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除夕,易璨便要回肃州了。
于小连与众人在城门处汇合,于澹冲他打趣,“恭亲王府竟这般好,过年都舍不得回来,这是乐不思蜀了?”
“滚蛋!”于小连翻身上马,面颊莫名有些烫,“再怎么说我是那小世子的救命恩人,小世子见了我喜欢得不行,求着我留下过年,我这是盛情难却。”他冲着易璨招了招手,岔开话题道:“小主子,愿君千万岁,吉吉又利利。”
“千万岁的那是妖精,吉利不了。”易璨打马上前,“我竟不知你与大哥这般要好?”
“只怕不是‘要好’那么简单。”白赤昀跟着过来,十分诚恳的说道:“于大哥,我先前真是冤枉你了,若早知你与阿璨一样,便不会疑心你们之间有什么了。”
一默如雷。
于澹猛地勒住了马,诧异地看向于小连。
于小连顿觉口干舌燥,想要反驳又羞于启齿,只得拿眼睛狠狠瞪回去。
“于大哥你……”易璨也惊了,张着嘴半天才缓过神,“可……我大哥他有、有正妻呢。”
“小主子放心吧,不走心的。”于小连猛抽了几下马屁股,“谁会看上那个混账?”
谁会看上那个混账?偏偏是他。
可易璨说的没错,恭亲王有正妻的。与外人面前,与朝臣眼中,恭亲王与其王妃琴瑟和鸣,堪称佳偶,而他却是一个男人,即便有一日恭亲王纳妾,也断不会纳个男人入府。
不过雨露之情,难道还要惦记?
好在肃州与易都相隔千里,于小连尚能眼不见心不烦。为了把这点念想彻底掐断,明景二年的除夕,他独自留守肃州,大荒之地的冬天异常冷,他在雪地里策马狂奔,累了就一头栽在雪里,倒也自在。
开春时节,易都传来消息,圣上欲与蒲犁签订互市协议,眼下朝廷已经派人来往肃州。
这日于小连外出置办,刚下马就看到王府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正疑惑是哪个王公贵族造访竟有如此派头,抬眼便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惊,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到地上。
易琛寻声望去,上下打量一番,慢悠悠地开口道:“六弟府上的人,都是这般毛躁?”
“也不是。”易璨转了转茶盏,“于大哥素来不是莽撞性子,今日唐突,想必是看见了不想见之人。”
“不想见之人?”易琛嚼着字眼,微微一笑,“既如此,那便不打扰了,明日与蒲犁相商之事,还希望六弟慎重对待。”
“必须慎重,明日大哥与我同去,万事由大哥提点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易璨站起身来送客,路过于小连时眨了眨眼,“于大哥,朝廷此次特派大哥前来,乃是协助我与蒲犁相商的,为行方便大哥会暂住府上,你们彼此也不算陌生,遇事当多替我照应些。”
照应什么?于小连心道,我他妈的照应什么?照应起居?
易琛顿住脚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望着俩人,“照应委实谈不上,不过肃州城大,初来有些陌生,六弟若是舍得,不妨将他借我几日。”
*
于小连憋了一天,晚饭时才敲开易琛的屋门,“哎,出来吃饭。”
屋里,梁淮小心翼翼地望过来,“于大人,王爷他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于小连摸着鼻尖,“管他去了哪里,你随我去吃饭。”
“王爷让我在屋里等他,他……他去沉夕阁了。”梁淮说完便开始观察于小连的脸色,见人不大高兴,又立马补充道:“于大人你别误会,王爷是去办事的。”
“我有什么可误会的?”于小连眉头皱了皱,暗道一声“不好”,拔腿就往沉夕阁跑去。
别人不清楚,他是知道的,那沉夕阁是易璨与易都暗地里交换情报的地方,表面看起来是普通青楼,实则布满了黎家的暗哨。易琛不是个好色之人,青天白日的去沉夕阁做什么?
于小连快马加鞭赶到沉夕阁,一把拉过管事的李妈妈,“有没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人来过,富贵打扮,说起话来装腔作势,细皮嫩肉长得不赖。”
李妈妈认得于小连,听他这么一问,略略想了片刻,回道:“好像是有,我让人接待了,就在上面。”
“真在啊。”于小连在心里骂了一句,“快带我上去。”他看李妈妈神色犹豫,又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当朝恭亲王,小主子死对头,你可别因为几个银子耽误了正事!”
听见“恭亲王”三个字,李妈妈不敢推脱了,俩人来到二楼一个雅间门口,于小连抬起一脚踹开了雅间的门。
屋内的俩人显然吃了一惊,那个姑娘见状,颤巍巍站起身,“于、于大人?”
“还不快滚!”李妈妈吆喝了一嗓子,“于大人的人也敢碰,我瞧你是活腻歪了!”
姑娘低泣一声,捂着脸跑出了雅间。
易琛坐在桌前摆弄着茶盏,“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李妈妈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般跑了,于小连左右看了一眼,走到桌前坐下,“王爷好兴致啊,来沉夕阁消遣?”
雅间的门没关,来来往往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朝着屋里张望,易琛倾身靠近了于小连,“那你又来做什么?捉奸啊?”
“你——”于小连登时涨红了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做什么,易都的青楼你都不去,偏偏跑来肃州寻乐子?这里没你想要的东西!”
“你怎知我想要什么?”易琛压低了声音,“我被盯上了。”
方才于小连便注意到了,沉夕阁来了很多西域人,最近肃州要与蒲犁开互市的消息传开,不少西域人由玉门关进了肃州,但如此集中确实少有,他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这些西域人自我出府便一直跟着。此前平息蒲犁之事,我多有露面,如今我的画像在西域应是已经传遍了,他们定是认出了我的身份才尾随至此,就是不知道这些西域人图什么。”易琛话锋一转,“我有一计,于大人帮帮我?”
“你要做什么?”于小连握拳的手紧了紧,“肃州遍地是地方军,西域人掀不起大浪。”
“引蛇出洞啊。”易琛轻扯嘴角,“你带我避开地方军,设法引西域人露面,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以自身为饵?”于小连内心纠结,他确实想知道那些西域人的目的,但又觉得这个法子似乎不大妥当,“会不会有些冒进?”
“冒进?”易琛挑了挑眉,“于小连,你以前做过的‘冒进’之事少吗?那么高的城楼说跳就跳,如今这是怕了?”
“跳城楼这破事你要记我一辈子吗?小世子如今都叫我一声救命恩人,你堂堂恭亲王却是这般小肚鸡肠。”于小连站起身,“走,今晚便依了你,咱们去会会那些西域人。”
俩人没有骑马,绕到沉夕阁后面的巷子里。
小巷幽深,巷子外面是人群熙攘的街道,而俩人所在之地则一片漆黑,如同被分割的阴阳两界。
于小连在前面带路,没走几步就顿住了,“有脚步。”他侧耳倾听,忽而转过头,“在后面!”
易琛猛地回身,侧身躲开迎面挥来的一刀,那刀是西域特有的“精铁刀”,刀刃被锻造成狭长的弧形,在夜色中泛着渗人的寒光。
“闪开。”于小连向前一步挡在易琛身前,“别碍事。”说话间已抓住了持刀人的手腕,反手一拧,将那人连人带刀一起抵在墙上。
“留活口!”易琛出声提醒,转头看见巷口又冲进来几条黑影,瞬间改了主意,“别留了,杀。”
一声闷响,那人来不及出声就被捅了个对穿,于小连甩了甩手里的“精铁刀”,“西域这玩意,还挺好使的。”
“那你留着使。”易琛伏下身子,在弧刀逼近喉咙前疾步后撤,同时屈肘击向对方下颌,旋身一脚将人掀翻在地,“他们人多,不要勉强。”
“谁勉强了?”于小连掂了掂手里的刀,这刀他第一次用,总觉得有些不称手,刀身上还挂着一排铁质圆环,每次挥刀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抡起手臂,与迎面扑上来的一人正面对撞,两把弧刀在黑夜中碰撞出零星花火,刀刃上的铁环似钩子般咬在了一起。
不好!于小连心头一凉,手里的刀已经被勾了过去,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黑影,闪着寒光的弧刃顷刻间逼至眼前。
他下意识抬臂格挡,电光火石之间只瞥见一席镶着暗纹的衣袂,身子被人向后重重一拉,易琛闪身挡在他的身前,用肩膀扛下了这一刀。
鲜血溅在于小连脸上,易琛一掌将身前的人震开,“愣什么呢!”
下一瞬,于小连抬腰而起,翻身跃上那人的肩头,左右手臂逆向发力,只听“咔咔”两声,竟生生将一个男人的脖颈拧断了。他把那具断了脖子的尸体摔在地上,反身扑向后面冲上来的人,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伸手直取对方咽喉。
“于小连!”易琛疾呼一声,“留下一个活口!”
于小连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身来到另一人身后,一手抓住那人后脑猛力向下拉拽,同时将人抵死在墙壁上,屈起手肘猛击对方面部,直到那人口鼻溢出鲜血才松了手。
本欲冲上来的人看见于小连一副杀疯了的模样纷纷顿住脚步,领头的人喊了一声“撤”,众人顿时如鸟兽散了。
巷子恢复平静。
易琛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躺着的尸体,“不是让你留一个活口吗?”
于小连转过身来,目光顺着易琛的肩膀滑至袖口,发现他整条手臂都在轻微发颤,“你……”
夜色里易琛把手臂掩在宽袖下,尽量放平语气,“拿上他们的刀,回去吧。”
“我先带你去看郎中。”于小连快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走。”
“你要背我?”易琛差点笑出声来,“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再说这个时间哪里还有郎中,回去,我自己会处理。”
于小连没动,“你上不上来?”他不敢回头看易琛是个什么表情,他怕俩人一旦对视上了,自己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情绪就会暴露。良久,他感到后背上一沉,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经此一事,俩人回到隐亲王府时已过了亥时,易璨看到他们吃了一惊,随即唤下人去准备热水。
易琛从于小连的背上下来,把刀拿给易璨,“明日与蒲犁相商时带着,胆敢行刺使臣,看来互市的条件要改一改了。”
易璨接过刀,问道:“没有拿下刺客吗?”
“你的人不听我的话。”易琛意味深长地看了于小连一眼,“我几度开口要求他留个活口,于大人硬是将人活活掐死了。”
“手生了。”于小连偏头躲开视线,“好久没杀人了,力道拿捏不准。”
*
翌日相商,蒲犁使臣默认了巷口行刺一事,却暗指刺杀乃保守朝臣所指使,但也因此做出让步,同意互市开放后遵照肃州本地监管,并由大鄢派出人手在玉门关处设立互市监官,至此大鄢拥有了互市的唯一管制权。
易琛因伤留在隐亲王府休养。
大荒之地的春日还有些冷,一日换完药后,易琛披着外袍站在院中,于小连提着食盒进来,打发了前来换药的下人,“你一个身娇肉贵的王爷,没事别站在院子里吹风。”
“你在躲我。”易琛拢了拢外袍,语气肯定,“先前还会亲自过来换药,这几日只派个下人过来,连面也不露了,难不成——”他故意顿了顿,“你怕我伤好了再对你行不轨之事?”
于小连一个激灵,手里的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易琛看见他的反应骤然一笑,“你怕了吗?”
“我怕什么?”于小连反驳道:“你堂堂一个王爷,家中还有明媒正娶的发妻,咱俩那点事过去便过去了,权当是话本里写的‘露水情缘’,难不成竟要我对你负责吗?”
“那逃避责任是于大人的做派?”易琛倏地逼近一步,眯着眼打量他一番,话锋一转,“肩伤已经不碍事了,不日我就要回易都。于小连,今年过年来我府上,即便是露水情缘,这债也是要还的。”
“你……”于小连一时语塞,“流氓吗?”
“对你便是了。”易琛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来时带着它,没人敢拦你。”
“这玩意可值钱?”于小连接过玉佩在手里掂了掂,“若拿它换银子,够换五十两吗?”
“值钱,别说区区五十两白银,即便你想在肃州买座宅子,也是够得。”易琛无情地揶揄道:“这样我想对你不轨时,就不必在六弟府里了。”
当真流氓。
几日后易琛启程,于小连罕见地没露面。易璨与白赤昀将他送出城外,几人心照不宣地说着客套话,兄友弟恭的画面成了朝日中的一道风景,好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