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业[杨戬] 第48章 落花时节（2）

石洞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是一种好闻的松柏香。乔昙儿和李斐然围着篝火夜话，两个影子映在了石壁上，随着火苗摇曳，拉得很长。

“这就是我在天界上经历的所有事情……”乔昙儿坐在篝火前，手捧着茶盏，讲完了他经历的一切。

他低着头，望着手中的茶盏，水汽氤氲，一个茶叶梗漂浮在水面上，像是海面上的一叶扁舟。

原来，再刻骨铭心的事情，若是讲出来，都显得那么轻。他淡淡一笑，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味已经淡了，苦涩之后，是回甘。

篝火烧得很旺，偶尔发出噼啪一声，爆出了一个火花，明耀的一闪，很快就又熄灭了。

听完乔昙儿的经历，李斐然许久没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青城山弟子李清源竟然是天界上赫赫有名的二郎神杨戬，实在震撼。转念一想，一切都说得通了，李清源的确不像是凡尘俗子，他这样的谪仙，哪怕是堕入凡尘，也有一种超乎绝尘的气质。

李清源是天神渡劫，落入凡尘，如今灾愆已结，重归紫府乃是幸事，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看着默然不语的乔昙儿，心中哀叹一声，他以为乔昙儿会委屈地放声大哭，但并没有。这种成长，对于小九来说，是残酷的。

李清源和乔昙儿，这对师兄弟，虽了旧业，但那欠下的新债，又该如何偿还？他们之间的因果业缘，当真如那纵横交错的蛛丝网，剪不断，理还乱。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李斐然道：“小九，你有地方去吗？”

乔昙儿茫然地摇摇头。

李斐然呵呵笑道：“既如此，你就我一起在这住吧，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头麻烦就好。”

乔昙儿一怔，对四师兄很感激，忙不迭地点头，“不麻烦不麻烦，四师兄你一点都不老，上蹿下跳，就跟个猴儿似的。”

“去去去，你才是猴呢！不过，提前说好，我是老头子，你是年轻人，以后砍柴挑水的活，就都全交给你啦。”

昔年，李斐然也总是使唤乔昙儿干这干那。时隔四百年，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乔昙儿很是怀念，又有些心酸，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四师兄，放心吧，脏活累活就全交给我吧。”

“哦？答应的这么爽快。”李斐然眼中精光一闪，捋着白胡子呵呵笑道：“不过，你不许偷懒使用仙术，要像以前那样，身体力行地劳作。”

“啊？？？”

看着乔昙儿一副上当了的表情，李斐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一切都没变，实际上什么都变了。

……

就这样，乔昙儿在青城山住了下来。

晨曦初升，李斐然叫醒了被窝里的乔昙儿，“小九，走。”

乔昙儿睡眼惺忪，迷茫地问：“去哪？”

“山上。”

“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

李斐然把乔昙儿从被窝里拎出来，跑到寒冷的山巅上，真的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看日出，看东边升起的晨曦，照耀在大地上，驱散了黑暗。

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挑水，砍柴，做饭，洗衣，打坐，这样的生活，和青城山修道时，并无太大区别。到了傍晚，他们会再上山去看日落，看着同一轮太阳，落入西边，夕阳的余晖短暂地倾洒在大地上，再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日，亦是如此。

第三日，第四日……第一百日，亦是如此，一晃便是一年。

人间的一年，不过是天界上短暂的一天。

这些日子里，乔昙儿日复一日地劳作，日复一日地看着日出日落，看到了春天的山桃花，夏日溪边的萤火虫，秋日的层林遍染，冬日的大雪封山。

一开始，乔昙儿很疑惑，不知道李斐然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渐渐地，他突然明白，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要寻根究底，去寻找一件事物的目的和意义。越是思考，就越是容易迷惑。与其理解，不如感受。只有切身的感受不会欺骗你，跟随自己的本性，顺其自然。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乔昙儿渐渐进入到一种“无我”的状态，不再追究这到底是为什么，不为任何事物所束缚，连存在本身都几乎被遗忘了。

从前在青城山修道时，他对一切都感到稀奇，忙着修炼，忙着和师兄去山下玩，对青城山的风景熟视无睹。飞升天界后，他更加忙碌，从来没有一刻，停下脚步去看看身边的风景。

白驹过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太阳都会照常升起。一切终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执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终于了悟李斐然为什么会没有飞升，而是留在青城山隐居——最远的路，却是直抵大道最近的路。

对于李斐然而言，他不想长生，活一日，活一百年，一千年于他并无甚么区别，长生只是一种诅咒，一种永远无法逃脱**的诅咒。

不想长生，方能真正地长生。

……

一日，李斐然突然说：“小九，我要走了。”

乔昙儿一愣，“去哪？”

李斐然不说话，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安稳祥和的笑容。

乔昙儿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走，是哪里。

寻常地仙的寿命不过二三百年，李斐然能活到四百八十一岁，已是罕见。若不飞升，便是归入寂灭。

乔昙儿心头一颤，“你不怕吗？”

李斐然很平静地笑笑，“不怕，过去三百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小九，最后的日子你能陪我，我很高兴。”

乔昙儿强忍住不舍，鼻子酸酸的，“嗯”了一声。

李斐然眉白如鹤，眼瞳深处异常清澈锐利，闪耀着悟道的光芒，他望着乔昙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小九，情和怨都太过沉重了，不如放下吧。”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他的遗蜕变成了一道五颜六色的虹光，消失在他看了无数次的日出日落的天际。

回归大道，归入寂灭，这便是李斐然的选择。

不沾情爱，无染因果，随风来，随风去，了无牵挂。他们这些弟子里，只有李斐然才是最聪明、最潇洒、最明智的那一个。

师兄，你说，对不对？

乔昙儿望着那消弭在天际的虹光，笑着流泪。

……

乔昙儿离开了青城山，他并不知道自己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候会在深山老林里隐居，身边只有弥鹿和白鹤作伴。有时，他也会下山，出现在城市中，泡一壶茶，就坐在茶肆上，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

日子很平淡，没有任何波澜，他也不想去寻找什么意义，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直到有一天，他独自行走在深夜里，天降一道闪电，有两个身穿铠甲的天兵手持长矛，挡在了他的去路。

“叛逃者乔昙儿，跟我们回天上受罚。”

这两位天兵是来缉拿乔昙儿回天上的。

乔昙儿并不惊讶，他早就料到这有这么一天，甚至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晚一些。

想来是因为他和李斐然隐居在青城山时，没有使用过任何仙术，所以才难以寻找行踪。

他早预料到这么一天，却不愿束手就擒。

他握紧枯梅，护住自己回来时的路，“若是我不想回去呢？”

“那就受死吧！”两名天兵操着武器，向他飞来。

乔昙儿轻轻叹息一声，只好持剑拒敌。

他本就不擅斗战，更何况以一抵二，根本就讨不到任何的优势。他原本的打算，是趁机土遁逃跑，但奈何三五个回合，他就渐渐败下阵来。

那天兵见差不多了，大喝一声，祭出了捆仙绳，乔昙儿暗道不好，若是被捆仙绳捆住了，就没办法使用土遁了。他正欲捏决土遁，那捆仙绳却如一条游蛇，环绕住他，紧紧捆住，

说时迟，那时快，天空突降一道赤金色的流星，以迅雷之势砸到了地面上，地上顿时烧热起熊熊火焰，那火焰似非凡火，闪耀着诡异的光芒，极其耀眼，乔昙儿和两个天兵都忍不住闭上双眼。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有一个身影从火海中走出，手持一柄极细的长剑，银发，长尾，狐耳，脸带面具，冷冰冰地对着天兵说道：“放开他。”

“下贱的狐妖，竟敢拦你祖宗的路！受死吧！”一名天兵大叫一声，手持大刀就向那面具人砍去。

刀光剑影，如银月一现，那天兵便被斩为了两断，死去的天兵犹自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那柄极细的剑，竟能锋利至此！

被斩杀的天兵的身躯轰然倒下，地上汩汩流着鲜血，汇聚成一条小溪，犹如一条蜿蜒的毒蛇。更令人骇人听闻的是，那天兵虽死，三魂七魄竟然从遗蜕里抽出，被吸入了那面具人的体内。

活着的天兵见状，极为惊悚，吓得声音都变了，惊恐吼道：“是傀儡魇术！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修炼邪法！难道你不知，这是禁法！修炼此法，要被挫骨扬灰，永世堕入炼狱！不得超生！”

那天兵似乎对这傀儡魇术极为恐惧，也顾不得管乔昙儿，连嚷着“我要回去禀告玉帝，我要回去禀告玉帝！”驾云就跑。

那面具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

“别杀他！”乔昙儿大叫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手起刀落，那个天兵已成了刀下之魂，他的三魂七魄，同样被抽离了遗蜕，吸入了那面具人的体内。

原来神仙的灵魂也是轻飘飘的，就像是一个装满空气的破布袋子。

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天兵在眼前被杀死，乔昙儿的脸上犹自不忍，这两个天兵只是奉命行事，一如战死在花果山的苍灰子……

那名面具人握着剑，径直走向了被捆仙绳绑住的乔昙儿。

乔昙儿闭上眼睛，痛苦道：“你可以不杀他们的。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没有选择。”

面具之下，传来一声冷笑，“不杀他，你的行踪便会暴露。”

“那你为什么还要吸取他们的魂魄！”乔昙儿愤怒道，用他人的魂魄修炼邪法，这与邪魔何异！

面对他的诘问，面具人沉默无语，用刀隔开了乔昙儿的捆仙绳，沙哑的声音道：“你走吧。”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质问道，那人立在黑暗之中，无言相对。

此时，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如银水般照耀在那面具人身上，乔昙儿心头一颤，似是有了答案。

他抬起手，触摸到了那冰冷的面具，欲要揭下。那人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面具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巨大的悲哀。

掀开面具时，乔昙儿的手微微颤抖，但当他看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时，眼眶蓄满了泪水，是他。

面具掉落在了地上，露出了一张绝世面容，眼波潋滟，清冽深邃，恰似一池被微风吹皱的春水。此情此景，一如那年的初相见。

他说：“小乔，好久不见。”

是白玺公子。

与其理解，不如感受。这是我近来的一个心得。老四李斐然是我很喜欢的角色，通透，洒脱，真正的随缘放旷，不沾因果。

写他的篇幅比较少，用的都是暗笔，但关于这段情节很早就已经设定好了。伤心欲绝的小九回到青城山，只有老四还留守在这里，物是人非事事休。看似最远的路，其实是直达目的最近的路。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

老四杀青了，辛苦了，李斐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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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落花时节（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