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话音未落,那人便被杨束抓住后颈提了起来,手中的连弩被一掌击飞,人一抛,落到地上,被剑锋一指,制住了。明新微连忙催马上前,急道:“那个、呃,唠秋恩。” 她转头看向杨束,奇怪道:“是不是我这问好说得不对呀?怎么一言不发就开打呢?”
那谁知道呢?
在杨束的准则里,不问青红皂白便动手,便算头上有罪了,因此毫不客气压了压刃,示意让他自己说。
此时屋舍内的人大约是听见了异动,跑了出来,见此场景,倒吸一口凉气。
“回去,不关你事。”
躺在地上的保塞蛮男子梗着脖子,终于说了他的第一句话。
明新微抬头看去,也吃了一惊:“银花?你怎么在此处?”
银娘子也是满脸不可置信,看看地上的阿立古,又看看明新微和杨束:“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剑拔弩张的两个锯嘴葫芦是指望不上了,明新微只好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我刚冲这人问一声好,他扭过头来,也不说话,拿了弩箭就冲我们发威,所以,就这样了!”
“这必然是个误会!” 银娘子快步上前,想要推一推杨束的剑,没推动,只好冲地上的人吼道:“你说句话啊!喊打喊杀的,你想死吗?”
银娘子是知晓十个阿立古捆在一起,也不是杨束的对手的,因此这纯粹是莫名其妙的找死行为,她看他到了如今,还偏生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欠揍模样躺在地上,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于是又急又怒道:“他们两位是我朋友,我用性命担保,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阿立古听了这话,神色微动,原本攥得死死的拳头也不由自主松开,杨束这才收了剑,让他从地上起来。
明新微也看出端倪了,问道:“这里竟然就是噶云牧场?”
来时外面的门头上有字,但是蛮语,明新微也没注意,但看银娘子同这人相熟的样子,多半也是在此处做工了。
“是。” 银娘子道,“所以你们不是来找我的?那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来找一个叫阿立古的人。” 明新微道。
银娘子露出个古怪的神情,一拉旁边那人的衣袖:“他就是。”
原来他就是阿立古?明新微更为仔细的打看了一下这人,细长眼,驼峰鼻,偏生长了略厚的嘴唇和方圆脸庞,原本精明的面相便冲淡了,显出几分憨厚来。
“原来你就是阿立古?那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明新微方才听他官话不错,猜想可能从小有意培养,毕竟若洪老丈所言非虚,他家曾经有保塞蛮最大的马场,那去黎州贩马便是必然的了,作为接班人,会官话便也不奇怪。
既然语言上没有障碍,明新微感觉此行更迈了一步,主动友好道:“我姓辛,单名一个明字,他叫杨束。”
阿立古略带戒心地冲二人各自点了点头,似乎并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问明新微和杨束为何来找他,整个人泛着一种沉闷的腐气,像是对周遭的事并不关心。
安静了一瞬,他见大家似乎无话可说了,便悄悄用手在身侧搓了搓,竟然就这么默默走开了。
三人便目送着他一瘸一拐,先去捡了被杨束拍飞的连弩,拿起来吹了吹,也没试试看坏了没有,很是随意地扔回箱子里,又拣了打翻的药草,拉过先前那只受伤的马驹,跪了下去,继续给那马眼敷药。
当真是个怪人!
气氛一时尴尬,最后银娘子道:“先跟我去屋里稍坐一会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屋舍,道:“那就是我做工的地方。”
明新微想,也好,这阿立古看起来也是个属蚌壳的,嘴巴闭的死紧,还是先问问银娘子为佳。
“阿立古,我们先同银花叙叙旧,等你忙完了,再来叨扰。”
明新微扬声说了一句,她作客的姿态拿得很稳,因为方才兵刃相向过,她不想因此影响了之后的交易。
阿立古听到“等你忙完了,再来叨扰”,便忽然装作手上很忙的样子,嘴里含糊了一句,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
银娘子是习惯这样的阿立古的,无奈道:“我们走吧。”
于是二人便跟着她去了近旁的屋里,里面打铁的家伙事一应俱全,还有一枚打到一半的马蹄丁。
三人落座,银娘子便问道:“你们是来找阿立古买马的吧?”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除了买马,阿立古还能同他们扯上什么联系。
“不过啊,你们来得不巧,如今马场里的马卖的卖,送的送,只剩一些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能入眼的刚送去了折古多集市,如今没什么好马可买了。”
明新微不便多说迷提觳觫多的事,便也不否认银娘子的话,只问道:“哦?这是怎么一回事?”
洪老翁说得半清不楚的,如今银娘子既然认得阿立古,正好可以问个清楚。
银娘子一时语塞,也不知从头说起,反问道:“你们对阿立古,了解多少?”
明新微也不隐瞒,直言道:“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位洪老丈,听他说了一点。”
一听姓洪,银娘子便知道是谁了,她撇撇嘴:“那估计没什么好话了。”
“他是不是说,阿立古是不孝子,败家子云云?”
不知全貌,不好多加评价,明新微便拣了事实部分说了,刚好能两相确认一下:“老人家和阿立古并不相熟,估计也是道听途说,说什么他家原本有保塞蛮最大的马场,他若安安稳稳继承家业,也当衣食无忧,却不知怎么迷上了炼蛊,好好的家业,如今也败落了。”
银娘子听完,也没反驳这话,叹了一口气:“唉,这话也对也不对吧,怎么说呢,我觉得阿立古是个好人,但——” 她面上露出一些纠结的神色:“我也说不好,辛小娘子,你向来聪颖,我把我见到的,都同你说了,你也许就明白了。”
于是,银娘子便从头说起:“当初我从山上逃走,便是在大渡河北的马市口碰见阿立古的,当时一个二道马贩子正在同他纠缠。”
“二道马贩子?” 明新微问。
银娘子道:“是,当地人也把这类人叫做‘劫马贩子’,他们专门等在渡河口,从人生地不熟的蛮族手里低价收购马,再转手倒去铜山寨,或其他更大的市场。”
“一般汉话不好的,或者急于出手,想省些路费的,也会卖给这些渡口旁的二道贩子,但若人家不卖,想多挣几个辛苦钱,也一般不会有人勉强。但我碰到的那次,却有些过分,十几个人围着他一个人,我瞧着,分明是想强买强卖——说什么看他脸生,必然是头一次来,就算赶马去了铜山寨,也一样被压价。”
“偏偏阿立古这人吧,嘴巴也笨,脸也臭,天生便不是行商的料,拳脚功夫不行,脾气还冲,多说了几句,对方便有些急眼了,放言说,会在道上打招呼,别说他赶马去铜山寨,便是赶去益州,也没人敢收他的马!”
铜山寨明新微听说过,也是大渡河北边一个贸易蛮马的民间集市,若说这地头蛇能在铜山寨称王称霸,还有几分可信,但这牛皮若吹到益州了,口气并不是一般大的。
明新微道:“这话可不是一般的狂妄,你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我不知,但看他放话的架势,没有半分心虚!” 银娘子道,“总之,这实在是欺人太甚,阿立古一时气不过,便同他们动手了,但对方人多势众,他哪里打得过?周围围观的人,见他不过一个蛮人,竟连个说公道话的人也没有。我看那架势,恐怕要把人打死,一时没忍住,推了个食摊的炭火,混乱中,阿立古趁机抢了匹马,这才得以逃命。”
“那你呢?”
银娘子道:“我可是身家清白的良民,不过不小心推倒了摊子,大不了赔钱了事,而且这时候县尉领着巡兵过来了,他们也不敢造次。”
明新微并不认同:“你这贸然出手相帮,难保没被人看见,你孤身一人,得罪了地头蛇,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银娘子讪讪道:“是,我当时也想到这茬,因此根本不敢久留,又逃出城去了,后来——后来在大渡河边碰见阿立古,他问我有没有地方去,我想着,左右我在益州路也寻不到安身之地,就干脆跟他跨过了界河,来这边找找出路。”
明新微沉吟片刻,忽然问:“后来那些马呢?”
说起这个,银娘子就一肚子的气:“那群黑心肝的,全给昧下了,阿立古那次贩马,可谓损失惨重,但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回来以后,塔吉力拿着此事发难,划账分家,将好马都带走了!”
“塔吉力是?”
“他小叔。”
明新微隐约觉出了什么,问道:“就因为他在渡口遇到了无赖,丢了马?”
“我一开始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塔吉力未免太过分,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找茬,怎么能全怪到阿立古头上呢?” 银娘子义愤填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贼老鼠同阿立古打了赌呢!若是阿立古不能按市价去黎州卖了马回来,他便没有资格继承他父亲的马场,应当由他重新分家。”
“我看啊,那渡口的泼皮无赖,指不定就是塔吉力安排的!”
热血上头,银娘子咬牙说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新微琢磨,这蛮马没有官方互市,只是民间暗地买卖,所以便能乱到这个地步吗?
“那阿立古呢?他如何想?”
“他如何想?” 银娘子有些拿不准,“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也颇为认命,没怎么反抗就接受了塔吉力的提议。旁人都说他心思不在养马上,而是在什么炼蛊上,那东西我是不懂,也没见他捣鼓过,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有一回他喝醉了,倒是说过,说塔吉力一家,比他更适合做这贩马的生意。”
明新微大概听明白了,但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她见多了,也没什么稀奇,本来这同个日头下面,就没多少新鲜事。
“那现在呢?他是个什么打算?” 明新微问。
既然好马都被他小叔塔吉力分家分走了,他自己也志不在此,可会重新回去卖蛊?
银娘子道:“他还剩个老祖母,眼睛半瞎,神志也不太清,需要人照顾,我想,他现在应当不会去别处。”此时院外响动了一声,银娘子连忙扬声道:“阿立古?是你吗?”
阿立古磨磨蹭蹭走进来,眼睛也不看明新微和杨束,只盯着桌边的一个虫蛀小坑:“我没有马要卖了。你们叙好旧,若想回黎州,我可给你们指一条近道。”
“没有马不要紧,我是想向你买另一样东西。” 明新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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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嘎云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