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业[杨戬] 第51章 天命（1）

黑暗中点着一盏莲花灯，此灯名为宝莲灯，是杨戬的娘瑶姬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乔昙儿身死道消，他的魂魄飘散的七零八落，幸而他体内有杨戬之前设下的法阵，护住了他一点残魄，供养在宝莲灯内织补灵魂，或许过个千百年，尚有重生之日。

一人一灯，相对无言。杨戬默默凝视着宝莲灯中豆大的火苗，淡蓝的火焰包裹着微小的橘黄芯子，那么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那微弱的火苗，像是一颗微小但还在跳动的心脏，火苗带来丝丝暖意，这让他回想起来很多年前，青城山一个悠长的夏日午后。

时值大暑，天气酷热，大家都很倦怠，用过午斋，昏昏睡去。山上到处都静悄悄，唯有树上的蝉鸣，不知疲倦地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

李清源的住所在一片竹林前，很是清凉，乔昙儿便懒猫似的，赖在他的草席上不走了，四肢张开，摆成一个大字，似是觉得占了别人的床颇有些不好意思，仰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李清源，讨好说：“师兄，你热不热，我给你扇风好不好？”

“嗯。”李清源随口应了一声，床被乔昙儿占去了，他只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捧着□□经看着。

乔昙儿躺在草席上，一边摇着大蒲扇给李清源扇风，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地，他身旁没了声音，风也渐渐停了，一看，乔昙儿已是昏昏地睡去。

那时的李清源，虽然手上还拿着道经，眼光却越过了书卷，直直地落在了乔昙儿脸上，痴痴地看着他那张睡熟时乖巧可爱的面容，伴随着轻微悠长的呼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李清源从未感到如此的安心，只希望，时间可以停止，永远就这样下去……

屋中的日头渐渐暗了，蝉鸣稍弱，乔昙儿醒了，睡眼蒙松，呆呆地看着李清源。

李清源慌慌张张地忙将眼神移开，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沁出了汗水。

“师兄。”乔昙儿刚醒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李清源装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睡了多久了？”

“不长，也就一炷香吧。”

“哦……我刚刚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以为睡了很久。”

前尘历历，恍惚如昨。

“小九，继续睡吧。别害怕，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杨戬用手护着那小小的淡蓝火焰，低声念道，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温柔，眼圈微红，却没有落下泪来。

梅山上的枯梅，枯了千年，早已开不了花，而他的泪，也早就在漫长的生涯中干涸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他早已没有选择。

……

李长庚去见了沈岫最后一面。

他看着被关在天牢里的沈岫，哀叹一声，“小沈，乔昙儿他身陨了。”

沈岫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这样啊……”

“到时候了。”狱卒催促道，今日是沈岫上斩仙台的日子。

沈岫带着枷锁，缓缓地站起身来，他再没有了牵挂，决然地踏上了斩仙台的路。

斩仙台很高，高到能将这世上所有的芸芸众生相都揽入眼底，沈岫没有留念，看了这个世间最后一眼。

其实，他所困惑的天问，并不难解，许多人都知道答案。但执着于求真的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天道者，人也，命也，皆为定数，谁也逃不掉。

他闭上眼，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笑意，一道天雷倏然落下。

……

九重天，监兵殿。

杨戬看着对坐之人，下着最后的通牒：“你练就傀儡魇咒邪法，控制白玺吸食上万生魂，又指使黑天魔王残害人间，用惑心铃蛊惑百姓，祸乱一国朝纲，汲取数十万魂魄私炼巨量灵蕴。你身居高位，知法犯法，如今证据确凿——你可知罪吗？！白虎星君！”

白虎星君神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到，他的内心甚至隐隐期盼着这一日早些来到，这些年，他也有些累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他仰起头，看着杨戬，这个秉公无私的司法天神，嘲讽一笑：“你念完了吗？你搜罗这么多年，就找到我这些罪证？哈哈。”

杨戬冷笑道：“这些罪证，便足以治你的死罪了。”

“哦？此案中最关键的惑心铃被你毁去，白玺也被你杀掉，最关键的人证物证都没有，你怎么治我的罪？”白虎星君往后一仰，气焰嚣张地说道，“二郎神啊二郎神，没想到你，有朝一日，竟也会有软肋。”

杨戬眸中精光一闪，天眼微微张开，恨不得立刻射杀了这只作恶多端的凶神。

“听闻我手下的白玺是和你凡间的小师弟死在一起的？他们俩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逼的殉情而死？啧啧，真是一对有情人啊。话说，我那法宝惑心铃，到底让你做了什么样的美梦，让你竟将整个堕仙谷都个端平了？”白虎星君眯着眼睛，觑着眼前的杨戬，嘿嘿一笑，“二郎神，你这么整我，揪着我不放，是不是嫉妒我那可爱的狐狸抢走了你的小师弟啊？”

“歘”的一声，三尖两刃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暴起，直抵白虎星君的咽喉，若再往前进一寸，便会要了白虎星君的性命。

“哦？想杀我？你有种就杀啊。”白虎星君眼中锋芒毕露，继续挑衅着杨戬。

二人都是神通广大的尊神，对峙交锋，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

杨戬恨不得立刻杀了白虎星君，但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这股冲动，收回了三尖两刃枪，淡淡道：“你的罪，自会有天规惩罚。”

“哈哈！天规？！”白虎星君狂妄地放声大笑起来，“你是说，玉帝那个老东西写出来的废话？我凭什么要被那些管着？若不是一千年前，我替玉帝老儿去出兵征讨魔界，我浴血奋战和那魔头斗了七七四十九天，平定了魔族之乱，要不是我，他那个老东西，如今能安稳地能坐在那灵霄宝殿上吗？！”

说起当年白虎星君大战魔王的英勇事迹，就连杨戬也钦佩不已。然则，曾经越是钦佩，今日就越是鄙夷。

他冷冷道：“你为天庭立下了汗马功劳不错，可若非你贪心不足蛇吞象，修炼邪法，残害无辜生灵，你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不堪的模样。”

“我贪婪？哈哈，杨戬啊杨戬，你放眼看看，这九重天上的诸天神佛，天庭的，灵山的，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哪一个不是抓住了地位权力，到死都不肯放手！长生不老，长生不老，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贪！”

“你要长生，也不该踩着旁人的尸身往上爬！难道就因为你想长生，就能让下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在天上过着逍遥日子，岂不闻下界的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杨戬激愤道，他下凡历劫的那几年，无论走到哪，看到的都是人间炼狱，饥饿、恐惧、死亡弥漫着整片土地，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天上神仙们的贪婪。

白虎神君冷笑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如今天上飞升的神仙越来越来多，资源就这么点，哪里够分，那蟠桃，以前一人能得一个，如今是连桃皮都摸不到了。”

“你我都是作为镇守一方的尊神，手下众多，自然很清楚，你若不给跟随你的人讨些好处，人家凭什么跟你？你手下无人，岂又能在这人才辈出的九重天上坐稳位置？”

“凡人只道神仙好，可你真成了神仙，自然是有神仙的烦恼。凡人遇到困难了，可向神仙求援，可神仙能去求谁？到最后还不是求自己！若我再不为自己打算，一百年后，我又该如何渡九九八十一天劫？！难道我一心为了天庭，到最后却落了个被天雷劈死的结局？我不服！我不甘心！”

白虎星君双眼赤红，紧紧攥着双拳怒吼道：“正是因为我为玉帝老儿卖命，被那魔王诅咒，才会产生心魔，成了魔障。我为他出生入死，可那老东西是怎么待我的！？我去讨要仙丹、蟠桃消去我的魔障，可那老东西次次都用最下等的丹药和桃子打发我！就连王母那个不知廉耻的女婿牛郎，得到的赏赐都比我得的多！”

杨戬沉默，无言以对。

“神仙要长生，就是要靠那仙丹、蟠桃续命。那玉帝自个渡了一千七百五十劫，将天上的资源都搜刮干净，又要来防着我们。那猴子闹了一次蟠桃园，他便如此大张旗鼓讨伐花果山，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谁知道，那些蟠桃、仙丹，究竟是那猴子吃了，还是王母和老东西借此偷偷藏起来了！”

白虎星君近乎癫狂，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虎，怒吼着，咆哮着，将心中压抑的不服全都嘶吼出来。

“杨戬啊杨戬，你可知，当初你闹上天宫，杀了玉帝老儿的九个儿子，他与你干休，还让你当那司法天神，不就是用你来挟制这天上的神仙吗？这玉帝老儿放纵天上的神仙下界作乱，也是捏到了众神的把柄，好稳坐他的灵霄宝殿！你岂不闻下界流传着一句话：敢问如何治国安邦？答乐：养贪，用贪，杀贪！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

“你以为你将我绳之以法，是为了你心中的正义，岂不知你只是那玉帝老儿手里的一颗棋子！他今日用你，他日定要废你！你心中的正义，可笑，可笑！！”

“够了！”杨戬怒喝一声，“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你残害生灵的借口，你是天上的尊神，你的一己私欲，却荼毒了多少黎民百姓！你纵容手下吃人，甚至一个国家都为此灭亡！你身为天上的尊神，干得行径，与当初那魔王无异！是你自己，一手造下的孽果！”

与当初的魔王无异，这句话，如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白虎星君的自尊心。他低着头，看到碗中已经凉掉的茶，犹如一面镜子映着他的模样，极为恐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会变成了这般模样……

恍惚之际，他似乎看到了那颗被自己亲手斩下的魔王头颅，正咯咯地笑着，恶毒地诅咒他，“你杀不死我，我将附在你身上，永远地活下去……”

局面僵持了下来，他们二人都沉默了。

杨戬心中涌上一股焦躁，的确如白虎星君所言，此案中最重要的人证物证都已毁去，实难定罪。这时，他腰际的玉简忽然闪了起来，低眸一看，是启明殿发来的，有些纳罕，抽出一看，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他惊愕。

这玉简上写的都是从卷宗中整理出来的白虎神君纵容手下祸害百姓的罪证，有了这份物证，白虎神君再也逃不掉了。这份玉简，犹如一场及时雨。

这封玉简的落款是启明殿，杨戬心中一动，难道是李长庚终于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了吗？他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不是李长庚，是那个背了黑锅的小主簿沈岫。

沈岫上斩仙台前，将他搜集到的关于这天上尊神以权谋私的卷宗，全部交给了杨戬。

这便是沈岫给出的答案。

杨戬深吸一口气，眼神又恢复了坚决，“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事实上，你犯罪的证据都散落在各处卷宗里，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白虎神君瞥了一眼玉简，登时沉默起来，忽然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声音苍凉，却再无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二郎神，我承认，这一局，是你赢了。这天道若不改变，我死后的下一个白虎星君，下下一个白虎星君，他们都会和我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千秋万载，世世代代，你抓得完吗？”

白虎神君颓丧地坐在地上，英雄末路。他的佩剑就在手边，可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决不会自刎而尽。活久了的神仙，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活得越久，就越是怕死。到了最后关头，也绝不肯放手。

杨戬看了白虎星君最后一眼，走出了监兵殿。他的心空落落的，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白虎星君最后的话萦绕在他耳畔，他真的能改变这个天道吗？

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又立刻被他否认掉。当初，他面对着娘的遗蜕发过誓，他一定要改变这不公的天道，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这个代价，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