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父余母来电话时,向海恩在余氏绣庄门口——安姨的地摊前蹲着。八爪鱼似的碰碰这个,戳戳那个。
黎斯说要送他一件临别礼物,他也想给黎斯送一个。扇子?他好像更喜欢用黎爷爷的蒲扇。不如送一对小木偶,啊对,陈黄二人的生旦对偶。
“嗯好,我叫阿灵收拾行李。”余安在用老人机听电话。“明日几点?哎哟那么早做甚,晚些再走吧。没票?可别蒙你妈我,又不是暑假最后一日。刚毕业还逼那么紧……”
“您多看那一会能做甚?阿灵又不是不回去了。”那头余母的声音倾泻出来。
向海恩抬头,知道余思灵要走了。
她比向海恩大两岁,走的时候向海恩刚上小学,不熟。只知她刚回来时哥姐们可盼了。然而三分钟热度,玩了一个暑假,越玩越疏离。余思灵话少,也许不知和大家聊什么。讲过城里的事,什么地铁、星巴克、智能设施,大伙只是听着。
向海恩记得她赶海要穿高水靴,夹柄很长,桶也放两米远,不往泥泞的地方下脚。出海不敢站起来拖网,怕鱼鳍锋利,或鱼尾拍到脸上。上山带驱蚊水,不拨扯植物,不碰树干。玩木偶也要戴手套,因为操纵杆平时被很多人摸过,也怕磨出茧。唯一跟他们聊得上的,只有绣工了。
她看上去享受不起来,只是在勉强自己跟上他们的步伐。
许淳告诉过她,不用同他们混脏地方,一块唱个戏,或上家里做客就好——她家廊下有新晒的茶叶。塘泽小孩十岁以前就会泡茶,撒点桂花、茉莉,比城里的花茶包更香,没有添加剂。
花茶让余思灵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带上一摞“装备”,坚持跟来。
向海恩想到三花,猫祖宗在向海恩家舒服了两年,生崽后再回野外,它的小伙伴开始嗅闻它,离它一丈远,不愿意靠近。
气味不兼容,黎斯说。向海恩问他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回答得简单粗暴:它沾了你的味道,别的猫闻着臭。
向海恩也简单粗暴地表示你才臭。
余思灵走了,临行还很惆怅的样子,和许淳聊了一晚上话,第二天就消失了。他们都来不及送她,只收到她留下的《荔镜记》角色的Q版绣,还有一封信。
——各位,我又得走啦,下一次可能又是暑假。我考上附中初中部了,这个学校寒假太短,高铁来回七个小时,我妈不让,浪费学习时间。我想也是。这个暑假最开心的是和你们唱到一起去,我的旦戏没荒废吧?我就当你们说我妙嗓了,脸皮是什么不需要(吐舌)。
“戏一响,是不是同根生,一眼就分明了。”周末海边,韩镇杉踢着海浪,学韩予经典名言,摸着不存在的白胡子,“不管阿灵去哪,戏一起,仪式一走,塘泽那味儿就回来了。上月,蔡伯他孙人生头一回来塘泽,挺好一兄弟,亲切感是找不到一点。师父的话当真很真。”
“你怎么谁都能称兄道弟。”黎斯无奈莞尔,“许叔也是这个理。”他看向许淳,“蔡伯前天原话:算他许继文尊重老人,还知道上交几个头给我。哈哈哈!”
许淳没说话,坐在小船里,摇摇手里的冬瓜茶锡纸盒,用力吸扁:“嗯。”
看她不大反应,韩镇杉泼她点水,只泼在船身:“嗯是什么意思啊。”
“对呀。”向海恩坐在沙滩上,面对风、蓝天和海鸥,“解放了,自由了,你应该敲锣打鼓。”
许淳的禁足令彻底解除。许继文近来不大说她了,自己没事就捡起老本行——这回是光明正大地——捏捏泥头,还夸她写题快,今天又学习了等,夸得她浑身一毛,差点在冲动之下拉他去看看脑科。
“不知道。被祸害久了,我大概是斯德哥尔摩了。”
“那是什么?”向海恩问。
“譬如……你知道吃久了粥的人突然吃汉堡的感觉吗?嗯,不太形象,仅供参考。”
“你都这样,那阿杉咋办?”黎斯躺在沙里,跟腰斩了一样,只余上半身。
那天唱完祭祀场,韩镇杉就不怎么好过。在家被韩予逼着练嗓,被说连配角都唱不好,把一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唱成猥琐小乞丐。韩镇杉嘴硬:“那林大不就是个猥琐?”又加时练嗓,练得他叫苦连天……也叫不出来了。卖个可怜,韩予不为所动:把喉咙搞成这样,说明唱法不全正确。
“那是师父心情好的表现,我让着老人家呀。”韩镇杉为自己的可怜形象辩解,“林潮哥他们回来了,你们知道师父最怕戏班没人了。我跟你们说……”
没人听他长篇大论。向海恩坐沙滩上咯咯笑,手上还在埋沙。看黎斯被他埋得动弹不得、滋哇乱嚎,就开心得很。
“恩弟啊,黎哥为了哄你,把这辈子的戏都演完咯。”许淳深度吐槽。
新学期开学,还是老样子。向海恩放学后就在小学部门口等黎斯来接。
有天黎斯说刚刚看到余老爷子经过行政楼后面那片荒草地,大概是确认那帮人走了。之后往永合街那去了。
“我们要跟着他吗?”向海恩在他面前倒着走,抻了抻布书包。
书包带裂了边,往下坠了点,背起来歪斜,做数学题的暗线本露了个角,快撒出来。
黎斯看在眼里:“你该换书包了,到县里文具店买一个。”
“我爸给我买好了,特帅的书包。”向海恩盯着地面走路,看不出“特帅”的样子,“其实我阿嫲说这里缝一下还能用,看不出缝补的。可我爸说去那边新学校不能用旧东西,会被排挤。”
“你爸说得有道理。”
“你还没告诉我我们找余伯干嘛。”
黎斯没说话,把他带到一个宅子里。这条街的民宅貌似有了点人气,有人存了侥幸,偷偷搬回来了。
普通的宅子,瞧不出什么稀奇。
“我阿公以前在这里等那个黄鸿庄。”黎斯说,“我想知道黄爷爷——”
“喔,黎斯,你这孩子,怎么又到这来?”余保江从里屋出来。看上去没喝多少。
“我来问您……黄爷爷的事。”
“又问?上个星期我遇着他啦。”余保江搬了个凳子在四折门前坐,地上有醒目的焦痕——曾经有人在这摆过火盆,“想带什么话余伯给你带哩,你又不乐意。”
黎斯眼里的光晕更亮了,黄爷爷回来了。可惜了,又错过亲口告诉他爷爷黎家兴去世的机会。
要怎么把爷爷的遗言带到呢?
“这块是我们以前避难的据点,通到地下。交通站恁知不?啊,肯定不知,以前传情报的地方。我们当年就是这里的,潮头游击队南县纵队三十六支队,知道吧?这地方拆了马老板罪过大了。”老人家讲话总喜欢夸大其词,“蔡常,你们蔡伯,他经常来打扫,我少搞卫生,倒是来搞破坏的,哈哈……”
老爷子看着心情不错,就是聊的话题跳跃,好像对面听话的是谁都行,听不听得懂都行,他能一直叨下去。
是真老了,黎斯直觉,和爷爷一样。后来有段时间,黎斯老是跟不上老头的话题。说着眼前事,一下跳到了几十年前,又一下弄混了时间,不知今时往日。
“您有当年和黄爷爷的信吗?”黎斯大胆说了,“可以的话,不烧行吗?由我保管。”
余保江一边眉毛挑得高高的:“我说你这个后生仔怎么什么都能收。”
“可以吗?”黎斯又问了一遍。
老爷子不在意,他说余安反正是会烧的,不如给他。还告诉他蔡常手里也有些信,比起最后落到蔡吾格手里,他老人家可能更乐意由他收着。
“那是非常珍贵的遗产哦。”余保江冲孩子们眨眨眼,开玩笑似的。
黎斯笑了:“呸呸,老伯老姨长命百岁。”
小哥俩照常一起回家。今天去向海恩家,黎斯要看着他做作业。
走进房间,向海恩第一眼见书桌上的铁盒子,忽而想到:“对了,你让我保管的信,我不能带江洲去吧?会被我爸妈扔掉的。”
黎斯好像刚想起这茬,犹豫了一会儿,偷偷看客厅里开着老风扇看戏曲的姥姥,日光管有些暗了,回头让父亲来换个。
他把铁盒藏到床底下,对向海恩比“嘘”的动作:阿嫲也不可以告诉哦。向海恩点点头。
“作业呢?”黎斯问他。
向海恩拿出一课一练。黎斯翻了一下,看着每页都写了,可都写不到半页题。但黎斯关注点不在这。
“语文一课一练不是昨天的作业么?”
“啊。”向海恩背手,微仰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脸颊微红。
“昨晚写的,今天交,那不该还在你手上。你是没交?”
“没交。”
黎斯坐下来,看他笔迹零零星星的练习册,说不出的惆怅:“你们班师太那么变态,没罚你?”
“她就勾了几道,让我写这几道就好了。”
“嗯?”黎斯翻回去瞧,每一课都勾了最基础的客观题。向海恩写的题前确实打了勾:“让你做,没让你交?”
“嗯,她让我写选择填空。”向海恩也是乖乖做了,“阅读我也不会,她要我抄答案。”
新学期,灭绝师太依然是班主任,还教他们语文,说是要一直带上毕业班。
期中,听到向海恩要走之后,她没再对他说教,一次也没有。交不上作业,不催不骂,只给他勾简单的题写写,试卷不要求家长签字,总分倒数也没在课上拿他跟优等生作比较。
直到学期末,向海恩的转学通知下来了,她把向海恩叫到办公室,说:“你跟不上的,向海恩。”
向海恩心里得意地嘀咕,关你什么事,小爷再也不用看见你啦。
只听她叹了口气:“我们这边重基础,基础的你都学不好,去名校,提高题你一个字都看不懂,进一些初中还要考试。你爸妈倒是坚持让你走,家长都这样。”
黎斯也这样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可思考了半天“人生选择”,爸妈也并不会等他想好选好,时光也一样。
他只需要背上行囊。
往前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