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无光,周遭漆黑一片,易琛却看清了于小连近在迟尺的眉眼,唇间传来的感触异常真实,那一瞬间他似乎能喘气了。
他莫名与于小连唇齿相接,仿若不着一物般紧密相抵,在这生死攸关的处境下变成了另一种隐讳不明的关系。
岸上人影攒动,良久终于散去。于小连迫不及待地浮出河面,驮起易琛朝着堤岸上走,被河水浸透的衣衫仿佛有千斤重,还没走出几步,双双踉跄倒地。
易琛睁眼瞪着于小连。
“我求求你,用些力气。”于小连望着他叹了口气,“我真的背不动你。”
“何时需要你背?”易琛晃了晃身子,拉过于小连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费劲地撑起俩人,“起来,废物。”
“好好,我是废物,废物为你挡箭,帮你躲避追杀。”于小连借力起身,毫不客气地压上全身重量,“你不是废物,你可知谁要杀你?”
易琛没有回答,他心中已有猜测,只是尚且不能盖棺定论,于是反问道:“你肩上的伤如何?”
“劳王爷挂心,暂时死不了。”
俩人搀扶着爬上堤岸,于小连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易琛沉默须臾,在他身前蹲下,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你伤口泡了水需要处理,我先帮你把箭头取出来。”
“你会取箭头?你怕不是逗我吧?”于小连下意识仰身后靠,“我怕血溅当场,不然还是……”
这头话还没说完,那头易琛已然抬手封了他的穴位。
粗布衣衫被撕开,露出近乎入骨的箭伤,伤口皮肉外翻,被河水浸泡的有些发白。易琛皱了皱眉,用刀尖划开皮肉快速挑出箭头,复又撕下自己的半截衣袖缠住伤口,一套包扎手法行云流水,比起寻常大夫竟还要熟练三分。
“你可以啊!”于小连惊道:“还会这个?”
“我母亲是医女。”易琛擦着指尖沾上的血,“好了。”
“奇了,我怎么没听说过宫里还有这位娘娘?”于小连向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哪个宫的?”
“没听说过很正常。”易琛语气平淡,“她几年前故去了。”
怪不得古人常说要先谋后定,三思后行。
于小连心道,这不是戳人心窝子吗。他张嘴开合半天,勉强挤出几个字,“其实也好,在后宫争宠不如去天上享福,你看你虽是王爷,却也是刀尖舔血般活着,你母亲若在,想来也不会安心。”
易琛睨他一眼,眯起眼睛,道:“你若不会安慰人,大可以闭嘴不说。”
天水城入夜后格外热闹,沿河无数舫船泛游其上。
俩人歇的差不多了,于小连率先站了起来,目光投向远处的舫船,“小主子今夜被那顾精卫邀去吃宴,我得去看看。”
“也好,我这边现下也无事了。”易琛跟着起身,“感谢于大人今夜相护。”
“嘿嘿,客气。”于小连眼底浮上一抹笑意,“你自称‘本王’的时候甚是傲气,替你挡了一箭竟是转了性了,眼下这般看王爷突然顺眼了许多。”
易琛闻言面色一沉,不再搭话,转身迈出几步,忽而立住了脚,“看在今夜之事上,本王多提醒一句——顾精卫这人有古怪,你们还是多留些心。”
*
马车停在了岸边,赤昀起身替易璨掀开车帘,问道:“烟火信号带了吗?”
“带了。”易璨眉眼一弯,探身在赤昀唇角落下一吻,“这么担心我。”
“咳,咳。”樊竝立于车外咳了几声。自从上次被于小连说眼力不行后,他便留了心,哪知这一留心竟让他瞧出了端倪。这位六皇子日常待人接物皆是谦逊,独独在望向赤昀时,眸里便会带上某种不动声色的**,那是一种任谁看了都会腹中生热的蛊惑,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樊大哥。”易璨坦然一笑,“情不自禁。”
“哎哎,懂,都懂。”樊竝极其尴尬,想到之前自己犯傻,竟劝易璨留下那俩姑娘,眼下悔得只想抬手甩自己两耳刮子,“赤昀老弟问得对,六殿下可得把烟火信号藏好了,这顾精卫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竟然指明让您只身赴宴,您呀千万得警觉着,只要觉得不对劲立马就发信号,我们即刻便赶过去。”
“放心吧,本宫是领了圣命的皇子,顾精卫一介州府,不会不知天高地厚。”易璨抿唇轻笑,起身跳下马车。
今日是天水州府顾精卫在舫上设宴,那前来递帖之人是顾精卫府上的师爷邵儒。邵儒十分客气,一早就候在客栈里,易璨本不想去赴这个宴,他心里装着恭亲王的事,一心想在抵达肃州前探出自己这位大哥的虚实,但邵儒大有易璨不答应他便不走的架势,逼得易璨勉强应下了。
岸边人少,不多时就有一只木舟划来,舟上坐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男人看见易璨立刻起身拱手做礼,“久仰六殿下之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啊。”
这是骂我只有皮囊能看呢,易璨心道,脸上却露出笑容,“想必大人就是这天水百姓的衣食父母官了。”
“正是下官。”顾精卫微微侧身让易璨上了木舟,“天水特色,舫上宴客,今日多谢六殿下赏脸。”
“哪里哪里,天水百业俱兴,民生富饶,可见顾大人治理有方。”易璨打着官腔,“顾大人兢业之名早有耳闻,百忙之中还特意设宴招待本宫,实在是有心了。”
“六殿下此行肯在天水停留,即是给足下官薄面。”顾精卫率先迈上画舫,“粗糠便饭,略表诚意。”
易璨抬眼望去,只见舫中已摆好了矮桌,桌上琳琅佳肴皆已备齐,更有美艳侍女捧酒立于一侧,好一个“粗糠便饭”。
顾精卫从侍女手中接过酒,“下官斗胆,先敬六殿下一杯。”
酒已满上,易璨不好推脱,只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顾精卫余光一扫,那奉酒的侍女便立刻贴上来,纤纤玉指抚上易璨手背,“奴家领六殿下落座。”
易璨一个激灵,只闻“奴家”二字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顾精卫怕是筹划已久,早早探得了易璨三人昨夜流连沉夕阁之事,眼下正是要投他所好呢。
只这一瞬,侍女娇软的身子便贴得更近了些,易璨见状干脆将人揽入怀中,回身冲顾精卫佻薄一笑,“此宴甚好。”
顾精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酒杯,“六殿下觉得好便好。”
俩人相继落座,那侍女柔媚娇俏软若无骨,轻飘飘地斜倚在易璨身侧,玉指似有若无地滑过衣襟领口,就要往里面探。
易璨伸手拢住玉指,“想摸吗?”
侍女媚眼如丝,口中吐出的气息都热了几分,“六殿下给吗?”
“给是给的,不过有个条件,美人应了便给。”易璨拨了拨衣领,露出小半截锁骨,有意用顾精卫也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去顾大人那里敬一杯,回来便让你摸。”
侍女蓦地抬头,眼底掠过一丝惊恐。
“怕了?”易璨捏起侍女下巴,“顾大人让你色/诱/本宫你肯,本宫让你敬酒倒是为难了,怎么,天水地界,州府的话比皇子的话还好使?”
“六殿下!”顾精卫闻言立刻起身,“六殿下冤枉啊!实在是……”
“想要投人所好也得先打听清楚了。”易璨打断他,“本宫不喜香软,唯爱强硬之色。”
顾精卫愕然。
“顾大人府上的那位师爷便十分不错,似乎是叫……邵儒。”易璨推开侍女,站起身走上前去,“顾大人,肯给吗?”
“放、放……”顾精卫面色几变,一句“放肆”终是没敢说出口,紧握酒杯的手因克制而颤抖着,“六殿下还请自重!子成虽不享朝廷俸禄,但毕竟是我府上门客,不该受这番折辱!”
“不过一句玩笑,顾大人便觉得府上门客受了折辱,当真重情重义啊。”易璨付之一哂,瞬间变了脸色,“对门客尚能厚待,对皇子却敢不敬!以宴请之名行色/诱/之实,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顾精卫发出一声冷笑,“六殿下何须这般惺惺作态?”他登时撕扯掉了那张伪笑的面皮,露出不屑的蔑意,“下官虽未去过易都,却也不是一聋二瞎,听闻六殿下在易都可是‘日日青楼醉梦中①’,逍遥快活似神仙呐,怎的今日忽然正经起来了?”
易璨蹙眉道:“你什么意思?今日本宫来这舫上吃宴,乃是受你之邀,顾大人既瞧不上,为何还要邀请?”他脑中突然飘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鸿门宴?”
“晚了。”顾精卫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扣住了易璨手腕。
几乎是在同时,一群舞女鱼贯而入,悦耳乐声随之响起。那些舞女个个身姿柔软,手中薄纱随着舞步翻动,带出阵阵旖旎香风,只是香风入鼻,似有晕眩之效。
易璨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日日青楼醉梦中①:宋代张孝祥所作,出自《鹧鸪天(春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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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