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皇帝把蒲王叫进宫。
“玉敏,朕是不是错了。”
年近四十的皇帝双目通红,鬓角泛白,已然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剩下的是颓然和衰败。
“错什么?是错你废后还是错你生下阿幸?”经历了这么一天,蒲王也有些恼了,语气不善地说道。
皇帝并没有因为蒲王的不敬而责怪他,而是茫然地抬头:“阿幸是谁?”
这句话就好像是夏夜里刮过的一阵风,不经让蒲王有些恶寒。
“皇兄,回望来时路,莫忘了初心……”蒲王抬头,也就只能看见四角宫墙。
“皇后为什么要害朕的孩子,下一次会不会要害朕了。”皇帝已经喝醉了,两颊泛红。
“当年,皇嫂同你是最亲近的,所以为什么呢?”蒲王反问。
大抵是三元殿离坤宁宫的距离太遥远了。
远到真心不在,锦书难托。
十余年的爱情,最后只余些寒凉。
皇帝发髻有些松散,显得狼狈。
他回忆起他还是太子之时,他唤皇后云娘。
虽然那时候太子之位不稳,但云娘总是笑着,他也笑。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皇后怨毒的目光,癫狂地笑。
“我要我儿登上帝位,其余的我管不了。”
“那宋宜礼不是朕的儿子了吗!”
“陛下,恩爱夫妻生下的才是孩子,他呀,杂种。”
皇帝无语凝噎,拂袖而去。
皇后追出门去,喊道:“陛下啊,臣妾祝您永生永世,众叛亲离!”
随即狂笑,趴在门槛上,还是笑。
皇帝回过神来,说:“我明明都想着放过她了。”
自他发出宋宜礼弑母诏书的时候,就有心想保住皇后了。
“明明可以相安无事的继续过下去的,她继续当她的皇后,阿嵊也能继承大统的。”
蒲王说不出话了:“那宋宜礼呢?”
皇帝没说话,蒲王接着说:“那阿幸确实是杂种。”
从始至终,阿幸都只会是被抛弃的那个,无论何时。
“阿嵊是你们恩爱留下的痕迹,你疼爱他,但阿幸呢,他也没错啊。”
蒲王渐渐带上哭腔,他从宋宜礼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也不受宠,靠着自己的哥哥,当今的圣上才走出了皇宫,立府娶妻。
而宋宜礼明明熬出去了,可还是死在了皇宫。
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困住了多少人。
三千宫墙下的龌龊,远比说书人口中的更加血腥。
皇帝因为早年的一些事,现在多疑,一生所求不过真心。
皇宫没有多少妃嫔,皇后下面就两个妃子。
他自认为真心相待,可终是和当年的云娘离了心。
“罢了,错错错,终究是错了。就随了她的意,明朝立太子吧。”
最终,宋宜礼还是背上个弑母的秽闻,可能千百年都要受人唾骂吧。
而他们也终是没护住阿幸,那幽冥诡秘的黄泉路也只有阿幸单薄的身影。
那千百宫檐屋瓦的光影落下,遮住人的影子,无端叫人喘不上气。
这就是皇城,威严又苍凉。
……
没过几日,钱素宁找到了在侯府的梁振。
“替我向老师问带句话,这不是我想誓死效忠的朝堂,恕弟子软弱。”
还给了梁振一袋钱,让他交给被一直申冤不得的女子家人。
“梁振啊,当年刑部之刑是我抱歉,当时告病养伤,不闻狱中之事。”
那时候钱素宁接到消息时,百般周旋,也只能将秦小白放出来。
至此,钱素宁远走他乡,成了一个天涯散客。
……
崇仁二十四年,新春。
雪落了满地,红春联在白茫茫中熠熠生辉。
皇宫紫銮殿中,各国使者都来了。
秦淮之没去,窝在侯府里。
和乐融融的氛围让沈衔青有些不适,便找了个由头早退了。
他去明楼坊市里买了些热食,便回了侯府。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秦淮之问。
“回来陪你吃年夜饭啊。”
每年沈衔青都是这样的,新年宫中宴席要么不参加要么告病回家——只因秦淮之。
自章庭与大沂交好,每年都会遣使者来贺岁,但是秦淮之却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
崇仁八年,战火纷飞,章庭部势力强悍,虽有秦家两将抵抗,却依然战势汹汹。
变故就发生在新春晚上,秦淮之领兵突袭章庭部大营。
他父兄守城,却遭人背叛,终城破,父兄皆亡。
两年后,大沂和章庭交好,秦淮之被迫收兵。
同年,秦淮之交兵符,舍将位,被封为平安侯。
而二十四岁的秦淮之每一步走的都身不由己。
所以秦淮之过年就待在家里,没什么重要的事不会出门。
他们刚吃上,秦小白、梁振还有徐牧就过来了。
每个新年都是他们在一起过。
“哎,今年的天气格外冷。”秦小白抖了抖身子,哈了口热气道。
“你师父抠门,不给你烧炭。”徐牧喝了口药酒笑着挑拨。
“徐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次日一早,几人在院子里吃早饭,秦淮之给他们都留了房间,所以昨晚他们就住在侯府。
阿炤跑来,和众人说道:“昨晚大理寺死人了,一个犯人死了。而章庭使者去过。”
沈衔青和秦淮之面色一凝。“死的是谁?”沈衔青急忙追问道。
“一个商人,章庭那来的,因着私带禁物入京城被抓。”
沈衔青沉声道:“章庭部恐有异心。”
“使臣出现在大理寺牢狱,不觉得太容易了吗?而且为避免两国纷争,其他使者谨小慎微,生怕挑起纷争,而章庭部此举,像是挑衅。”
“歇歇吧,让他们操心去。”秦淮之蔫了回去继续吃他的饭。
沈衔青有些诧异,不懂秦淮之的反应,但终归是没说什么。
四月初,清明时分。
“阿炤呢?许久没有看见他了。”沈衔青疑惑。
“我让他帮我去做些事情。”秦淮之随口接道:“只是不知道他到哪了。”
而此时的阿炤正在怀由。
夜幕之下,阿炤迫不得已敲开了苏木的家门。
阿炤没管腰间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和苏木说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苏木认得阿炤,也知道先生和秦淮之是很要好的朋友。
“啥事啊?”苏木看见阿炤身上的伤,给他找来了药膏。
“去京城,找侯爷。”阿炤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
“务必要送到,我们会拖住追兵,你只管走。”
最后阿炤走到门口,趁着月光,留下最后一句话:“切记,不要相信任何当官的。”
随即消失在黑夜里,仿佛没有一丝留存过的痕迹。
阿菁将女儿哄睡着之后,有些担忧地看着苏木。
“阿菁,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苏木温声说道。
看阿炤的模样,这次事情凶险万分,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寻上他。
苏木想着,先生的处境估计也不好,不然以先生的性子必然仔细谋划,怎会如此着急忙慌。
天刚亮,苏木就以到京城省亲为由,出了城门。
回头看去,城内阿菁立在城门口张望着,他笑着和她说再见……如果能再见的话。
苏木死命赶路,因着不会骑马,便骑着驴子。
三天时间就到了函谷关。
离京城约摸还需三日,苏木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拿出水袋猛灌了一大口。
他想起阿炤和他说:“若是运气好,我们还能撑个一日半。”
苏木摸了摸行囊里面的册子,面色更加凝重。
一本绿色的是章庭部的军事布防以及部落分布。
另一本红色的是一些大沂官员和章庭私下联络的信件,都被誊写在这册子里了。
“有意外的话,保红色的。”
苏木休息片刻,继续赶路。
过了函谷关,就是连绵的山了,好躲。
苏木紧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些了,他一直都是跟在沈衔青身边,哪怕是经营了书店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心惊胆战,颇有种刀尖上舔血的感觉。
苏木想着先歇一阵,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要是在这么下去,可能没到京城就累死了。
他找了个地方,刚坐下,就听见一阵马蹄声,还有人操着不标准的官话。
苏木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里暗道:“难道追上来了?”
他立马躲进了附近山洞里,至于驴子他也没工夫在意,若是那群人看见那头驴,从而摸到了这里,苏木不敢继续想下去。
黑暗里,苏木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脸上的汗珠滴滴滑落到胸膛。
忽然间,更深的黑里传出脚步声。
苏木暗骂,眼神往山洞深处瞟去。
这一看,竟看见一个人影。苏木都快吓疯了,紧贴着岩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苏先生?”来人惊疑出声。
苏木听到声音,下意识就想捂住对方的嘴巴。
“您这是怎么了,要不去我那坐会,不远,就在山洞另头。”
苏木来不及多想,抬眼发现是当年沈衔青他们在牢里救下的老兵,就急忙和他走了。
但是苏木和他也只有一面之缘,所以内心还是忐忑不安。
穿过山洞,还是山,不过有一座木屋。
“苏先生,这是有什么事吗?”
苏木不敢将事情合盘托出:“得罪了人,想去京城避避风头,不料人追来了。”
“那您先在这避避。”那老兵不疑有他,招呼着苏木坐下。
“你离开怀由之后,就来这了吗。”苏木想着聊天缓解一下紧张。
那老兵点头,随后做起了晚饭。
晚饭很简单,就是一碗清汤面,但是热乎乎的,吃得苏木心头一暖。
“等夜深了,我就走。”苏木怕那群人找到这里,老兵遭受无妄之灾。
“不着急,等明早我出去探探,看看人还在不在。”
苏木还是担心,但也没有说什么了,而是问:“你叫什么?”
“不重要。”
“重要的,等我回来,我好找你,来感谢你。”
那老兵吃面的动作一滞,勾起唇角笑着说道:“名字太多了。”
可能是热气蒙了眼,那老兵眼眶竟有些红。
本想着能混到明天一早,可是变故就发生在半夜。那群人就偏生停在了这座木屋前。
苏木本来就没敢睡得太死,听到声音就坐了起来。
身旁的老兵也醒了,可能是戍边十年的警觉,他轻声说到:“是章庭人。”
当老兵看见苏木惊恐的眼神时,问道:“你惹的是这些人?”
苏木点头。
顿时,那老兵目露凶光,但还是轻声说道:“你现在从后窗出去,回山洞,立马跑。”
苏木起身就走,翻过窗,回头问了句:“那你呢。”
“我欠沈先生一条命。”
没过多久,那群人就进来了。领头的那人说:“这山上有没有个男的来过。”
老兵堵在门口,壮硕的身子让屋内透不出一丝缝来。
“没有。这山上哪来的什么人。”
领头人突然向前一步,死盯着老兵,他也毫无惧意,眼神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们走!”那群人打算撤了。
“不留下来歇会。”老兵怕苏木和这群人对上,急忙挽留。
那些人没回话,只是理行囊,准备离开。
老兵眼见着几人要走,连忙从旁边抽出一根细柴火。
“嗖”一身插在了领头人的骏马上。
“我说让你们走了吗?”老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周身仿佛一下子凉了下来。
那几人听见这话,也停下了手中动作,掏出弯刀。
本来追出来的有二十一人,个个都是军中顶尖的战士,可是到现在只剩五人,大多都死在了阿炤他们手下。
所以他们也有着满腔怒意,一瞬间,全都爆发。
老兵从墙角拿起长矛,用尽全身力气挥舞,像一条长龙般格挡住弯刀的刀锋。
那老兵没学过什么武功,全靠着在战场上拼命的蛮力。
其实他并不擅长近战,他是明武营的弓箭手,张一满弓便是百发百中。
在场的几人都发了狠,那几个章庭人自诩军中精锐,却在大沂连连吃瘪。
一时间,手中的气力加大,领头人怒吼一声,借了力就将弯刀狠狠砍下。
月光洒下,寒光麟麟。
老兵汗毛竖起,多年征战让他下意识扭头回防。
不出意料,扛下了这一刀,长矛颤动,发出铁器地幽咽,振得他虎口生疼,武器差点脱手。
剩下几个章庭人见状,立马抄着刀砍在了老兵的后背。
顿时,血肉横飞!
领头的那个又加了把力气,弯刀和长矛都发出嗡鸣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下一秒,长矛和弯刀齐齐断裂。老兵忍了背上剧痛,嘴里骂着,手上动作不停的从窗台上拿起一支箭矢。
一寸长,一寸强。
而那老兵现在已没有了任何优势,唯有不怕死,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那几个章庭人因为千里追击,所以都穿着劲装,老兵盯着他们没有盔甲防护的脖颈,居然咧嘴笑了。
老兵环顾四周,看着离他最近的人,猛地扑了上去。
那人也将刀锋对准老兵,下一瞬,箭矢插入脖梗的声音传来,老兵身上也血影斑驳——胸口被划开一道口子,从腰间到肩部,触目惊心。
“咱们没有蛮人的烈马,但咱们有得是气力,咱还有条命!”
模糊的声音从荒漠传入高山,准确来说,是传入老兵耳朵里。
“嘿嘿。”老兵还是笑,血团从嘴里呕出,竟显得可怖。
他抓住一人刀刃,制住其人的行动,另一只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扎进其咽喉。
剩下三人有些呆愣住了,回过神来,立马挥刀砍向老兵拿着箭矢的手。
骨肉撕裂的声音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随即就是老兵倒下的响动。
领头的人脚踩着老兵血肉模糊的胸膛,怒意仿佛化为实体:“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人呢!”
老兵还是笑,意识模糊,已经听不清那人在讲什么了。
只能听见脑海里无数声音裹着泥沙,风尘仆仆地赶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强子,李环强!”
“哎呀,不习惯?正常,呆久了就好。”
……
“呸,蛮子居然和章庭那帮阴人合作。”
“既然遇上了我们,就让他们提溜着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
“明武营剩下的!随我冲!不能让他们越过城墙。”
“强子,靠你了……”
又一寒光划破黑夜,那老兵身首异处。
他叫李环强。
至此,明武营六百五十八人全部牺牲。
古来征战几人回?
终都马革裹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