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霍煊一个勾肩搭在郑书来脖子上,视线来回在郑书来三人只见,下巴一扬,“介绍过了吗?”
他身量极高,一身劲瘦肌肉束进玄色劲装,懒散的往那一靠,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偏生嘴下也是把不住调的,带了些痞气。
朱见睿作为霍煊在京师为数不多的朋友自然知道对面这个人的真面目,霍流云他们更不用说,唯有梁长信一人呆呆地站在一旁,消化着天翻地覆的霍煊。
成端王就算了,怎么霍煊也像个兵痞子似的?昨天不还是个挺温顺的人吗?
梁长信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退了一小步。作为现场唯二跟霍煊交流不多的她忙不迭转头寻找着古钺的身影。
人呢?!
只见众人身旁皆无他踪迹,身后茶摊上摆了个茶碗,一缕白雾孤直地钻了出来,一阵微风掠过瞬间破碎四裂,散向天际。
梁长信:“......”
“叶相在哪呢?他怎么没来?”朱见睿看见只身前来疑惑道,“你不是一直都跟在他身边吗?”
“在县衙里,拦着徐安廉不让他毁账本。”
霍煊脚尖一转,道,“走吧,带着你的搜查令,咱们把他捆了去。”
朱见睿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嘴唇紧抿,全然没有方才嬉戏懒散公子哥的样子,抵达县衙时停下脚步,一个人站在门口。
“跟个柱子杵在那干什么?”
霍煊见他独身站在门槛前,眼睛从牌匾转向石狮子又避闪转到脚尖,县衙门都快要被他看出花了就是不进来。
“怎么?喜欢上门口两只石狮子,想把它们娶回家?”霍煊玩笑道,“那可不成,做人要专情唯一,你这一下娶两个回府,后院不得起大火?”
却见霍煊抱臂站在门槛后,剑眉高挑,遣词造句依旧是那副把不住边的混账模样。
朱见睿:“......死去,你才喜欢石狮子。”
他眼角抽搐玩笑骂道,明明是个轻松玩笑的语调,却抑制不住的疲累怯意。
朱见睿抬起双眼,眼底瞬时添上乌青:“你说我哥......他真的只是收受贿赂吗?”
“没错,”霍煊神色如常道,“账本就在叶约礼手里,他只做了行贿这一件事。”
朱见睿听后口气一松:“那就好。”
至于为什么好,好在哪,霍煊不欲探究。他有些无聊地看着朱见睿心中大石落地的安稳模样,思绪懒散的飘着,细细窣窣地落成叶约礼的模样。
......
叶府的门槛永远都是崭新的,倒不是无人踏入,每天叶府门前都络绎不绝,来来往往踏了数次,一个月就要换一道。
此刻何双阳正蹲在门口满头大汗地修缮门槛。他眼睛以前受过伤,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能见距离也不过百米。他手拿小刀慢慢锉着,累了就坐在台阶上休息。
“何叔怎么不找木匠来换门槛?”
叶约礼站在何双阳面前问道。
何双阳擦掉额头上的汗道:“我看木匠们三两下就做完了,想来应该简单,闲来无事就自己修了去。”
最根本的原因他没说,每个月都要换门槛,请木匠买木材不得要个上百两,虽说府里不差钱,但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叶府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别人不心疼自己心疼。
他望向站的端正的叶约礼,正欲起身,就看到叶约礼身后还站着一个玄衣少年。
那少年衣衫单薄,腰侧挂了把唐刀,下面有个空出来的孔带,将天地框成一副孤景。
彼时京师早已入秋,道路上的树叶姿态各异地卷曲着,浅黄渐变到暖橙最终化作深红,落满那一方天地。
“他叫霍煊,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
霍煊进门后就得到一碗棕红的汤水,他端着那碗汤水,既不喝掉,也不放下,就跟那碗汤水大眼瞪小眼。
他当然瞪不过碗口有他半张脸大的汤水,没一会眼睛干涩发酸,只得败北饮尽。
何双阳早就离开房间,屋里只剩下他撂碗的愤恨以及他和叶约礼的呼吸声。他当然不会开口说话,在惜败汤水之后转头盯着地板,眼睛瞪得很大,即使血丝布满眼白,眼球酸涩胀痛也不眨眼。
叶约礼知道霍煊的一举一动,他起身踱步到窗前,一把将所有窗户敞开,冷风霎时充斥整间屋子。
叶约礼坐在窗沿上:“冷吗?”
霍煊:“......”
他也不在意没人捧场的尴尬,自顾自地又了说下去。
“云州是大楚的最北境,这时时候想必比京师要冷上千百倍。你从小就在云州长大,这种程度应该算不上什么。我记得霍将......”
“闭嘴!”
霍煊暴起猛冲到叶约礼身前,攥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扯,叶约礼整个人都跌落在地。
“你们这些人没资格谈论我霍府!”
霍煊欺身而上,把叶约礼生生拉了起来,掌心用力往后推,叶约礼后脑硌在墙上,痛不堪忍被迫扬起下巴,嘴里吐着刺鼻的嘲讽。
“我们这种人?你倒说说是那些人能把霍府全都杀了?”
“当然是为了一己之私让将士尸骨遍地的恶鬼!”
“将士?”叶约礼气的口不择言,“将士算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做皇权的枯骨路那是他们的荣幸!”
霍煊一拳砸在他脸上,淤青血迹顿时涌出:“你他娘的懂个屁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上过战场吗!你杀过人吗!!!”
“以为自己读了几本破书就能指点江山,像你这种人,老子一刀能串百十个!”
“那你串去啊,霍氏全族都死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在霍氏族规下串几个人!”叶约礼反手擒住霍煊手腕,虎口卡着腕骨往前用力,整个手掌不可思议地往后折。他眼神发狠,一字一句对霍煊道。
“大楚官员千百来个,只怕还没等你杀到一半自己就人头落地被穿成串了。”
“你早就不是当初能肆意在云州策马的霍小将军了,霍府覆灭权力收回,你一个霍家遗子在京师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语罢,攥着叶约礼衣领的手陡然松开,霍煊双手发颤收回,脑袋沉沉低垂下去。
额角血迹流至下颌角,叶约礼不在意地揩走,啐了一口污血,对着低头不语的霍煊冷言道。
“冷静下来没?还没冷静就去后院水井,一不做二不休跳下去,我敢保证你是大楚今年从里到外最冷静的人。”
霍煊此刻就像焉了吧唧的气球,膨胀至极的气球被尖锐细长的银针狠狠戳破,“砰”的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开,只余下一只残皮。他嘴巴长大不断深吸又吐出,手蜷在膝盖处,胸腔痛苦迫出嘶鸣,眼球因情绪过渡发红肿胀,而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滔天的箭矢、染血的手掌、扭曲的笑脸......他从未如此清晰的看见过。
从未。
“......我要回去,我得回云州去,”霍煊麻木地看着险些折断的手腕,喉咙挤出零星的破败。
“你有办法的,对吧?”
他的头无力垂在叶约礼颈窝,残破的呼吸打在皮肤上,顺着脖子蔓延到心脏。叶约礼盯着他腰侧的定风波,目光很轻的经过,重重落在远方,良久,轻叹一气,沿着发带将霍煊虚拢在怀中。
安慰的怀抱当然持续不了多久,还没等霍煊缓过来叶约礼就像蚂蚁爬满全身般难受不自在。他遵守着京师害人不浅的仪礼法则,礼貌地推开霍煊。
...小兔崽子咋恁沉。
霍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踉跄起身,余光看见叶约礼下巴的血迹,又匆忙低下头去,嘴里蹦出生硬的道歉。
“没事儿,小伤,”叶约礼潇洒地负手转身,“你手腕也险些被我折了,我也不吃亏,咱俩扯平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霍煊终归要伤的严重些,更别说他是习武之人,手腕就相当于第二条命,折了就什么都毁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霍煊更惨些。叶约礼倒好,秉持着绝不吃亏商人思想,算盘一响两三下就捋平了账。
霍煊捂着手不吭声。
“待会儿何叔会把药送来,两天换一次,不准练刀,七天就好了。”
叶约礼语重心长地交代,脑袋还装模做样的点了两下,活脱脱一个赤脚大夫附体,道:“要谨遵医嘱,别自讨苦吃。”
到时候手要是真折了可怪不了他。
叶约礼走到门前,转头对霍煊笑了笑,道:“走,带你去看看你房间。”
霍煊在叶府里的第一反应就是难走。
真的很难走,地不是敞平的,走两步就有石头青阶,绕来绕去好似在山中,过一会儿就有分叉路口,一个不注意就绕了回去,只得重新费力再走。中间有个湖泊,上面的桥也拐着九曲十八弯,不像是桥,像是取经路。
哪家人能把府邸建的如此坎坷曲折?
饶是自小体魄好的霍煊此刻也经不住这么绕,正调息气息时晃眼看到三两成群的侍女拿着东西在林间窜梭,健步如飞。
霍煊:“?”
她们是练过什么轻功吗?
他转头看向叶约礼,只见他在前神色自若地走着,步伐没有侍女们快,却一脸泰然。
霍煊:“......”
所以叶府其实不是文臣府邸,而是个隐于世间的武林世家?
“你第一次来,自然不适应这么个走法,过几天就好了”
叶约礼站在竹林边,眼底浮动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长着一副清心寡欲好皮囊,偏生一双细长上翘的柳叶眼,瞳孔漆黑深邃,身段修长,气质处在儒雅书生跟狡黠商人的微妙交点,既不古板也不过于滑头,令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想接近了解他的冲动。
霍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把‘这路怎么这么难走’都写在脸上了,”叶约礼笑意加深,“也不遮一下,在想什么别人都能知道。”
他看见霍煊因羞赧而拧紧的眉毛,小痣都带着几分浅薄的怒意,倒不是对着叶约礼的,而是对着他自己。
“想要随时做到不露声色是很难的,你还有很长时间去学,不着急着一两天的,”叶约礼缓缓教道,“也不用随时随地都端着一张脸,十六七岁的年纪做这么老成干什么,没必要。”
霍煊反驳道:“我听闻你十六岁就入朝为官了,周遭人不也说你年少老成?”
叶约礼脸上笑意一凝,转瞬又消失不见,再看时又是一副如常的浅笑模样。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霍煊哼气不语,一脸被人小瞧的生气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