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寒星数点,李清源的屋子仍然亮着一盏灯,他心中疑惑,这已经过亥时,小九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老四李斐然问:“你到底让小九去干啥,这么这个点,他还没回来?”
李斐然仍然埋头在拨算盘对账,头也不抬,“我让小九去山下采买香烛纸马,兴许是路上耽搁了,便在山下住一夜也未可知。”
又道:“小九早就长大了,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回来晚了,又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担心什么,婆婆妈妈的。”
老四的这一张嘴,总是李清源怼的哑口无言,这些个师兄弟中,他谁都不怕,唯一怵的就是老四。
李清源回到自己的草舍中,凝神静气,在月下打坐,然而,心中却是怎么都静不下来。他干脆拿起了剑,踢了踢在一旁快睡着的小八,“小八,醒醒,去找小九。”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与其干坐着,还不如主动下山寻找。
小八睡得正熟,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抖擞了抖擞,在清冷的夜空中嗅了一嗅,然后往山下奔跑。
小八在前面带路,李清源跟在后面,越走越偏僻,心中更是惊讶,这里是青城山后极为陡峭的后山,前方就是悬崖,小九怎么会跑那去了?
小八在悬崖前停了下来,冲着李清源“汪汪”了两声,用眼神示意山下。
难道说,小九掉下悬崖了?
李清源稍一忖思,毫不犹豫,就从陡峭的山壁一阶一阶跳了下去,小八却是不敢跳下去,急得团团转。
“小八,你待在上面。”李清源冲着小八喊了这么一句,说话间,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后山很陡峭,但对于李清源这样修行的人来说,不在话下。不过,让他疑惑的是,小九为何在悬崖下面?
他攀着山上的峭壁,一阶一阶地跳下来,直到他跳到了悬崖下面,借着月色,看到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赫然就是乔昙儿!
李清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小九,小九!你怎么在这里!”
乔昙儿缓缓地睁开眼睛,面色酡红,就如同喝醉了一般,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快活,快活到了极点。
李清源心中一惊,拉过乔昙儿的手腕,为他把脉,脉相极为混乱,看样子,像是中了迷香。他心头燃起怒火,是谁干的?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乔昙儿的身子在他怀里不安地扭来扭去,热极了,扯着自己的衣襟。
“小九,小九,乔昙儿,清醒点!”他抬起手啪啪,给了乔昙儿两个巴掌。
乔昙儿迷离的眼神,稍稍恢复了理智,他看着面前的李清源,原本清澈的眼神中多了说不出的暧昧。
见乔昙儿终于醒了,李清源忙问:“小九,你怎么在这?!你身上有没有受伤?你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他看到乔昙儿身上有几处伤痕,可能是被刮着,蹭着的,衣衫褴褛,有几处血痕,不知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口,他关心则乱,也顾不上别的,扯开乔昙儿的衣襟就要查看。
他的亲密触碰,却让乔昙儿直直地往后躲,然而他双腿酥软,压根就站不起来,直直地往前跌,幸而被李清源一把拉住。
“小九,你这是怎么了?”李清源又气又急地问。
乔昙儿怔怔地望着他,痴痴道:“师兄,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
“我先背你回去,这里不安全,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不——!师兄,我——我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来我一直对你——”乔昙儿说着,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直到今日,他方才明白,为何他那日看戏会哭,会什么久别重逢,见到师兄他会那般心酸,一切皆因“情”。
继续往下说时,李清源却一把将他拉了过来,紧紧护住在胸前。
乔昙儿头抵着李清源的心口,清楚地听“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嗅着李清源的味道,被热的体温烘着,散发出一种极好闻的味道,犹似苍松般清冽。
这般亲密接触,乔昙儿只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酥软了,化成了一滩春水。
他抬头,含情脉脉地仰望着李清源,难道说,师兄他也——
却瞥到李清源眉头紧锁,紧紧护住他,低声道:“小九,别出声。”
有敌人埋伏。
李清源死死盯着前方,眉毛一挑,勾起一抹冷笑,这里可是青城山,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妖孽,竟敢到这里生事。
乌云蔽日,山岭一片寂静,安静地却有些异常,却是连虫鸣都不闻一声。
万籁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铃铃铃——”的声音,
他大惊,这个声音,是惑心铃!难道说,是从他手底下逃跑了的黑风魔王!
从黑暗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袍的道人,那道人长得黑胖,如同一只黑猪,他见了李清源仰天大笑,“老夫我只想逮个小道儿采补采补,没想到,竟然吊到了这么一条大鱼。一别数月,老夫甚是想念,李道友,别样无恙啊?”此人正是黑天魔王,他手握一个小小铃铛,极其嚣张笑着。
“你这个手下败将,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李清源上前一步,护住了身后的乔昙儿,他死死盯着黑风魔王,右手已经按上了剑鞘,随时准备拔剑。
上次这个老东西中了他的一剑,伤势惨重,然而不过数月的时间,他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青城山,恐怕他是修炼了什么采补的邪法,或是吃了什么逆天的丹药。这黑风魔王今番出现在青城山,定是来找自己报仇的。
当下,李清源心中一喜一惊。喜的是这黑天魔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省了自己到处寻找的功夫。惊的是小九恐怕已中了那惑心铃的妖法,迷了神智,得尽快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是,老夫承认,我的确打不过你。”黑风老妖悠游自在地说,摇了摇手中的一只小铃铛,“但老夫祭出这个法宝,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
铃铃铃——
寂静的夜晚,铃声大作,潜伏在深林里的鸟兽受了惊吓,四处逃窜,然而,不少鸟兽的双眼猩红,倒在地上,吐血而死,五脏六腑,破碎而亡。
李清源感觉自己体内气血翻滚,真气不受控制地乱窜,他头痛欲裂,心底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要将他整个吞噬。他咬破舌尖,剧痛之下,强行让自己保持理智,多少高手都输给了这个惑心铃,他决不能大意!
然而,他虽能保持理智,勉强能撑住,乔昙儿却早已丧失了心智,被那惑心铃折磨得痛苦不堪。
“啊——!!!”乔昙儿发出一声惨叫,双目猩红,表情极为痛苦,倒在地上扭来扭去。
“小九,你醒一醒……!!!”李清源试图唤醒乔昙儿,然而他自己也即将失守,他感觉自己浑身炽热,丹田之处好似有一团火,直冲冲地往下烧去,他望着乔昙儿,曾经清冽的眼神夹杂了渴望,就像是行走在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绿洲。
他摇摇晃晃,提线木偶般,一步步走向了乔昙儿……
“哈,偷欢吧,快活吧!与其做那九重天上那无欲无求的神仙,不如在凡间纵情享受!你们两个,与其做师兄弟,倒不如今日做夫妻!”黑风魔王仰天大笑着,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清源走向堕落,真是比杀了他还要有意思!
距离乔昙儿只有半步之遥,李清源停下了脚步,他双眼猩红着,攥紧了双拳,嘴里弥漫着血腥之情,他,李清源,绝非被他人玩弄的傀儡!他永远不是会屈服于**的奴隶!
他咬紧牙关,费劲全身力气抵抗着,浑身筋骨都紧绷着,宛若一张拉满了的弓,他扭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向了黑天魔王。
黑天魔王满脸横肉露出了一丝惊恐,这,这怎么可能!难道说,这个李清源当真是——!
他将手中的惑心铃摇得更响了,大喝一声:“出来,都给我出来!”被拘在惑心铃里的无数冤魂野鬼喷涌而出,成千上万,包围住李清源。
那些黑色浊恶,令人作呕的**,就像蜘蛛吐出的丝网,兜头罩住了李清源,无法实现的愿望,便成了执念,念力越强,就越能扭曲人的心智,直至变成一个被执念和**驱使的傀儡。
李清源被**牵绊住了脚步,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世界好似碎成了一片片的镜子,有一束光,透过无数个碎片的折射,照进了他内心的最深处,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原来他的心底,潜藏着一朵漂浮在空中,纯净无暇的优昙花。
弹指间,花开花落,一瞬间,却是永恒。
李清源怔怔地凝视着这朵优昙花,为这朵花着迷,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忽然之际,他额间的那抹金痕忽然金光大盛,发出极为明亮刺眼的金光,驱除了一切执念。
这道金光,正是那知过去,晓未来,识破一切虚妄和迷障幻象的天眼所发出的光芒!
被天眼射出的那道金光照射,孤魂野鬼悉数散尽,铃声戛然而止,那惑心铃已是破了。
这惑心铃是黑天魔王用自身精血练就的法宝,法宝一破,他的元神也跟着受损,大叫一声,吐了一口浓黑的鲜血,“你……你果然是……!哈……主人说的没错,今日我若吃了你的血肉,便可功力大涨!”
“哼,痴心妄想。”李清源已是回过神来,他瞅准这个时机,飞身而至,扑了过来,将黑天魔王扑倒在地,脚踩着他,用斩妖剑指着他的喉咙,眼神极为凌冽,冷笑一声,睥睨道:“我说过,我一定会斩下你的脑袋。”
没了惑心铃在手的黑天魔王,哪里是李清源的对手,连声求饶:“别……真君饶命,真君饶命。若真君饶我一条性命,我一定会为真君驱使。”
“我从来都不听畜生的话。”李清源冷笑一声,手一挥,斩下了黑天魔王的脑袋,现出了原形,是一颗血淋淋的黑猪头,浓稠腥臭的血流淌了一地,令人作呕。
直至此时,李清源方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奔向了倒在地上的乔昙儿。
刚才惑心铃的蛊惑那般强烈,以小九的道行,恐怕难以抵挡。
乔昙儿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着,面色涨红,他的面容上,一会是如同到了极乐般的欢愉,倏而又是如坠入九层炼狱般的痛苦,纤弱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这般折磨,就像一张纤薄的纸,被两股极强的力量拉扯着,眼看就要撕裂。
“师兄,师兄,我……我好快活……师兄,我好痛苦,啊!!!师兄,救救我!!”乔昙儿不断痛苦地呻吟着,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露了下来,他承受不了这样极端的欢愉与痛苦,面色半是绯色,半是苍白,被冰与火同时折磨着。
乔昙儿两次承受了惑心铃的蛊惑,已是被心底的**折磨地走火入魔了,他的经脉尽断,饶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了。
“师兄……我好痛苦……求求你一剑杀了我吧。”乔昙儿跪在李清源面前,拉着他的道袍的下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苦苦哀求着。与其被**折磨着,他宁愿死在师兄的剑下,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师兄起了这般的念想!
“师兄,求求你,杀了我吧!我真的好痛……”乔昙儿满脸是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曾经那般清澈,眼下却如同泼了墨一般,暧昧不明地纠缠着**。
李清源低头,垂眸,看着面前的乔昙儿,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师弟。乔家村初相见,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一见面,就尿了他一手。他不忍心丢下这个小婴儿,便带回了青城山,一路上,喂奶,换尿布,哄睡,实在辛苦。谁料到,这个小婴儿竟然被师父相中,成了他的小师弟。他教这个小师弟读书、识字、练武,他看着这个小师弟长大,如今已有十八年了。
往昔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李清源清冷的眸子,多了几分温情,抬手,摸了摸乔昙儿的头,挑起了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小九,师兄不会让你死的。”
今番遇到黑风魔王,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若他果真是天上的尊神转世,那么他的血,就能为乔昙儿续命。
他的斩妖剑,已经被黑猪妖的血污染了,不能再用。他解开乔昙儿的衣襟,在紧贴胸口的地方,摸索到了一柄袖剑,正是他送给乔昙儿的贺礼。
那柄小巧的袖剑,因被乔昙儿日夜贴身带着,触手生温,犹自带着一股幽幽的香,那是独属于乔昙儿身上的冷香。
李清源拔出了袖剑,握着那手柄,划伤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立刻汩汩地流了出来,
“小九,乖,喝吧。”他将手腕,送到了乔昙儿的嘴边,口吻一如当初,十八年前,乔家村初见那时,他猎到了母豹的奶汁,喂给了襁褓中的乔昙儿。
乔昙儿早已昏迷不清,他似是又陷入了极乐之境,嘴巴微微张着,如婴儿般吮吸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血,贪婪地吞咽着。
李清源感到体温急遽地下降着,越来越虚弱,可是他的心,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的满满的,这种满足感,驱逐了对死亡的恐惧,他摸着乔昙儿的脑袋,低吟道:“小九,师兄没办法继续保护你了,你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眼前浮现出一朵盛开的纯洁昙花,正是他中了惑心铃蛊惑之际,看到的景象。
呵,管什么祸福苍生,天下大道,神仙也罢,凡人也罢,这世上唯一让他牵挂的,只有他的小九,乔昙儿。
……
……
……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辩三台?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成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静静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
半空中,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
“杨戬,今日你的灾愆满日,即刻便可重归大道,为何还执迷不悟!”一声清喝,如当头一棒,让李清源的神识立刻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哪里,怎么感觉自己身体这般轻,他这是死了吗?
“痴儿,痴儿,你执迷不悟,竟然着了相,且看我究竟是谁!”
这……这是谁的声音?为何这般耳熟……
这……这是我师父李珏的声音?不!不是!
李清源睁大双眼,看到眼前的李珏,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授业恩师,玉鼎真人。
“师父,我……我……”他怔怔地说着,无数的记忆,仿佛如潮水一般疯狂了涌了进来。
“呵,七七四十九轮回转世,今日你灾愆满日,记忆和神通都已解除封印。你现在可记起来,你是谁?”
李清源看了看面前的玉鼎真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额间的那道金痕金光大现,灵台一片清明,怔怔的说:“我,我不是李清源,而是,杨戬。”
“不错,你终于记起来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且看看,那乔昙儿,又是何人,”
李清源如今已有了杨戬的神通,第三只天眼张开,立刻看出了前因后果。昏迷之中乔昙儿的元神,正是一朵洁白的优昙花,他的前身,正是灵瑞仙君。
“当初,你为了保下灌口百姓,不得不牺牲了灵瑞仙君的性命。你三界四洲都寻觅不到灵瑞仙君的魂魄,便对对上天发下了洪誓大愿,要以命偿命,寻找到灵瑞仙君的魂魄,为他重缔仙缘,你方才重回仙班。”
“也是你的诚心感动了上苍,那灵瑞仙君的真身虽已毁去,但他一片花瓣,却飘落在了凡间,入了六道轮回,化作人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清源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还真是,造化弄人。
清源,情缘,何为情,何为缘,一切都是他的劫罢了。
玉鼎真人:“杨戬,你用自身精血偿还了灵瑞仙君的性命,已了结此番因果,从此你二人因果已断,当需‘太上忘情’,放可重归大道。”
“是,师父。”李清源闭上眼睛,心底的那一朵优昙花,已经枯萎。花开花落,缘起缘空,一切皆幻,一切皆空。
再睁开眼睛,情缘已断,因果已了,这个世上不再有青城山凡人弟子李清源——
而是,九重天上万众敬仰的尊神,二郎显圣真君,杨戬。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辩三台?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成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静静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引自《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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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结束了,下一次相见,便是在九重天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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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惑心(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