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祭祖和丧事不等同。要说是唱给鬼听……还真都唱给鬼魂听的。
木偶嘎吱嘎吱舞动,黎斯端视前方,夕阳余晖给他的侧脸镶上一道金边。
他的眼睛像海,平时像夜海,这时像日落下的海。向海恩想,这世上的光怎么总能跑到他眼里去。
“不可能。”向海恩反驳,“这场李大哥要上。他家可算过八字,他爷从不让他唱丧祭。”
“这次特殊。”黎斯冲他眨眨眼。
流云袖舞,碎金撒进夕阳,陈旧的丝布被岁月磨作透明,挥舞飘扬开去,映出天边疾走的流云,浅淡素雅。
锣起,乐起,一阵跃动的前奏后,乐止,杨四郎打板唱道:“塞外思亲远,金井锁梧桐,长叹声随一阵风。”
戏班前阵子才去过闽南边缘小镇的迎神会,排过梨园戏版、芗剧版的《四郎探母》。曲调改编粗糙,只靠嘹亮的喉腔挽回。祭祀场毕竟与文艺场大相径庭,到底不是唱给人听的,鬼听了有什么意见,那也鬼才知道。他们只负责唱够人家聘请的时长。
杨四郎开完了场,才终于轮到李渔欢一句旦腔的“丫头”。他腔一出,向海恩便像个戏痴一样愣着,黎斯怎么小声叫他,都不为所动。
铁镜公主与丫鬟登场,李渔欢声腔婉转华丽,唱沿路花开好景。唱完便至家中,相遇杨四郎。
结束天都泼了墨,一半蓝,一半黑,还有几抹橙红。
唱了几小时,饶是李渔欢也咳着嗓。抛了木偶,对班主浅鞠一躬:在此告别了。
今天特殊,原来是李渔欢要走了。
向海恩打七岁进班,还没听够李大哥的男旦,今后再听不见了,不禁失落。听其他演员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要进城去了。复读了两年高三,终于考上个二本,要上大学去了。
“我爸还是要我上学。”他对班主说。
班主年纪很大,听说他前半生风雨飘摇,后半生杵地如桩,就守着木偶戏这么一件事。看得多,看得也不多。对年轻人的选择,只能是一半保留,一半迁就。
他闻言只是叹惋:“可惜了你的嗓。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也没啥想法。我爸说我们这样的人,进城读书才是出路,也许吧。”
向海恩远远听着,心想大学那么好吗?这里的海鱼、木偶、椪柑就不好么?灭绝师太说的官儿,那么神气么?
向海恩小腿甩啊甩,小嘴疑惑地扁成鸭崽子,嘀咕着:“进城是去哪儿啊……”
“去你爸妈那儿。”黎斯说。
向海恩两手撑着凳子,转向他:“为什么大家都要进城?”
“上学呗。”黎斯说,“上了大学,就有学历,以后就坐办公室,赚大钱,住很高的房子。”
向海恩听得眼一眨一眨的:“你怎么没进城呢?”
“你想要哥进城啊?”
问到点儿上了,才想起自己还置气呢。什么“我不想黎斯走”这种话,他只会悄悄压进心底底里,扭头就说:“和好之前,你爱待哪待哪。”
黎斯整个笑弯了眼,夜海一样的眸闪着星光:“恩弟,哥这回怎么你了,给点提示嘛。”
“你说话不算话。”他撇下这么一句,从长凳上跳下去,去帮忙收拾戏台了。
“许叔,这件事……”李渔欢刚和戏班的人一一告别,还没离去。被眼前的“许叔”截住人,聊了得有半小时了。
向海恩不是第一回看见许继文缠着李渔欢了。
许继文以前也唱戏,工老生,也唱净角大花脸。接了许家的大吴泥塑手艺,给木偶捏人头。但自从女儿要中考,戏不唱了,人头也久久捏不来,空余蔡家雕的一个个无头木偶身。
蔡伯也无奈,等得急了,一天到晚同他讨:“头呢?我的头呢?”也是怪吓人的。
许继文将李渔欢揽近来:“我闺女阿淳啊,比你小六岁不到,还算合适。我就是看恁二人在戏班,处得也不错……”话只说一半,剩下的无需挑明。
“我听您的,还有……听许淳的。”这是明着把挑人的权力交给女生了。
向海恩听不明白大人半推半就的意思,上赶着给人挑大实话:“阿淳有对象啦,李大哥。”
“对什么象?这么小年纪,以后才明白呢。”不等李渔欢尴尬露笑,许继文先哭笑不得地给怼回来了,“诶,不是恩弟么,昨夜哪块去?你阿爸阿妈到处问人哦。”
“我昨夜在……”
话突止,他手里拖的雨棚一半悬在架子上,不动了。
爸妈?
许继文接着说:“伊们赶火车,无等着你,都先走啦。”
向爸向妈在江洲打工,头一年春节不懂手机买票,没赶回来。除夕夜他在家蹲到半夜,院子里洗把脸,蹲到天亮才在院里呼呼睡去。
然而比起到城里见父母,他其实更想就这么待在塘泽,悠悠哉哉一辈子。错过了人,同姐姐一问,就知道爸妈要给他带什么话了。
他有姥姥,有姐,还有哥。跟姐关系一般,这个“哥”是比姐更亲的存在。
更亲,也更“傻”。这哥还是没想起自己的承诺,懵着圈跟在他身后哄,一路哄到海边去了。
黄昏、夕阳、海鸥、渔船。青螺湾的潮水哗哗朝海滩涌来,褪去时留下一滩潮湿的印记。
向海恩滴溜眼睛,看四周没人,光脚丫跳下沙滩,啪叽啪叽踩着小脚印,往浪里跑。
跑到水浪漫过小腿,他把衣服脱了扔小舟里,赤身在礁石上攀爬,扑通一声跳下海水。
他游过浅湾,像一尾灵活的游鱼,扭动身躯,跳跃、转身。浪花溅起一朵又一朵,水雾泼散,夕阳下金光闪闪。
“我游得好吧?”向海恩两手作喇叭状,喊话求夸。
黎斯逡巡在码头边上,给他望风。闻言眉梢一挑:“不是没和好么?”
向海恩小眉毛一皱:“你怎么还没想起来。”
“我想想啊。”黎斯抿起嘴,眼珠子左一滚右一溜,一掌拍向水面,“啊对,我前不久把你冰箱里最后一碗凉粉吃了,还是加蜂蜜那款。”
“……啊?”向海恩一懵。
“不能怪我,你姐招待的,我都吃完了你姐才说。”
向海恩听得脸都憋红了。
“不是这事么?”黎斯摸摸下巴,“嗯……那应该是那次,阿杉要和阿淳约会,觉得耍弹弓帅,我就把弹弓借给他。后来整个脱手,掉井里了,我才发现那个是你的。”
向海恩四处找大贝壳,要泼他水。
“还不是?”黎斯逗人逗到兴头上,快偷笑出来,“那就是那次,我和阿杉阿淳把窑鸡吃光了,没留给你。谁让你爬山慢嘛。”
别人家小船上有缠着海草的塑料筐,用来装鱼的。向海恩拿了就泼,正泼人脸上。黎斯抹了水,拉过别人家绞成团的旧渔网,海水甩得又高又远。
水仗你来我往,水花泼向天空,被落日映得闪闪发亮。小男孩子尖叫、耍水、跳跃,拣一只无辜的寄居蟹仔扔了出去,扑通掉进浪里。
向海恩开心了,但不让黎斯看出来,要笑不笑:“不是,才不是这——”
“哎哎,那边,危险啊。谁家孩子游泳呢?”
黎斯耳朵尖,从一水的渔船发动机里听出人声,眼都瞪大了,冲向海恩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快快快!”
向海恩从水浪里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紧紧贴在脑门上。他抹去一脸海水,朝身后猛一扭头。
是一条小渔船,渔民伯载着一船银亮的海鱼回来。他正想逃,先被人认出了脸。
“向海恩,怎么又是你呐!”
杨柳垂条,鸟儿喳喳。
“真实对不住噢。”姥姥站在院门口的大红灯笼下,摁着向海恩湿漉漉的头道歉,“这孥仔子父母不在身边,我老人家没看好。”
“这不是打扰渔船作业的问题,”渔民也不好意思了,耐心安抚老人,“这海湾啊多危险。要么到隔壁镇,到海滨泳场游去,在这片给浪卷去了怎么办?”
“是是——快多谢阿伯关心。”
“叫孙仔小心点啊。”
“哎,好。慢走啊。”
渔民抓着肩上毛巾擦擦汗,挥着手走向长街那头的夕阳。
黎斯在巷角处偷偷看。
向海恩发梢滴着水,眼神躲躲闪闪的,看看院门——从门缝看看姐姐在屋里干什么;又看看姥姥——她迈着个圆墩墩的身躯,举起一只满是青血管和褶皱的浑厚的手掌,送别那位隔壁街的渔民乡亲。
送罢,她垂下手,转身进院。向海恩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姥姥向来在是非和安全问题上尤其严厉,本着不打不成器的理念——从院子角落拎来一根竹条。
“……”
向海恩拔腿就跑。
竹条往地上一抽:“别跑!”
“一夜无返家睡觉,还敢给我去下水。念书迟到,日日去唱那下九流的。别走,我抽你……”
祖孙俩围着这座祖屋一圈圈地跑,老人家喘着气,跑着跑着蹒跚起来。向海恩心疼,却不敢回去,远远看着、躲着。
跑得黎斯在旁看不下去了,出来拦。
“阿嫲,阿嫲,”他拦住姥姥皮肤松弛的手腕,“是我呐,是我叫伊下水的。热天时嘛,我们落下凉。呾别打了,恩弟皮薄,再抽坏了。”
“啪”一竹条抽下去,向海恩两眼一闭——不疼。再睁眼,黎斯站在面前,小腿上蜿蜒一条长长的红痕,蜈蚣一样,无比刺眼。
他不跑了,站在巷子里,心虚地望着黎斯迎光的背影。
金黄的天耀眼,他忍不住遮了遮额沿。
“你叫的……”姥姥喘着气指他。老人家一直喜欢这孩子,方才抽他一鞭,愧疚了,“你懂事,黎家仔。恩弟两岁就跟你,你教大的,阿嫲唔好讲什么。但是,”姥姥顿了一顿,拖着个苍老的声郑重道:“唉,无下次了,知么?”
“好好,无下次了。”黎斯朝背后摆摆手,示意他走。
向海恩从另一边跑出青石巷,绕回家院,轻轻推开两扇乌木门。门上铜环晃动,敲出两声响。
巷子口那,姥姥和黎斯还说着话。院里四下宁静,只树梢几声啾鸣。暖黄的霞光氤氲在瓦檐和窗棂边。
院门前有个三十公分高的槛,姥姥常说,门槛是不能踩的,踩了家中不兴、不尊重门神。他于是抬起小短腿跨过去,雀儿一样跳下一级台阶,一不小心撞了门边的树。树上椪柑轻摇,每一个都有碗口大小。
院子一角有个石雕鱼塘,水中飘着鱼苗、残叶、浮萍,盛夏里开出几朵紫莲花。塘边晾晒两张被单。向海恩拨开被单,到屋门前,鞋子只脱个脚后跟,就一左一右地踢在玄关,换上一双裂了边的拖鞋。
厅门是旧时四折格栅的样式,“吱呀”拉开,探个脑袋进去——向海铭不在客厅里。
小老姐又在厢房做作业。他嘴角一勾,搜出弹弓和弹珠,瞄准她房间窗口。
一颗珠子飞进去,丁铃桄榔。他等着窗口甩出两个翘天羊角辫,朝他唾骂。
但没有。
东南厢房空空荡荡。床上没有被褥枕头,课桌没有台灯桌布。雕花衣橱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观音像前飘着几缕烟。
“对呀,伊阿姐走了,给父母接走了,这下好多事,无人相扶咯。”姥姥换了副模样,脸上微光,对黎斯笑得眼都眯起来,听着半是欢喜,半是落寞,“后生人是该走啊,我们老家伙守这儿就好了。就怕海恩总是这块样子……”
向海恩听呆了。
弹珠“咚”地掉在石板地上,骨碌碌一路顺着坡度滚去。滚到一双脚下。
黎斯捡起,朝他走来。摸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弹珠凉丝丝的,塞进他的小手。
恁:你们。
哪块:哪里。
返:回。
热天时:夏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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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