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出发这天。
腊月初叶凋树枯,寒风穿过长街,向海恩裹羽绒围围巾,戴羊绒帽,把自己包成粽子,笨拙地迎风向前。好在出太阳了,黄叶铺在阳光里,隔壁院子有人“沙沙”清扫落叶。
父亲还有两小时到,他行李已收好了,姥姥还特意给他检查——带齐了,考虑周全了,要表扬一下孙儿,到厢房、院里找不见人,不知什么时候溜出门了。
老人家早习惯了这些小辈突然消失,不惊不怪,只顾到客厅里坐着,打开电视戏曲。
神龛烟香燃半,落下大块的灰。
向海恩漫无目的地闲逛。没有学校、没有考试作业、也没有人逼学习的一天,看惯的景色都变得陌生。没有想的那么自由,反而无比寂寞。
从前师太常说:有些人想读书还读不上呢,你们还不珍惜?
班上的人交头接耳:
天哪谁想读书呀?
不用读书多好。
我就不想要读,反正也读不懂。
他稍微能想象没书读的感觉了。世界忽地变得很小,走过的地方只有迷雾。身边的人嘻嘻哈哈往前奔跑,脚下是结实的路。他却仿若浮萍。
是得读书,他想,去城里还是好好读。不能被落下,要追上黎斯。不然下次见面,要被嫌弃了。
经过陈叔家,见到他刚领养的新狗,黄的,没原来那只黑的猛。挺好,终于不像是会吃别人家鸡的狠角色了。经过齐伯家,院墙内传来吉他曲,如夜里清风,泉水潺潺,是阿生在弹流行乐,黎斯的MP3里有差不多的歌。和许淳告别,收下许叔送的泥塑成品,父女捏的闺门旦和小生。眼彩飞扬,唇如点釉,头饰、衣装也是彩绘,勾画精美,神态灵动,乍一眼那泥团子像是要活过来。
“我爸捏的动势好,姜还是老的辣哈。脸谱是我画的。”
他抱着泥塑小人偶上韩家道别。
韩镇杉抱着他鬼哭狼嚎,大黄的毛尾巴圈住他的小腿,蹭一蹭脑袋。他不知作什么表情,只听师父唠叨。
“戏平时多开口唱唱,别荒废了。能唱戏的大都能唱歌,都是你的才艺。现在的城里小孩没学兴趣班的少,你得跟上人家。以后要还想搞木偶戏,来找师父……”韩予好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一样。
韩镇杉说想了一个月没想出来送他点什么礼物,决定送他弹弓,可之前做的那个新弹弓不知上哪去了,找不着。那个做得好,不磨手心,枝杈也宽。
向海恩挠挠后脑勺:“淳姐姐削的那个?那我拿走啦?”
“拿什么?我都找不到它你拿什么?”
“上次来你家,我给顺了,没还你。”
“……”
韩家院门闪出两个人影,向海恩穿着白羽绒,笑得像个小汤圆,圆滚滚地在前面跑。韩镇杉龇牙咧嘴,装模作样地要逮他,没撵上,远远冲他招手:“后会有期啦恩弟,苟富贵勿相忘啊。”
向海恩大喊“拜拜啦”,一溜烟消失在巷子尽头。
由跑渐渐变为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不知不觉来到蚝仔巷。
宽巷深处,马学超家两扇大宅门禁闭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几年的孽缘: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吧……该不该道个歉再走?
别扭老半天,最后也没进去。
“向海恩?你在这干嘛?”
他吓一跳,回过身,马学超是和母亲出门了,刚刚回来。
啊……还是碰面了。那就不得不说点什么。怎么道歉好呢?
一句道歉从遣词造句到排列组合到修改润色,要消耗他至少一半精神力。看到那张欠扁的小肉脸更是精神值狂掉,他忽然后悔出现在这了。
马学超没等到他开口,大摇大摆地绕过他:“你不是要走了么?怎还在这?”
“怕你太想我。”
“可想你咯。”马学超回头,对他垮起小脸,“你走了,这次期末该我倒一了。”
“那真是辛苦了。”向海恩皱起嘲讽脸。
“你……”马学超眼神躲闪,似乎瞥了母亲一眼,收到母亲的点头鼓励,“没什么事的话,再见。”又收到母亲凶狠的瞪视。
“有事。就……”他视死如归地鞠躬,“谢谢!”
这大概不算道歉?可这不关他脑子的事,是嘴自己说的,是腰自己弯的。
马学超愣了一下,小脸微红,也是不好意思的结巴模样:“噢,不……不客气啊。”说完就跑了。
心里轻松起来。向海恩偷笑,这次的死对头道歉之战,完胜。
死对头远远回头:“到城里考一百分,玩得开心!”
向海恩踮着脚尖和他挥手。
一圈逛完,总觉得缺点什么——当然不是他的黎斯,两人约过见面时间,在这之前,他只能等。
不管街坊邻里多热闹,在外面疯多久,绕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家的。
他回到西风巷。
院门敞着,他的背包和行李箱放在门槛外,方便他拿。姥姥把摇椅拖到院子里了,眯眼微晃,像是睡着了。风轻柔拂弄她的卷发,岁月静好。
向海恩跳进院里,到厢房检查姥姥的药。
一版药是十颗,下午比上午少两颗,便是已按时吃了。黎斯同他说了之后,他便这样检查姥姥有无遵医嘱。短短几个月养成了习惯。
以前向海铭做的事由他接手,那他走后呢?
他终于发现缺了什么,他走了,没有人陪姥姥了。
那样的话,姥姥也要一起走的吧?能不能今天就把姥姥带走?哦,还有老房子呢,该怎办?如果自己是个乌龟就好了,老屋也一块儿背走。
屋走了也不够呀。向海恩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想把整个塘泽都背走。
“外面站着干嘛?”姥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听得很清晰,老人家听力不好,总习惯大声说话,“天时冷,别寒着,进来。”
他呆呆地听话,进屋,羊绒帽摘下来攥手里,耷拉目光:“阿嫲要一个人过年吗?”要一个人准备年货、筹备渔灯会吗?
姥姥有些意外:“不,只是不能同你过了。就这一年,你妈说你得提早去城里学校报名考试。以后还一起,阿嫲不走。”
“那谁陪您?”
“你妈,还有铭儿,嘿。”说到姐姐,姥姥笑了一声。
“我不是说过年。”向海恩挺委屈,好像被抛下孤孤单单的是自己一样。
姥姥意会,手心搓热了,捂他冻红的小脸:“想阿嫲就多回来,莫像你爸妈似的,好不好?我们海恩乖。”
“好。”他抹了一下眼角,踮起脚抱了抱姥姥。
姥姥有劲,把他往上提了提:“嗯,高了,没养瘦,你妈应该不会寻我算账。”
“诶?算什么账啊?”
“无把你养好,老长不到一米四呗,你个小不点。”姥姥嘿嘿直笑,“说你这会还是孥仔,还总随我老人食斋。我说那可冤枉,这长兴街里的阿伯阿姨都喜欢我孙,争着留他食大鱼大肉呢。”
“哦,可我还是没有一米四。”向海恩气呼呼地扁嘴,拒绝再聊这个话题,“阿嫲,我再教你一遍,用手机。”
“噢,你无讲我还不记得了。唉,我是想,莫总麻烦你黎叔,还有你黎斯哥哥,我得学。”
“我也走了,你什么时候走?”
“阿嫲不走。”姥姥重复说着,已经戴上了老花镜,摊开小电话本,照着上面的数字,一个、一个,缓慢地输入号码,“来来,你过来,看下阿嫲这样按对不对。咦?我又按到什么……”
手机很旧了,按键数字和图案磨损了,看不清。向海恩转转脑子,取了自己没用完的暗线本,纸张撕成按键大小,在上面写写画画,贴在按键上。
姥姥非常惊喜:“哎,这下就看得清了。老人无用咯,还是孥仔聪明。”
“阿嫲才不是无用。”他叉腰不满,“阿嫲记得吃药,有事找黎斯,不要站椅子。”姥姥曾经借椅子爬高,差点摔伤,“莫经常用刀,鱼叫田阿姨给你剁好。”
平时想到的没想到的,他这时都想到了,只生怕漏了。
姥姥安静地看着他,孙儿平时就是皮,没见他注意这些:“还有吗?”
向海恩掰着手指算:“你双目花,莫用刀,莫穿针,莫惹别人家猫狗,夜里锁门……”
说完全部,再抬起头,姥姥的眼眶红殷殷的,带笑,让他想起戏台上的花衫老旦。
黎斯那一盒老信件他放进书桌抽屉,上锁,钥匙放进行李箱带走。
时间差不多了。
他背起背包,拉着小行李箱。出了塘泽牌坊,再走半里路,到了海边。
站在堤坝上,依然有跑下去脱鞋袜、赤脚踩沙滩、爬礁石的冲动。然而穿了靴子,裹了大袄,不能再那么任性地打滚了。
以前海边耍浪,被回老家的父亲看到了准要荒野追逃。武器不愁,把人捉到了,脚上就有。屁股上烙个鞋印。
海风劲道,他猫腰保持平衡。还是忍不住下石滩,抓小面包蟹,想到黎斯教过他打水漂,于是把小面包蟹作水漂石掷进海里。
浪太大,没漂起来。
那就收集点螺贝吧,又想起黎斯给他磨的救命螺,他带走了。尽管在新学校吹螺并不会有一只“召唤兽”及时出现。
小儿叹气,第十次回头,还是看不到黎斯来送他。
会是什么礼物啊……好想快点看到。
他还来么?这是他欠我的礼物呢。气得鼓脸。
怎么还不来……没有礼物也行啊。
天人交战了半晌,心里都战成了一片废墟,眼前还是只有点点渔船、海鸥成群、三五小儿和老人……
还有父亲露牙的笑容。
男人叉腰在坝上看着,叼根烟,脚尖一翘一翘。也不出声,坏坏的,就等着小儿子发现他。
向海恩顿时失望极了。
“臭小子,这么久没见,这个反应?”向光仍有一副好身体,站在高处冷风肆虐,只穿了件单衣,外添夹克,也不见他有冷意。
姥姥说是干活干出来的。
“来了。”向海恩提着行李上台阶。
“行李箱还放那种地方,太脏了。等会上高铁给你擦干净,别丢人。”
向海恩觉得熟悉,向光身上怎么有点余思灵的样子。
“擦干净,是下车就要见校长吗?”不然怎丢人呢?
“啊?不见校长就不擦啦?出门在外,保持点形象。”向光说着接过他背上的包,“爸背着,别给压了,不长个。”
向海恩沉默地走到前面去了。
太阳还是藏在云层中,露半张脸,光线微薄,蝉翼一样透着灰。只暖皮肤,暖不进血液里去。
行李箱骨碌碌地滚,向光吐掉了香烟,碾灭火星,轻松两步跟上儿子。
“不喜欢爸抽烟,爸就不抽了,你也别这么黑脸。”
向海恩抬头,一时不明白他说什么:“为啥不抽了?”
“你妈说,有你们孥仔在的时候不准抽。有点可惜,但伊说得对,嘿嘿。”向光抖抖腿,腰间的钥匙串哗啦啦地响。
这里新建了一个拉客点,立一个小小的站牌就算那么回事了,很简陋,但容易等到出租车。
走这么远了,黎斯一定找不到他了。
朔风过山,呼啸着穿过起起伏伏青翠的山包,白色风车齐齐转动。护佑这片海的神像依然耸立在海中央的礁石上。
如果海神能听见他的愿望……
向海恩耳尖倏然一抽,好像有什么感应,猛一回头,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点,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变成奔跑的人影。黎斯在海风里跑得满头大汗。
“向海恩你等一下——”
向海恩瞳孔渐渐扩大,流光盈转。
天地间明亮起来,太阳挤开云层,光芒普照。天空蓝得像玛瑙,海面粼粼闪闪,地上金光跳动。
向海恩撇下箱子,扔下背包,用力朝他奔跑而去。
这一路很漫长很漫长。好不容易跑到了面前,也不看带了什么礼物,只顾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黎斯见他扑来,两只手高举过头顶:“别磕到,这‘手链’很硬的。”
手链?
向海恩端详那礼物,正要说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链子上的贝螺吸住了他的目光。贝壳和小螺都挑选过大小,间隔着串,末端有一颗和别的螺都不一样,他上手摸了摸,很滑。
“这颗是珍珠。我厉害吧?在浅海捞的,真正的珍珠。这些我都加工过,不伤你手腕。磨好了才发现要打洞才能穿起来,刚刚花了点时间。”
向海恩把链子套在手腕上,红色的皮筋,五颜六色的贝螺,还有纯白的珍珠。
海浪拍打礁石,卷起八尺浪花,直卷进他眼里了。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吗?”他莫名其妙地嘟囔。
黎斯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口:“哥不能走,只能等你回来。”
“万一我回来了你不在怎么办?”尖尖的、沙哑的小哭腔。
“会在。”
“要是不在呢?”
“怕什么。你知道我的电话,我知道你的,我们昨天还加了企鹅。”黎斯摩挲他的后脑勺,“不像我阿公他们,只能寄信,要寄好久,还可能寄丢。”
“嗯。”向海恩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擦了擦通红的鼻子,“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黎斯笑着伸出小指。
向海恩紧紧勾上,盖拇指印:“你跟韩镇杉说一样的词。”
“知道什么意思嘛?”
“是好词。”
黎斯戳他眉心:“是分别后还会见面的意思。让你不好好背语文,回乡偶书会了没?”
“你用那什么场景联动记忆法,我早会了。”
“让你默写默了吗?”
向海恩做了个鬼脸,背包里拿出默写纸,塞进他手里。
“恩弟,上车啦。”向光在喊他,“阿斯,谢谢你们照顾他,替我跟你爸问好。”
“哎。”
向海恩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还边说:“我不喜欢默写这首啦。”
父子上了出租车,很快开上盘山公路,变成天际一只红色甲壳虫。
黎斯摊开纸张:
少小离家老是回,
乡音无改鬓毛帅。
儿童相见还相识,
笑问可从河处来?
风牵起他的嘴角。
潮涨潮落,山路盘旋,河水潺潺,想到某天清晨排练,师兄姐带他们童子团一个组,走到河水尽头,去烤窑鸡。
水穷之处,是源源不断的清泉。一个被叫做琛妹的师姐模仿韩予的样子,说师父曾经说过:一条河都知道不能截源,作为人是不是也不能忘本?你们互相都是本,是财富,互相不能忘。
比喻土不要紧,然语气抑扬顿挫如飙戏,实在难以不笑,最多捂嘴以示尊敬。向海恩笑得最大声。
以后大概也难以见到了,黎斯想。不是见不到向海恩,而是见不到一个连“黎斯从泉眼里冒出来”都能笑这样大声的傻小孩儿。
宝们要长大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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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