿着你母后的画像睹物思人,可画像怎及她真颜三分!?”圣人哀思,惆怅落泪。
太子亦伤怀不已,宽慰父皇保重龙体。
“大宝,去见她,去见长安,现在就去!”圣人抓住太子的手,坚定地叮嘱:这次不管谁拦着都要冲进去,闯进去,一定见到她。
他要太子明白,这个时候,太子越是不管不顾不容质疑,便越是能彰显不离不弃坚若磐石的心意,长安才越会获得力量,更加勇敢面对命运的坎坷,去冲破卑微的泥土,长出鲜活的生命,而不是裹挟着残破晦暗,自厌自嫌自贱,躲在角落偷偷哭泣,慢慢煎熬,腐朽干枯一生。
圣人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微微笑着:去吧,孩子,去把她带回到阳光下,她本就是太阳一样的女子,便是残废了,也不该零落在尘埃里,泯灭在黑暗中。用你的爱去拯救她,滋养她,让她的灵魂发满枝芽,开出世上最美的花!
像你母亲那样的花!
长安看着开始簌簌凋零的玉兰花发呆,脸上一抹化不开的神伤,却只感叹这花真奇怪,别的花有绿叶相衬,更添美丽,这花却不然,叶子刚一抽芽,花儿就败落,零星开得晚的,花期虽正当时,却也被绿叶衬得平平无奇。
长安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将那些花儿最后的美好,贪婪的收入眼中。不经意视线扫过院门,玉树临风的男子,赫然站在那里,温柔浅笑着……
四目相对,长安原本漠然的眼中,明艳的光渐渐点燃,升腾,整个人也慢慢充满生命力,鲜活起来。
“殿下!”长安欣喜不已,声音微微颤抖。
太子刘檀,一手在前,一手负于身后,看清长安神情变化,明确长安见到他是开心的,欢迎的,他心里也十分高兴。
韩燕熙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勾唇一笑,冲着长安问:“喂,还撵我们吗?撵的话,我们就不进去了,在这里站一会儿就走……”
长安顿时觉得韩燕熙很煞风景,不等她开口,有同感的太子已经挥手示意韩燕熙噤声,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推开院门,缓步走到长安窗下。
自始至终,两人凝视彼此……
太子从身后拿出一朵极美的粉色牡丹花,“来的路上,随手摘的,喜欢吗?”说着,抬手举到窗前。
这次他们怕提前惊扰,又被阻拦,便没有骑马,是走上山来的,路上花儿簇拥,满袖盈香,他撷了这朵牡丹送她,却不料这一次,根本没被拦。
“喜欢!”长安爱花,可比起牡丹,长安更喜欢太子,她眼睛几乎舍不得从太子脸上移开,快速的扫了一眼牡丹,便又对上太子的凤眸,
“来,我为你簪上。”太子勾唇笑着,轻启贝齿,柔声说道。
长安的窗子是有些高的,她伏在窗台上,将头探出窗户,往下伸了伸脖子,脸上泛着娇羞的红晕,甚至延伸到雪白的颈子上。太子眼底全是柔情,踮起脚尖,小心仔细将牡丹簪上长安的发髻,略有些生疏笨拙……
这幅画面是极美的,一个低下头,一个踮着脚,郎情妾意,韩燕熙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便不由惋惜,长安要是好的……他叹了口气,转眼环顾小院,寻找另一个倩影。
“好看吗?”长安扶着发髻上的牡丹,不等太子回答,便匆匆缩回窗内,拿起小银镜左照右看,仔细端详。
“不请我进去坐坐?”太子呵呵笑着问。
长安这才惊觉,只顾着太子来了心里高兴,只顾着照镜子看自己美不美,便什么都忘了,竟失了待客之道,不禁慌张:“啊,殿下快请进,平……啊,劳烦韩大人沏茶。”
“别慌。”太子柔声安抚,看着小兔子一般可爱的长安,眼中的笑意更甚,他抬步朝堂屋走去。
贵妃榻上的长安,先是朝着堂屋门口,期盼的翘首看了一眼,又捡着这个空,紧急对着镜子摆弄了一下头上有些松斜的牡丹,整理妆容。
再抬眸,太子已经站在珠帘外了,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长安的里卧。
“殿下,快请进来。”长安轻声软语道,说着她双手向前,急切等着太子握住的样子。
太子果然快步进来,双手包住长安的小手,很自然坐在长安榻前的圆凳上,深情对视。身后珠帘攒动,哗啦哗啦的响声,显得内室格外安静。
恼人的春风将玉兰花瓣吹进窗内,打破沉寂,两人慌忙松了手,红晕拂面,情愫蔓延。
太子有些不知该往哪里看,扫了一眼长安的拔步床,被烫似的收回视线,看着窗外的景致,道:“风光甚好。”
“……是。”
这几日春风起了,吹得山上落英缤纷,其实风光不及前些时候。
“殿下你还没回答长安的问题呢?”
“什么?”太子只觉长成的长安真美,不禁有些看痴了,脑子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
长安娇羞的低下头,抚了抚鬓角,红着脸问道:“好看吗?”
“嗯?”太子愣了一下,依旧沉醉在长安的美貌中,便呆呆的回了一声:“哦,好看!”
“那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长安抬眸,满眼期许。
对上这双绝美的眸子,太子心头一惊,随即回过神来,这才恍然,长安刚才问的是她好不好看,并不是他送的这朵牡丹花好不好看,不禁慌张,连忙道:“都,都好,都好看。”
长安立时从太子的反应中看出,太子刚才夸赞好看的不是她,而是花。随即有些生气,真想把花摘下来,砸他身上,却实在不敢,怎么说这位也是太子,她不能放肆。
长安便作不知,浅浅笑着,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这回答实在敷衍,太子不禁懊恼,想想也知道,长安怎么会一再问他一朵花好不好看呢,自然是在问自己,她好不好看。
他也自始至终一心只在长安身上,根本就顾不得什么花不花的,好看不好看什么的,却偏要夸赞花,怎么拙成这样?
他是不是辜负了长安的爱慕?长安会不会对他感到很失望?太子内心忐忑,抬眼再次看向长安,却又看痴了……
“你看着有些憔悴。”太子心疼的端详着长安,见她脸色苍白,比前些日子瘦了许多,虽添了几分病西施的美丽,可太子喜欢长安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他期盼她如此。
长安笑着,心里却很不开心了,刚才白调整好了心情。
只道太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心人也不会关心,他不是已经一东宫的女人了吗?怎么还这么木讷,不解风情?
我看着憔悴?那便真的是花比人娇艳了,或许一开始他给的就是正确答案,花儿就是比我好看……幸好自己没跟他撒气,长安这样想。
“嗯,这几日针疗,疼得厉害了些。”长安放下镜子,倚在贵妃榻上,微微笑着,声音虽不微弱,但有些中气不足,显然强撑,见太子眉头紧锁,便又急急安慰:“殿下别担心,是我着急好起来,催着苏生加快了疗程,虽疼得厉害,疗效却甚好……殿下,长安会好起来,会很快好起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莫名有些鼻子发酸,声音有些哽,眼底也湿润了,“别太急了,疼得厉害就缓缓,不着急,慢慢来,别太遭罪了……”他心疼,很心疼,他了解长安,对自己的苦难总是往轻了说,她说疼得厉害,那定是疼狠了。
看着孱弱的长安,太子心揪得胸口都发闷,侧身别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见他心疼她,长安心里什么气都没了。
长安伸手拽着太子的袖角,道:“之前……之前是长安钻了牛角尖,寒了殿下的心意,事后回过味来……后悔了……真的好怕,你再也不来了……”说着眼中已噙满泪水。
太子抬眸看过来的瞬间,长安一颗泪水滴落下来,紧接着一大颗一大颗的,全都砸在太子心上,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太子登时痴愣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拿出帕子给长安拭泪,动作极为轻柔,仿佛手中是世间珍宝,他柔声解释:“没责怪你,怎么会忍心责怪你呢,舍不得,是……害怕,没敢,怕我来了,扰得你心烦意乱,不高兴……”
由爱故生怖,害怕,是因为他在意她的情绪,长安更加感动。
“……那怎么又来了?”长安红着眼睛,带着鼻音,软软糯糯地问。
“是父皇……不知哪个耳报神,父皇今儿一大早就去东宫责备我,叫我赶紧来看你,还说这次无论如何得见到你,见不到就叫我别回去……”
太子说着说着就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好,不太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好像是他本不愿意来,是圣人逼着他来看望长安,他才来的。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不会说话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二连三说错话。
长安低着头,嘴角一抽,尽量保持笑容,可含在眼里的泪有些干了,有些情绪散了。
见长安闻言神色也轻微变化,太子悻悻收回拭泪的手,一国储君脸上竟出现了惶恐难安的神色,圆凳明明垫了垫子,却有些硌得慌,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外面廊下茶桌前烹茶的韩燕熙,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太子殿下啊,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看着傻在那里的太子,长安忽然忍俊不禁,笑起来:“殿下真是厚道人。”
“厚道”二字形容国本倒是新鲜,韩燕熙只道还没人敢过。太子也新奇的回头看向长安,脸上的笑意,表明他很喜欢这个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