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业[杨戬] 第47章 落花时节（1）

四月，青城山，暮春，落花时节。

一个身穿青衣的小道士，拿着扫帚，提着水桶，背着香案果品，独自往后山去。他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心情颇为愉快，他是青城山的小道士，叫做林淳儿，因他在这一辈的弟子中排行第六，大家都喊他做林小六。

今日，师尊考核弟子们五雷诀，他背得磕磕巴巴，便被罚来后山的飞仙谷打扫。这飞仙谷位于青城山的后山上，地处偏远，清幽至极。此地栽满了上千株桃花，每逢暮春时节，落英缤纷，端地十分美丽，原先唤做桃源幽谷，后来因此地有两位道祖白日飞升的传说，便唤作飞仙谷。

去飞仙谷打扫，是个苦差事，地处偏僻，要挑水走半程山路才能到，要擦去白玉人像的青苔，焚香，供奉，实在辛苦。但林小六很喜欢到这里来，因为他最最喜欢听的传奇故事，便是恒玄道祖和恒纯道祖的故事了。

据传，四百年前，青城山出了一位修真奇才，叫做李清源，这位李清源十岁就独自下山，降服了三百年的狸猫妖，并救下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后来带上青城山，这个婴儿取名叫做乔昙儿，李清源和乔昙儿都拜在李珏师尊门下，师兄弟二人，共修大道。

一日，青城山天降异象，缤纷瑞霭，满天芬芳，无数的弟子都亲眼目睹，李清源和乔昙儿双双白日飞升，去往天界当神仙。后来，青城山追封李清源和乔昙儿为恒玄道祖和恒纯道祖。为了纪念这二位道祖，青城山就在他们飞升之处，修了两个白玉人像，并改名为飞仙谷。

林小六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他心中存着一个念想，他和师兄要是能和这两位道祖一样，一起飞升上界，那该多好啊。

他来到这飞仙谷，气喘吁吁，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不及歇息，便打扫落红，泼水清扫，仔细地揩拭白玉人像上的灰尘，摆上贡品，焚香祷告。

他闭着眼，虔诚地轻声念道：“两位道祖保佑，愿我和师兄秦年也能一起飞升上界。”

山谷寂静无声，唯有清风吹落桃花之声。

“你很喜欢你师兄吗？”山谷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吓了林小六一跳，忙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伫立在桃花树下，落红纷飞，素袍玉簪，飘逸幽雅，宛若仙人。

林小六不由得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怎么，你很喜欢你师兄吗？”那白衣少年又问了一遍。

林小六虽不知此人是谁，心生出亲近之情，好似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呆呆地点点头，“嗯！我最喜欢我师哥了。”

一说起这个，他就很兴奋，“师哥对我可好了，他会带我去山下去吃泡儿炸糕，还教我练武。”林小六吐吐舌头，“就是有一点，他对我太严格了。”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眉宇间似乎萦绕着悲伤，苦涩一笑，淡淡道：“呵，是吗。”

“对啊，所以我和师哥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努力修炼，要像两位道祖一样，一起飞升到天上去。”林小六兴高采烈道：“天上一定有很多好玩的，师哥和我就能一直快活地玩下去。”

那白衣少年淡淡道：“大道无情，倘若你们真的到了天界，便不会像现在这般亲近。”

林小六一愣，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真的吗？”他小声问。

“嗯。”那个白衣少年点点头，“九重天上的规矩很大，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林小六皱着眉，纠结起来。

“林小六，你打扫完了吗？”树林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喊声。

林小六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高兴起来，摇着手叫道：“师兄，我在这，我打扫完了。”

树林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林小六的师兄秦年，他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对着林小六说道：“待会就要下雨了，你打扫完就赶紧走吧。”

林小六点点头，上前一步，对着秦年说道：“师兄，我刚才遇到一个人，那人说了——”他回过头，发现哪里有什么人，只有飘零的花瓣，余有淡淡余香。

“这里哪有什么人，你怕不是遇见鬼了。”

一说到鬼，林小六浑身打了个哆嗦，怯怯地说道：“真的是鬼吗？”

秦年笑了笑，摸了摸林小六的脑袋，“你一个小道士，怎么还怕鬼呢？”

林小六缩了缩脑袋，赶紧上前一步拽住秦年的衣袍下角，“那人长得好漂亮，应该不是鬼吧？”

“哦？他长得什么样啊？”

“嗯……”林小六皱眉思索，余光瞥到白玉人像，一拍脑袋说道：“嗯，他长得就像是玄纯道祖！简直是一模一样！”

“哈哈——”秦年笑出声来，“小六，你是不是偷懒打盹，做了个梦吧？”

“才不是呢，真的！我真的遇到了玄纯道祖。”林小六认真地说。

“哦？那玄纯道祖对你说什么了，有没有传授你修真秘籍？”秦年打趣道。

“玄纯道祖问我，我喜不喜欢——”说到这，林小六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换了话头，闷闷道：“师哥，我不想飞升了。”

“怎么，你想偷懒？”

“不是，我是想，一旦到了天上，我就不能和师哥在一起玩啦。”

“这倒也是，听说天界的规矩很大，若真飞升了，就得守规矩，自然是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秦年问道：“小六，你想留在地上吗？”

“我不知道，我……”林小六的脸微微发烫，拉着秦年的衣角，小声道：“我想和师哥一直在一起……”

“好啊，我陪你。”秦年很干脆地说道。

“真的吗？”林小六的眼睛炯炯发光。

“当然啦，我是你的师哥吗。”秦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练功你可不能偷懒，否则师父又要罚我了，说我不好好督促你。”

“嗯！”林小六的如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

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开满桃花的山道上，渐行渐远。

……

天变得很快，眨眼间，乌云密布，冷风吹拂，山雨潇潇落下。

纷飞的桃花，沾染了湿重的水汽，再也飞舞不起来，被雨水打落，落入泥土，碾落成红尘。

水汽湿重，山谷升起朦胧的雾气，若隐若现，一个白衣少年现出身影，正是林小六口中说的玄纯祖师，乔昙儿。

那日，他黯然神伤，从天界出走，无知无觉，竟又回到了青城山。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地之大，或许这里，于他而言，还算是一个家。

白驹过隙，世事变幻，凡间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世道沧桑，青城上早已没有了相熟之人，伫立在面前的，唯有两尊冷冰冰的玉像。

乔昙儿仰起头，看着李清源，看着自己。玉像栩栩如生，并肩而立。唯有他自己，形单影只。

大道无情？乔昙儿自嘲一笑，呵，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忽然，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原来神仙的老，是弹指一瞬间。

他后悔飞升吗？

乔昙儿凝视着自己的雕像，伫立良久，闭上眼睛，雨落在了他的脸上，像一滴泪珠儿滚落了下来。

因果业债，爱恨交织，懊悔与怨恨，不甘心和伤心，此番种种，织就了一张大网，网住了他，逃不掉，也无处可逃，归来后，只有一颗满是苍夷的心，只有空洞的麻木。

夜雨潇潇，雨下得大了，乔昙儿没有捏避雨诀，整个人被淋的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可怜的走失小兽。

天地之大，他还能去哪？

乔昙儿无声叹息，转身欲行，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小九，是你吗小九？”

乔昙儿心中一颤，在潇潇夜雨中，看到一名老人拄着拐杖注视着他，白发苍苍，身子佝偻，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挂着祥和的笑容。

乔昙儿一怔，睁大眼睛，仔细辨认，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是……四师兄？”

那名老人慈祥一笑，眼中满是怀念，“小九，是我，李斐然。”

……

李斐然拄着拐杖，带着乔昙儿来到了他的隐居之处，就在青城山的后山上，离飞仙谷不远的一个山洞里，里面很是简陋，石床，石桌，石凳。

“冷了吧？过来烤火。”李斐然生起了火，炭火上坐了一个铁壶，烧开了热水，“喝茶吗？”

乔昙儿点点头。

“不是什么好茶，还是当年我们喝得玉露粗茶。”李斐然递给乔昙儿一个土陶茶杯。

乔昙儿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小脸皱成一团，“好苦。”

这玉露粗茶当真好苦，他从前怎么不觉得？

李斐然叹息道：“小九你在天上喝得都是好茶，自然是喝不惯这粗茶了，才会觉得苦。”

乔昙儿一怔，是这样吗？忽然，他心中一动，扯了扯嘴角，“四师兄，你又骗我，你是特意把茶泡的这么苦吧？”

李斐然哈哈大笑，笑到胡子眉毛都乱颤，“被你发现了。不过，小九，你还是这么笨，一骗就上当。”

至此，乔昙儿方才相信，眼前这个眉毛胡子全都花白的老道士，正是他那自恋臭美、专爱欺负他、又极其护犊子的四师兄，李斐然。

昔年，李斐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骗乔昙儿。

“小九，你知不知道，这青城上山上，有一种神兽，叫做蜜蜂，只要找到它，它就会给你吃蜜糖哦。”

“小九，听闻这青城山的后山夜晚有神仙出没，你只要半夜三更去找他，他就能帮你实现愿望？哦？你想要一夜之间就学会五雷诀？放心吧，这点小事，他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每次李斐然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傻兮兮的乔昙儿都会上当，不是被蜜蜂蛰了一脸包，就是半夜溜到后山吓得哇哇叫，后来被李清源得知了，去找李斐然算账，李斐然道貌岸然地说道：“老三。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为了小九好。若是我从小就骗他，他长大了，就不会被别人骗去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李清源竟然相信了，看着整日傻笑、谁叫就跟谁走的乔昙儿，认真地觉得，是该好好锻炼锻炼一下他。

若论他们那一辈的弟子谁最聪明，李斐然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精明强干的李清源，也经常被他耍得团团转。

岁月无情催人老，曾经英俊潇洒的李斐然，却成了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

乔昙儿心底，涌上苦涩。

李斐然知道乔昙儿的在想什么，呵呵一笑，丝毫不在意。他告诉乔昙儿，自他和李清源飞升后，青城山就成了名胜之地，无数凡人前来朝圣，都想瞧瞧，双双飞升的师兄弟长啥样，也沾沾仙气。

“所以我才在飞仙谷给你俩造了那俩玉像，怎么样，雕得像吧？”李斐然这个小老头眉飞色舞地说道，“你知道吗？光是收每人五十文的香火钱，青城山就赚翻啦。”

“嘿嘿，你们两个尊号都是我给取的，李清源叫恒玄，你叫恒纯，怎么样，符合你俩的气质吧？”

乔昙儿想起李斐然满眼冒光，狂拨算盘珠子的画面，很是无语，扯了扯嘴角，“像，太像了。”

这事也只有四师兄李斐然能干得出来。

“后来啊，掌门死了，师父们死了，师兄们也死了，昔日的师兄弟们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就这样，活了四百多年，我已经四百八十一咯。”李斐然乐呵呵地说，白胡子乱颤，很是得意，只是眼神中，难掩寂寞。

没人知道，李斐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送别每一个相识之人。有人说，如果认识你的人都死去了，那么，你也就不复存在了。

乔昙儿沉默无语，忽然道：“四师兄，既然这样，你为何不飞升？”

李斐然早已得道成仙，合该飞升，若是在天上，便不会苍老地这般厉害，或许，还能窥得长生大道。

“那你呢？你在天上，快活吗？”李斐然没有回答他，反问道。

乔昙儿闻言，苦涩一笑，并不言语。

李斐然无声叹息，此番相见，那个纯真无邪的小九不见了，眼前的他，黯然神伤，想来，在天上吃了不少苦吧。

落花时节又逢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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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落花时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