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众人见陈籍来后,明新微不再闹着退婚,倒以为她收了心,虽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婚事倒是按部就班推进。
陈家来明家下聘这日,明新微正在高苓的门前投递拜帖。
上次在国子监,她给太后香囊时,知晓她手边有个亲信叫做“高苓”,稍作打听,找到了他在宫外安置的府邸。他既然上次见过自己,又是太后身边红人,那么由他牵线搭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门子在寒风中向她行了一礼:“小郎君,宫中事忙,我家主人已经连着几十日没回来家中,你若有急事,在此处可等不来他。” 说罢,便要进门内取暖。
“诶,等等——” 明新微忙拉住对方,问道,“那你可有法子联系上你家主人。”
“这——宫规森严,我们哪有法子。” 门子装作为难的样子,打量了眼前的小郎君几眼,见其身上的灰毛大氅倒是打理得光亮,眼珠子一转,又道,“这接近年关了,天气又冷,就算我们想送双毛毡鞋垫进去,也是不容易。”
明新微心下明了,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递过去:“是啊,今年当真冷得很,不如买些羊羔酒,暖暖身子。高官人当值辛苦,若是你们心疼住家,想要捎带些小物给他,可否将我这份手书,也一并捎进去?”
她又故作洒脱道:“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上次在国子监碰见了高官人,他说起在替太后寻摸一味异香,我碰巧从番邦商人那里得了些线索,所以便巴巴赶来告知他,一应详情,他看了手书便知晓。”
这话纯属诓人了,后宫所用香料,或各地上贡或统一采买,哪里要她一个白身在民间寻摸?但她偏偏说得信誓旦旦,煞有其事,门子难免有些拿不准,万一呢?要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香呢?
明新微哥俩好的拍拍门子的肩膀,将手书交给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珠花:“这个也一并给高官人吧,他懂的。”
门子握着珠花,在北风中有些凌乱,喂,说清楚啊!懂?懂什么?
*
进入腊月,整个汴京城充满了年节的快活气氛,匠人开始在宣德楼前搭彩门、山棚,为来年的元宵节做准备。
明家上下也喜气洋洋,每日拜帖如雪花片一样飞来,给明二哥说亲的官媒人一波接一波,简直将门槛都快踩塌,明家三婶也是忙得上蹿下跳,一面琢磨着把女儿送去陈家做小,一面又不甘心,同官媒人打得火热,想着或许能捉一个潜力贵婿,鸡犬升天。
同个屋檐下住着,大家的悲喜并不相通,譬如福云心里便颇为不平稳,忍不住问她家女郎道:“女郎,咱们是打定主意,明年二月出嫁,去陈家好好过日子了吗?”
所谓“正不娶、腊不订”,正月里不能娶亲,婚期便定在了明年二月初。
明新微正在读一本前朝的《育马要术》,里面提到了回交法,现在似已失传,她一面琢磨,一面回答道:“何以见得?”
“女郎你都不再同主君提退婚的事了,那不是默认了吗?”
还要如何说?空说无益,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说下去,只能自找不痛快,禁足家中罢了,况且,她也早歇了让家人理解支持她的心思。
她翻过一页书页,慢声道:“人生自如孤舟,或停泊靠岸,或逆风而行,那都是自己的事情,若非要求岸上的人为你喝彩,那多半缘木求鱼,只能一退千里,困于泥潭。”
“听不懂。” 福云面带忧色,叹一口气,瞅了瞅自家女郎手中的书,问道,“那您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等。”
“等?等什么?” 福云问。
“一个消息。”
这消息自然是太后的消息。
为今之计,上上策,是写好马政疏议,说服太后,拿了旨意去黎州。中策则是白身离京,游历调查,采察风物,韬光养晦。下下策,就是迫不得已,嫁入陈家,另寻机会。
福云似懂非懂,但主动道:“那有什么事情,是福云可以帮忙的吗?”
明新微摩挲了一下书页:“还真有。”
对于“下策”,她觉得虽不至于一定会发生,但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总是好的。之前他在陈籍面前提到柳折枝,纯粹是以前听来的风言风语,随口诈他的,但当时他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虽未必真有什么大问题,但万一呢?
老话说得好,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
于是她便简单地提了一下这事,福云听得两眼放光,拍着胸脯道:“没问题!”
替自家女郎打探未来姑爷的红颜知己,那可是她福云义不容辞的事情。
在福云忙着“义不容辞”的时候,明新微等的消息也来了。
元宵佳节,太后于后宫设宴,邀请各命妇官眷,一同赏月同乐,明新微以前从未受邀,今年却赫然在列。
没脑子的人看来,只当她即将嫁给陈籍,沾了他的光。但只有她心底知道,应当是高苓将她的手书传给太后了。
当然明家上下并不这么觉得,明大娘子笑得眼角眯起褶子:“祖宗保佑,当真是妻凭夫贵,此番你去,还应处处小心,不可多行一步路,拿不准的话少说,免得祸从口出。”
明新微没应声,敷衍一笑,心想,此去定然是要逆流独行,口出狂言的。
上元月夜,官家在宣德楼城楼上露面,与民同乐,而官眷则再宫中由太后赐宴。
明新微的位子不甚起眼,离殿门很近,右手边坐的竟是开封府钱七郎的内眷,这位娘子颇为话多,唠唠叨叨问东问西,她实在不堪其烦,只得埋头猛吃。
对方见她态度疏离,暗骂道:“神气什么,不过是手脚快些,捡了漏罢了,若是等陈相公调回东京了再议亲,哪有你们那等门户的戏唱。”
明新微充耳不闻,只是将案上的蚕丝饭、盐豉汤、酒酿圆子一一吃过。说实话,很是一般,是凉了后再回温的口感,不够新鲜爽利,当然这夜宴的重头戏也不在吃上,无人在意。
她搁下调羹,擦擦嘴角,心中哂笑,转身同这位钻营的娘子道:“很多事情,就像这宫宴上的吃食一样。”
“你什么意思?”
明新微摇摇头,不再言语,免得祸从口出,只在心中想:
很多事情,就像这宫宴上的吃食一样,徒有其名,众人打得头破血流,汲汲营营为了那一口,等到真正吃到嘴里,才会知道,也不过如此。但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说不好吃呢?倘若你不要了,别人拿走了可怎么办?于是再难受,也不能离席。可叹啊。
一般这类宴会,上位者都是负责起宴,举杯同贺一句便离开,剩下的便是交游吹捧,拉帮结派,明新微冷眼看着,不感兴趣。好在不多时,便有小内侍附耳过来,邀她移步。明新微点点头,面不改色,只作出门更衣,没有惊动旁人,却不知宴会上有的是人留意她的动向,她刚一离席,便有官眷吩咐身旁的女使跟上去打探。
明新微跟着小内侍一路回环曲折,来到一湖心亭,四围冷寂,唯独暖阁内地龙旺烧,灯火高照,太后已换过了礼服,着一身玄色常服,在灯下看一卷手书,明新微进来行礼时,眼睛也没离开书卷,只是叫人给她赐座。
若是要谈论朝政,这“赐座”是相当大的殊荣了。要知晓当初太祖玩了一手阴的,把宰相的座位撤掉后,宋朝的官吏便再也没有人能同当权者“坐而论道”了,都是站着唾沫横飞的。
但她毕竟不是朝臣,只是官眷,想到此处,明新微利落地答谢坐了下来。
借着落座的空档,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太后手中的手书,如若她没看错,是她关于互市和马政的疏议没错,但太后并没有提马政,反而放下手书,闲话家常般问道:“宴上还吃得习惯吗?”
“回大娘娘,若说实话,不如州桥夜市里随意一间甜水铺子好吃。”明新微直言道。
因为赐座,两人位置也近,她注意到太后的礼冠尚未换下,抿得规整的鬓角夹杂了几缕银发,眼角细纹隐隐,眼底也有疲态。
太后的态度向来随和,听了这话,又问道:“哦?州桥夜市?哪个州桥?”
“南御街东侧的州桥,在一路往龙津桥去的路上。平日里要闹到三更,今日想必更是通宵达旦。”明新微答道。
太后似是陷入回忆,半晌才点点头,脸上露出几丝怀念的神色:“是,是那儿啊。说起来,几十年前,我刚到汴京之时,还去吃过那里的熝肉,那时觉得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老了,身体不行了,再也吃不出当年的畅快了。”
刘太后出身微末,跟着第一任丈夫来的汴京,后来被赵恒看上,便被丈夫献了上去,也曾有过一段在汴京民间生活的时光,如今年过半百,那段时日确实算是年代久远了。
“大娘娘若想故地重游,白龙鱼服便是,州桥夜市在这上元五夕都彻夜长开,要吃熝肉,我知道一家小摊,叫做曹老汉手作的,最是地道,比正店里做的还要入味三分。”
太后见她说得兴起,不觉笑了,却仍旧摇摇头道:“还是不去了,太医诫我忌口油辛腻辣之物,我是没这口福了,倒是你啊,可以替我去多吃几口。”
“大娘娘身体不适?” 明新微问。
刘太后摆摆手:“老毛病了,想的事情多了,便没胃口。”
“大娘娘有烦心之事?不妨说给辛明听听。”
双方都知晓见面是为的什么,她没兜圈子,寒暄过后,自称了“辛明”。
文是半年前写的了,刚整理放到草稿箱的时候看到这段:
“很多事情,就像这宫宴上的吃食一样,徒有其名,众人打得头破血流,汲汲营营为了那一口,等到真正吃到嘴里,才会知道,也不过如此。但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说不好吃呢?倘若你不要了,别人拿走了可怎么办?于是再难受,也不能离席。”
蛮感慨的。文里是在讽刺和陈家的世俗婚姻,但我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当时的那个我也是在写名企空心人吧,一路按照世俗的标准卷过去,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想裸辞去修道。我妈听了,叫嚷起来阻止:别人听了你的工作,哪个不羡慕,巴拉巴拉,你居然要辞职???
名和利放不下,也是人生的痛苦之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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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上元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