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一年,这是易珏登基的第一年,也是易璨来肃州的头年。
宫里早早来信,催着易璨回易都过年,距离除夕还有几天的时候,易璨带着众人回到了易都。易珏见着这个弟弟十分欣喜,说什么也不让走了,有白赤昀在身边陪着,于小连便独自出了宫。
街上热闹非凡,来往皆是行人,于小连约了昔日侍皇司的三五好友,五六个人勾肩搭背地进了一家酒楼。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于小连大手一挥,“你们走吧,回家抱老婆去,这顿老子请了!”他在身上一阵摸索,越摸心口越凉,酒也醒了大半,“我钱袋子呢?”
掌柜的睨眼看他,“你不会是想吃霸王餐吧?”
“放屁!老子有钱!”于小连眨了眨眼,“我钱袋子丢了,酒钱我先赊着,赶明儿多给你一个子儿,行不?”
“哎呦,这是哪儿来的无赖啊。”掌柜的不认识于小连,“啪”地一下将一把菜刀拍在桌上,“拿不出酒钱,就卸条胳膊来抵!”
“你他娘的胆真壮,敢要老子的胳膊?”于小连喝了酒,此刻更是火大,一下跳上桌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哦?你是谁啊?”掌柜的举起菜刀晃了晃,“你就是天王老子,喝完酒也得付钱!”
“老子可是……”是什么呢?于小连想,绝不能说易璨名讳,此事着实有些丢人,他定了定神,“老子可是恭亲王府的人!”
“恭亲王府?”掌柜的疑惑地打量他一眼,到底是和皇室沾了边,任谁都不敢托大,“你若真是恭亲王府的人,就找个人来接你,顺便把酒钱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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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诸事皆毕,易琛在书房整理着年末琐事,刚刚理到一半,就见梁淮携着冷风推门进来,“王爷,有个怪事,城中一个酒楼来人,说咱们府上有人在他们那里喝酒了不付钱,要咱们前去领人呢。”
“不必理会。”易琛头也不抬,“恭亲王府没有这般丢人的人。”
“可是……”梁淮顿了顿,“听来人的描述,好像是于大人。”
易琛批文的手一滞,“确定?”
“不确定。”梁淮老实地回道:“所以来问问您,这人是领还是不领?”
易琛沉默不语,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梁淮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意思,又道:“不过,隐亲王确实回易都了,于大人想必也回来了,那……”
“你去看看。”易琛没有回头,盯着窗外出神,“若不是,随便给个酒钱把人打发了,年关将至不要做多余的事。”
“若是于大人呢?”梁淮下意识问道:“要领回王府吗?”
易琛终于回过头,语气中染上一丝不耐,“这点小事还需要问?你觉得要不要领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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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淮十分无奈,他赶到酒楼时于小连已经睡着了,他付好了酒钱,却不知道该把这个祖宗送到哪里。
领回王府吧,怕易琛发火,不领回王府吧,更怕易琛发火。他叹了口气,找掌柜的帮忙把于小连抬上了马车。
马车行至王府门口停下,梁淮又犯难了,他发现自己扛不动于小连,即便使出浑身力气,那人仍是纹丝不动。他发泄般一阵生拉硬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于小连竟从车上滚到了车下,醉酒的身子滚了几圈,撞上了一个人的小腿。
“谁啊?”梁淮抬头望去,背后登时冒出冷汗,“王、王爷?”
“真的是他?”易琛俯身打量一番,“怎么醉的这么厉害?”
我哪里晓得,说得好像是我灌醉的,我有那个胆子灌他吗?梁淮在心里一阵腹诽,面上却一点不敢造次,“王爷,我这就叫人把于大人抬进去。”
“不必。”易琛弯下身子,用胳膊托起于小连的后背,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动作熟稔得像是经常这般做,“你去找个侍女来,再让人把书房旁边的屋子收拾一下。”
“什……哦,是!”梁淮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心道一声天爷啊,飞一般冲进府里。他原来只觉得自家主子对于小连分外宽容,现在他终于知道这样的宽容意味着什么了,他后悔万分,只恨自己耳聋眼瞎还心盲,如果早一点看破这层关系,他就是做个肉垫也不能让于小连着地啊!
将近子时,恭亲王府突然热闹起来,下人们都在传王爷抱了一个男人入府。
易琛坐在书房里,用耳听着隔壁屋子的动静,有些出神。
良久,侍女匆匆来报,“王爷,奴婢无能,于大人不让伺候。”
“什么叫‘不让伺候’?”易琛放下书卷,“没让你们近身,帮他脱了外袍擦拭一番即可。”
“没有近身,不敢近身。”侍女满腹委屈,“奴婢打了水给于大人擦面,于大人不肯,一下子就掀翻了面盆,奴婢想给他换个衣服,于大人也不肯,还、还说……”侍女怯怯地抬头望了一眼,“说、说……让王爷您过去。”
“胡闹!”易琛猛地站起,将书砸在地上,沉默半晌,“你下去吧。”
书房所在的院子本就幽静,如今侍女也退下了,一时间寂静得可怕。
于小连有些不适应,他出声唤人,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便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知怎的竟从床上栽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他半磕着睡眼,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个人,顿时咧嘴乐了,“哎呦,王爷,你可算来了。”
易琛低头打量着他,“子时了,不睡吗?”
“你之前答应过我,若、若救了你,易都的青楼随便我逛,我……没逛青楼,去了酒楼,你去付钱。”于小连坐在地上,舌头有点打结,“掌柜的不让我赊、赊账,太丢人了,我不好意思找小主子,再说小主子还在宫里……”
“付过了。”易琛把他从地上捞起来,“这不是酒楼,你看清楚了。”
“我知道,这是青楼嘛,方才还有人想脱我衣服呢,可我怎么到青楼来了?”于小连有点懵,“易琛,你怎么也在这里,恭亲王妃不管你?”
他刚刚掀翻了面盆,如今从里到外湿得彻底,易琛没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替他将湿透的外袍扒下来,手指触到内袍衣领时,突然顿住了。
内袍紧贴着前胸和后背,因湿水的缘故,连肌肉线条都清晰可见,是习武之人惯有的健硕。易琛喉间发紧,仓促之下撇开目光。
于小连眨着眼睛,“怎么你也想脱我衣服?”
“湿了。”易琛觉得自己疯了,男人的身体他也有,为什么竟觉得燥热,“大冷天穿着湿衣服,你生病了不要紧,别冻死在我府里。”
“你府里?”于小连听了,眉头顿时拧成个疙瘩,“这是你府里?我在你府里?”
他没等易琛回话,挥舞着双臂剧烈挣扎起来。俩人是差不多的身形,猛然这么一折腾,谁也撑不住谁,易琛脚下被绊,身子向后倒去,倒地时他下意识护住了于小连的头,俩人身子贴着身子一起摔在地板上。
“你他娘的……”于小连条件反射地挥着拳,“趁我喝醉了,占我便宜吗。”
易琛背部着地,只觉得身上一重,前胸和大腿都被结结实实地压着,于小连的内袍又湿又凉,与他相贴的地方却腾着热气,耳畔的吐息还带着酒气。他闭上眼睛,不敢看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个什么姿势,“下去!”
“下去就下去,以为老子稀罕呐?”于小连撑起身子,他想翻身下来,奈何使不上力,手掌无意识按上易琛的肚子,上下摩挲了几下,突然觉得不对劲,好硬。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之中俩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良久,于小连试图打破沉默,“我、我,不是,你……”
“下去!”易琛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语气冷得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于小连,你简直是找死。”
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自己委实算不上风流。于小连心道,不过是无意中摸了一把,就要被灭口了吗?不是死在牡丹花下,而是死在恭亲王府,亏大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对着酒楼掌柜说出“恭亲王府”四个字,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骑虎难下”,这虎,当真是不好骑。
“不下去吗?”易琛神色不虞,“自己送上门来?”
“什么玩意?”于小连大脑迟钝,只觉得身子一歪,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掀翻在地,他像面饼一样翻了个个,双手被钳住竟一时动弹不得,“我……你干什么……易琛!你大爷的!”
口业是要还的。
长夜漫漫,唯书房前院中不断传出嘶吼,巡逻的护院每每经过都叹气,“这于大人真是,招惹咱王爷干嘛呢。”
翌日晌午于小连才醒,他坐在床上发呆,回想着昨夜之事,登时面红耳赤。虽说“霸王硬上弓”这种事情不大地道,但若真的发生了,他也想做那威风凛凛的楚霸王,而不是被人强上的弓。
妈的。于小连在心里将易琛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才觉得稍稍解气。
侍女推门进来时心惊胆战,怯怯地看向于小连,“于大人,王爷今日和王妃、世子一同去了宫里赴宴,但王爷嘱咐了我们,若您想留下,就给你备膳,您……留吗?”
“我留个屁!”于小连腾地一下起身,下一瞬就后悔了,腰部传来的酸痛让他差点趴在地上,他堪堪稳住身子,“算了,老子不走了,老子要吃饭!”
好在恭亲王府的伙食可口,下人伺候得仔细,连瓜果都是洗净削好了端上来,于小连渐渐平息了心里的怒火,府里的人好似被特意叮嘱过,由他随便闲逛,连进出内院都无人阻拦,半日过的甚至开心爽快。
易琛亥时才归。
于小连听见动静走出院子,正巧看见易琛扶着自己王妃的手进了外仪门,世子易泽跟在俩人身后,俨然一副其乐融融之景。
易琛看到他也不吃惊,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不会走,“府上饭菜还可口?”
“可口。”于小连干巴巴道,他依矩向恭亲王妃行了礼,“叨扰多时,自知十分不妥,承蒙王妃不嫌弃,我这就准备走了。”
恭亲王妃颔首一笑,倒是易泽看见他十分高兴,跑上来摇着他的胳膊说道:“为何要走?父亲说隐亲王叔要在宫里过年,你一个人,不如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过年。”
“啊?”于小连一愣,“这委实不合适。”
易琛没说话,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把易泽的发,“去睡觉吧,他会留下,今年让易叔多买些烟火,有人陪你放了。”
易泽得了承诺,欢天喜地地蹦走了,恭亲王妃由侍女陪着离开,转眼只剩俩人站在夜色里。
“谁说要留下了?”于小连嘴硬道:“小主子留在宫里过年不假,但府里还有其他同乡,我才不是一个人过年。”
“那你走吧。”易琛偏头打量他片刻,“不过看你走路有点费劲,帮你准备一辆马车?”
“你大爷的!”于小连挥拳就要打,“你堂堂王爷有妻有子,却对着一个男人行龌龊之事,就不怕传出去被人耻笑?”
“我自是不怕的,难道你怕?”易琛接住挥向自己的拳头,“不过我确实未曾对着男人做过,说起来还要好生感谢你,我原来觉得这是有悖于常理的,如今却有些理解六弟了。”
“你……”于小连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无耻至极!”
这年的恭亲王府格外热闹,易泽有了陪他放烟火的人,一大一小吵吵闹闹一直玩到后半夜才睡。
或许理智抵不过**,或许是真的不愿离开,于小连终究是留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人活一世总要遵从本心,而他的本心似乎就在这里。
他在烟火中许愿:愿朝堂再无明争暗斗,愿易氏再无兄弟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