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寒冬。
陈犹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冬天。
漫天飞雪,寒得人心血冻僵,冻得人不敢泪流。
那天孟灯穿着一身红色小褂,没有围围巾,穿了个高领内衫。她撑着伞,静静在等待他。
陈犹看见的第一眼,觉得这世间万物失色,不可方物之美,唯她。
可下一秒,他只想:她穿得这样单薄,会冷吗?
他快步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接过她手中的伞。衣服再暖和,手在外头便是冷的。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什么客套话,比如“我来撑吧”“好”,只是一个眼神,动作交付。
“陈犹,我今天漂亮吗?”孟灯颤抖着声音问。
陈犹应了一声,“很美。但是不能只要美,美不能当饭吃,要穿厚些。我来得晚了,让你等,是我的错。”
陈犹想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被孟灯抬手阻止。
女孩鼻子和脸都有些被冻红,她睁着那荧光闪闪的眼,漆黑眼瞳倒映他的脸。
“不要说错,爱里谁也没有错。况且只有手冷而已,哥哥买的这件衣服其实很暖和,就是颜色我觉得太显眼了。”
孟灯不爱艳色,常穿的衣服都是些素静颜色。陈犹却觉得适合,衬得她像剪纸贴画里的福娃娃,倒可爱。
“哥哥眼光很好,衣服和你都很漂亮。”陈犹的语气不像是夸奖,倒像是仅此陈述事实罢了。
他对任何人都是这副语气,有礼温和,只是对孟灯,他多出来的柔情与爱意融在目光里。
两人走在前往南江亭的路上,就在南港江处。
在这样温馨的场合,按道理应该是有动听情话,或者甜蜜玩笑。
“陈犹,我最近听了首歌,唱给你听好吗?”孟灯挽着陈犹的手,很自然地将整个人靠向他那边。
陈犹欣然:“好啊。”
孟灯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轻声开口:“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陈犹静静地听着,当他以为这首歌甜蜜而柔情时,女孩突然唱道:“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陈犹想说什么,孟灯却如预料般,抬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竖在他唇前,“陈犹,我知道你现在大概有一肚子情话墨水,但是你不要说。”
她以乞怜的目光看他,看得他皱眉。
街行人来人往,新年欢乐。这样温馨的场合,按道理应该是有动听情话,或者甜蜜玩笑。
但孟灯连想也没有想,只是深情地盯着他,却如此平静地开口:“陈犹,我们分手吧。”
陈犹的笑意如被凝冻在一瞬间,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孟灯,连温和的迂回也没有。
明明如此眷恋,为何如此冷心。
“为什么?”
孟灯弯了弯唇,不知不觉眼中已经含泪,鼻头很酸:“陈犹,我不想再等待任何人了。”
她笑得很苦涩,努力让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要落下。
陈犹低头,有些躲避她的目光,眼瞳闪烁,他不知道自己眼前究竟是何人。红得太鲜艳,目之所及皆是此色。
“母亲告诉你,我要离开。对吗?”他不是在提出疑问,而是一个肯定句。
原来如此,就是如此。他说为什么孟灯这段时间说的话如此模棱两可,为什么母亲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甚至在跨年当晚,还说什么命运安排的话。
陈犹哼笑出声,笑自己太愚蠢,笑自己看不懂母亲和孟灯的心。他眸中暗波流动,逐渐凝聚出一个真义。
“陈犹,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对吗?我的父亲,叫孟真,梦想成真的孟真。”那些话好像卡在喉咙里的刺,每挑出一根都很痛,所以只能一字一句说,一次一次清晰地痛,“他是一个缉毒警察。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出任务牺牲了。”
孟灯也在笑,笑自己懂事太早,明事太老。
“母亲总在说父亲抛弃了我们,告诉我要等待,等待有一天父亲回来,一定要耻笑他抛妻弃女,老了却念及旧情了。
“然而母亲一直都知道,父亲再也回来了。我却等待了七年才知道。”孟灯摸着自己的心,仿佛在摸他的心,“你知道有多痛的对吧陈犹?你向来能够理解我。”
“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等待了。”她目光坚定,却不想泪就在瞪大的眼眶中流了下来,落在脸颊上。
她还是肯定地说:“陈犹,我再也不会等待了。无论是你还是父亲。”
“所以,我们分手吧。”
他眼中的执着又淡了下去。
陈犹一直想着有一天,孟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消息会怎样。但当他想着自己会留下时,又不愿想了。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实自己只是在逃避,在幻真,在自己的假设和虚构中狼狈地活。
陈犹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会流泪,会崩溃,会迷茫。但事实上,他的心只是一瞬间沉了下去,像是石头沉入海中,一点点试探海底的最深处。
运气好,在某个浅海的珊瑚被挂住,运气不好,就一直沉,与黑暗、寒冷一块儿。很显然,他是后者。
陈犹心里好像有无限的情绪,他的头突然有些晕有些疼,整个人也好像突然喘不过气来。
脑子在挂线,表情很冷漠。不知道谁在替他做答:“我知道了。”
他的心在躯体中大声地叫喊,告诉他要去告诉她,他要留下他想留下,他们可以一起离开的,他们可以不分离。
孟灯!我......
喉结滚动,吞咽下喷涌如火山的情绪。
陈犹颤着声:“孟灯,我可以留下。”
“但我不愿你留下。”孟灯打断。
“我可以申请国外读研,那时候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陈犹。”孟灯叫他的名字,她摇头,那双美目中深情掩不住,悲伤也掩不住,可她的语气是那样冷,笑容变得如此刺眼,“你太傻了。”
“我不会离开的。”
满庭喧嚣,此是人间幻如天。
芳华不减,只是心间半滴血。
陈犹靠近她,抬手抚上她的脸,指腹轻轻擦去那半挂晶莹的泪。
“孟灯,你知道的,我总不忍你流泪。”
“我以为,我不会让你伤心。但实则,原来我才是那个会让你伤透心的人。”
陈犹的声音哑了。
“孟灯,我会等你。这些年,你没有恋爱,我就会一直等。你恋爱了,我等你分手。你结婚......”我祝你幸福,但我等你离婚。
倘若你幸福,你儿孙满堂,即使你不爱孩子。我将等,等到死亡比爱情先一步将临。
内心火势熊熊,他静如若水。
他没有顺着说下去。
“你可以当作陈犹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中活过一样去爱,去爱其他的男人。但是他会一直等,等待有一天可以不需要在等待。他希望,他能够等待你的爱。”
孟灯抬头看着他,不肯相信。这个年轻的面庞说出了她此生最不愿相信的话。
他深知诺言的虚伪与残酷,然而他说了。她深知诺言轻如柳絮,然而,然而。
然而是他,她竟愿意有那么一点信。
孟灯想,陈犹是个傻子。她的人生曾经有过一个叫陈犹的人教与她爱,她怎么能当做一切没发生,一切不存在?
在孟灯愣神的片刻,陈犹已经低头,任由身体支配自己,靠近了她的唇。
这一吻,包含着他生命的缱绻与缠绵,包含着他精神的痴恋与**,包含着他命运的伤别与心痛。
于是持久而小心。
他吻她的唇,如同亵渎自己曾经的信仰。
爱,到底,什么叫**?
陈犹与孟灯的脸拉开距离,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成型,如在记录他刚才的所作所为。
而他只在道歉:“对不起。孟灯,对不起。”
明明她们都知道,道歉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可她们之间也竟只剩下道歉的话可以说。
孟灯拍了拍他的手,这是她最后的私心了。
“陈犹,不要忘记我。”
二人对视。
孟灯踮起脚,捧着他的脸,将吻落在唇边,半吻相印。
今夜,昏天黑地,分不清东西。
明日,天光大亮,各自走南北。
从明天起,我还是这个我,就当作一切都没有说,是你的吻堵住了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