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易璨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伸手摸到被褥下还有余热,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又懒得穿鞋,干脆光脚趿着木屐往外走。
福月靠在檐下把玩手指,见易璨出来赶忙迎上去,“王爷起了?赤……”他差点又把“赤内侍”喊出来,赶紧改口,“家主说他先去正厅招呼舅爷和白家老爷,让您醒了先用早膳。”
“叫谁家主呢?我才是主子。”易璨揉着酸胀的腰身,“以后直呼姓名,你是我身侧伺候的人,这时得拿出些气势来,对他不必客气。”
福月闻言憋笑,知道自家主子昨夜定是翻身不成又被压在了下面,捂着嘴巴问道:“那王爷用膳吗?”
“送到正厅去吧。”易璨拉了拉衣襟,“今天有许多事,你跑一趟锦绣阁,将施施姑娘请到府里来,我们不日要动身南下了。”
“南下?”福月眨巴着眼睛,“要回易都了吗?”
“嗯,带你去矾楼吃宴。”易璨拍了拍他后背,“快去请人,路过西侧院的时候喊一声于大哥,他若得闲,也叫他去正厅。”
早春风寒,正厅门窗大开,凉意更甚。
薄兴诚和白镇洺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俩人脸上都带着倦意,这两天王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应对各路宾客,还要留意封锁有关易敬的消息。
等白赤昀说完易都眼下的情况,易璨也正好咽下最后一口蒸饼,他抹了把嘴,说道:“我决定把阿敬留着肃州,眼下易都是个什么情况尚不清楚,不能冒险把他带回去。三哥千里迢迢地把他送来,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藏好,这期间,还要劳烦表舅照顾阿敬了。”
薄兴诚还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不成!小殿下必须回去!”一个女子昂首阔步地跨过门槛迈入正厅,绯色的轻薄纱衣随着她的步伐上下翻动,带进屡屡兰花幽香,李施施在厅中站定,依矩行了礼,双手呈上一卷密信,“刚刚在外面听到王爷的话,情急之下冒失插嘴,这是今早才收到的消息,事涉方才王爷所言之事,各位大人先看看吧。”
“福月,奉茶。”易璨引着李施施入座,顺手接过密信,扫了一眼便蹙起眉头,“怎会这样?”
“王爷讲讲吧,究竟怎么了。”白镇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再坏的消息我也有准备了。”
“刑部对魏奕然下了海捕文书,称其挟持皇嗣出逃易都,同时发出昭告,凡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赏,凡窝藏包庇者同罪处之。”易璨握着信笺的手指渐渐收紧,“这话说得简直可笑,刑部哪来的权力给侍皇司正使定罪?”
“定是恭亲王授意的,他与谭参交好早就不是秘密,如今谭参掌管刑部,便是替恭亲王办事。”白赤昀接过密信端详了片刻,“恭亲王想要小殿下死,这会儿又寻小殿下做什么,直接暗中杀掉不是更简单?”
“怕就怕,是圣上不好了。”薄兴诚突然出声,引得众人齐齐向他看去。
“这是我个人猜测,若圣上出了意外,在没有明确旨意的情况下,皇位将由唯一的皇嗣继承。小殿下年幼,尚不能亲政,按照前朝惯例,要么由皇后于帘后‘听政’,要么从朝中选贤者‘摄政’,恭亲王作为其皇叔又是有着治国之才的亲王,定是首选,他将小殿下握在手里,便可挟天子以令天下,真到了那个时候,摄政亲政又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哑然,薄兴便继续说道:“这道海捕文书撰的甚是巧妙,魏奕然跟了圣上多年,如今偏偏定了他的罪,这便是将圣上在侍皇司的人给拿掉了。侍皇司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连侍皇司都落入了恭亲王手中,那下一步只怕是要逼宫了。”
“他休想!”易璨倏地站了起来,“带上阿敬,我今日便启程!”
“不能慌。”薄兴诚正襟危坐,“到了这一步,恭亲王定是留有后手的,你要去可以,须得做好十二分的准备,这么单枪匹马回易都,无异于是去送死。”
“并非单枪匹马,肃、嘉、宁三州地方军如今总计十万,留下四成兵力,尚有六成可以调遣,今次便随我们同去。我现在就传消息给仲相文,即日起关闭互市,增加一成兵力严守玉门关,如果内忧已经出现了,决不能让外患再滋生。”易璨挥手招来福月,低声嘱咐两句,只见福月连连点头,立马转身跑了出去。
白赤昀抱臂不语,朝廷在册兵力总计八十万,其余的便是厢军和乡军,厢军便是地方军,而各州还有民兵,民兵统称为乡军。易都作为都城,其厢军乡军兵力总和接近五万,倘若恭亲王真的在易都翻了天,他们势必就要同这八十五万人马硬碰硬。
他倒是不怕与这些人打起来,他接手白家时顺带接手了白家的五万私兵,这些私兵都是白镇庭当年一手调教的,他们对厮杀的渴望早已刻进骨血,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打个痛快,只是,这兵戎相见的厮杀场面,他不愿让易璨牵扯进来。
白镇洺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他看向易璨,终是拿起茶杯掩饰了过去。
“爹,您想说什么?”白赤昀察觉到自己父亲的目光,转而看向他,“阿璨和我一样都缺少行军经验,您但说无妨。”
“既如此,我便说说。”白镇洺闻言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我是觉得,带兵同去此事不妥。王爷此次去易都,势必要马不停蹄,若是带着六万地方军一起,就得考虑粮草辎重的问题,一来,会影响整体的速度,二来,这队人马数量庞大,简直就像是在给易都传信,届时一举一动将会众人皆知,所以,不如分开行动,我建议兵马走水路,就走漕运路线。”
“漕运?”易璨不解,“为何是漕运?”
“我明白爹的意思了。”白赤昀接过话茬,“易都不产粮食,一直都是借河道建立漕运,将各地粮食运往易都。落天河上的天水仓是漕运的第一站,爹的意思是以运粮之名运送地方军,白家与各地运转使皆有利益私交,且有人手分布在各趟运送路线上,眼下只要把运送路线上的人替换成私兵,白家的私兵就能与地方军一同潜进易都,而不用过城门处的关卡。”
“不错。”白镇洺点点头,“这事可以交给秦广去办,昀儿你就随王爷走陆路入易都,就当是成亲之后的回门省亲了,这‘省’的自然是圣上。”
抛开易璨是个男人这点,白镇洺对这桩婚事还是满意的,他虽还没能习惯同易璨面对面,但心里也不再如当年那般排斥,甚至已然接受了这个“息妇”。
“好,那我们便马车出行,备上厚礼,礼下也可藏些东西。”易璨思量须臾,又看向李施施,“你同我们一道回易都,让阿敬藏在你的车上,他们应当不会去搜查一个女子的车厢。”
“我可不是寻常女子。”李施施微微一笑,“只要王爷不怕带坏了小殿下,罗裙底下也是藏得了的。”
话到此处,这事便算是定下了,白镇洺要先行回白家做准备,薄兴诚同众人一道送他离开。
易璨故意留在了最后,等四下无人时拍了拍于小连肩膀,“于大哥?”
“嗯?”于小连像是大梦初醒,他方才自始至终没发一言,这会儿声音竟带了些沙哑。晨光打在他脸上,他偏头看向易璨,“他那人血脏,小主子这么爱干净,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乍听之下,一字一句仿佛爬满了恨意。
*
易都终究是大鄢都城,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守城的侍卫个个手握长戟,打足精神,原本城门关卡处的搜查就是极严的,这两日更是不敢有一丝松懈,途径马车须得里外查个遍才敢放行。
易都地处东南,入了春就暖了,风刮过时已隐隐有了夏日的燥热,侍卫头领抄着双手靠在墙上,昨夜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这会子正是头疼的时候。这头领名叫赵珥,熟人都愿叫他赵二,本是恭亲王府的人,因喝酒闹事被扔到了军中,本以为这辈子无望了,哪知前些天恭亲王突然下令严查入城人口,他因着之前在王府的一点关系被委以重任,于是天天蹲在城门口亲自盯着,总想着立个功能再回王府做事。
日头渐上,城外官道上出现了一队人马,赵二眯起眼睛望去,随着队伍越走越近,他也看清了那是何人的仪仗。只见一众侍从个个驭马持刀,护着一前一后两辆四轮马车,其后还有长长的随行队伍,单是拉货马车就有五六辆,此等阵仗就是傻子也猜得出其上主人身份。
赵二精神一振,随手拉过一个侍卫,“去,去恭亲王府报信,就说隐亲王到了。”说罢他拍了拍衣上的浮尘,堆起笑脸大踏步迎了上去,“恭迎王爷!王爷一路辛苦!”
“回家而已,谈何辛苦。”队伍停在城门前面,易璨用玉扇挑起半边帘子,淡淡看了赵二一眼,“开门吧。”
“且慢。”赵二脸上皮笑肉不笑,“咱们王爷先前定了规矩,入城都得检查仔细了才行,饶是您的马车也是得查的。”
“王爷?哪个王爷?”易璨明知故问,“本王不是王爷吗?”
“您自然是,可小的说的是那位恭亲王,王爷还是不要为难小的了。”赵二说完也不等回应,径直给了身旁侍卫们一个眼色,几个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作势就要检查后面马车上的东西。
“大胆!”易璨猛然出声喝道:“本王的车也敢胡来?!”
侍卫们脚步一顿,纷纷缩回了手,扭头看向赵二。
“王爷啊,好王爷。”赵二一副嬉皮笑脸,“小的只是听令行事,您若有恭亲王特批,那自是不用检查的,您若没有,也别为难我们这些做事的,这查一下您不会少了什么,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啊。”
“什么叫‘特批’?”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于小连打马向前,抬手将一枚玉佩抛到赵二怀里,“这玩意儿算不算‘特批’?”
赵二诧异地举起那枚玉佩,白玉的质地十分细腻,纯净犹如凝固的油脂,在日头照射下呈现出如流云般飘逸的纹理,而其上雕着的花纹更是看得赵二心头一颤,他哆嗦着双手返还玉佩,“算、算,大人请,小的这就为大人开城门。”
城门大开,一众人马顺利进城。
一个侍卫抱刀“呸”了一口,“不就是块玉吗?有啥可神气的。”
“你瞎了吗?”赵二瞪了那侍卫一眼,“那上面的图案不认得?那是恭亲王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