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昀已斟好了四碗茶水,显然对今晚的情况早已知晓。
于小连愤愤不平,“你俩存心耍我?”
“于大哥消消气,实在是客栈里人多眼杂,有些事情不好明说。”易璨眨眨眼,“等会儿我和阿昀先走,你今晚便留这里快活,如何?”
“老子才不稀罕!”于小连登时涨了个脸红。
两人拌嘴的功夫,那女子已将锦囊收好,转头冲众人说道:“几位大人可唤奴家李榛儿,若是需要什么,亦可提前知会,奴家自当全力配合。”
“榛儿,之前传话与你们的事情可还记得?”易璨敛了笑意,“如今我们离开易都已经两天了,我需要知道这两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李榛儿略一颔首,“正如六殿下当初猜测的那样,易都和肃州方面都有动作。易都那边,恭亲王易琛带着两个家丁同日出城,早些时候也进了天水地界;肃州方面,一支商队由米仓道方向出了城,正是向着天水而来,估计不日就到。”
“家丁?”于小连反应迅速,“恭亲王带的家丁里有没有一个老头?不高,约莫六十上下。”
李榛儿摇摇头,“是两个年轻的家丁。”
“恭亲王出城只带了两个家丁,那么那些死士又是哪里来的?”于小连疑惑道:“那些死士训练有素,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找的江湖杀手。”
“死士?”听闻“死士”二字,李榛儿急忙转头望向易璨,“六殿下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哎,哎。”于小连敲了敲桌子,“我们一帮大活人跟着呢,怎么可能让小主子出事。”
易璨笑起来,“说的是呢,有他们护着,我毫发无损。”他顿了顿,又冲李榛儿说道:“当日三哥与我推测,肃州之事只是个开端,三哥担心其真正的目标可能是易都,若真如此,易都中必会有人接应,所以,我让你们盯着易都,也盯着肃州。从当下的情况来看,这藏在易都里暗自联络肃州的人应该就是我大哥了,但是他既有心半路截杀我,又怎会只带了两个家丁随行,或许是错漏了什么?”
“六殿下就算信不过奴家,也应该相信黎家的暗哨。”李榛儿起身从床底摸出一沓信笺,“所有密信都在这里,六殿下可亲自查看。”
“这倒不必。”易璨摆摆手,“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继而又补充道:“不过这么一来也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便是我大哥早早地就撒好了网,让人埋伏在从易都到肃州的路上,届时只需听令而动。若是这样,我反倒觉得天水是安全的,这是白家的封地,其他人不好下手。”
李榛儿立马说道:“天水之外也有我们的人,一旦得了消息便会传信给六殿下。”
“这样最好。”易璨似是若有所思,“如此得在天水多停些时日了,进入肃州之前,必须要弄清楚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这一行战力不足十人,总不能做以卵击石的买卖。”
“倘若查清了恭亲王确有埋伏在路上,六殿下还要去肃州吗?”李榛儿担忧地问道。
“去肃州是领了圣旨的,不得不去。”易璨轻轻敛眸,“只不过我可以传信给三哥说明情况,他这几日应是在挑选新的肃州州府,若是两道圣旨同时到了肃州,局面就不一样了。”
于小连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回事?我们去肃州不是调查百姓消失的案子吗?我怎么越听越迷糊了?”
“肃州之事绝非常态,殿下和太子殿下担心是当地官员有异,更有甚者,恐当地官员与朝中权贵勾结以谋祸事。”赤昀给于小连斟了茶,“可惜侍皇司那边也探不出有用的消息,殿下为保安全,只能借黎家之力,这才一边赶路一边收集消息。”
“我刚刚就想问了,这‘黎家的暗哨’又是什么?”于小连眉头紧蹙,“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易璨看了李榛儿一眼,见她低下了头去,便解释道:“于大哥是自己人,与我母亲有着一起长大的情谊,不然此次我也不会带着他前来。”
李榛儿听了点点头。
易璨转向于小连,“于大哥,你知道李施施吧。”
“小主子的红颜知己嘛,怎么可能不知道。”于小连说罢抬眼瞥了一眼赤昀,只见赤昀神色淡然地拿过案几上的茶叶,熟练地换了一壶新茶,对“红颜知己”四个字全然不甚在意。
“他人开玩笑也就罢了,于大哥今后可别这么叫了。”易璨严肃起来,“施施原名黎霜诗,是黎悯生之孙女,也是黎肃之女。”
于小连手里的茶碗“咣叽”一声掉到了地上,“哪个黎悯生?”
“当年为众皇子授业的太傅,前国子学国子祭酒黎悯生。”赤昀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碗碎片,“大鄢唯有一个黎悯生。”
“那、那黎肃可是被、被城门斩首的……”于小连磕磕巴巴道:“黎家不是被……”
“灭了满门?不错,圣意如此。”易璨平静地喝下一口茶,“黎肃当年执掌大鄢情报司,被人构陷利用职务之便通敌卖国,自己身首异处,连带黎家满门尽数赐死,刽子手就在皇城后山那里一个一个地杀黎家人。那晚我和阿昀就猫在后山山腰上,等刽子手一走便去刨尸堆,还真叫我们碰上了一个喘气的——当时施施被母亲和几个哥哥护在怀里,钢刀刺穿了皮肉,所幸还有一口气。”
李榛儿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
易璨继续说道:“黎肃死后,大鄢情报司并入侍皇司。施施那晚捡回来的不只是一条命,还有黎家几辈人的心血,由黎家一手建立起来的情报暗哨早已遍布大鄢和周边各国,其中很多人并不愿意归顺朝廷,在他们眼里,黎家才是主子。施施养好伤后,就把愿意跟着黎家的人重新聚集起来,她要为父亲、为全家洗清冤屈,可安插情报暗哨最是费银子,黎家一个子儿都没给她留下,施施需要钱,于是转身就卖了自己。”
“小姐、小姐原来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裙摆上沾了灰都要立刻换下来的,如今却……”李榛儿说不下去了。
“她现在也很爱干净。”易璨说道:“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于小连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可是,小主子那晚怎么会想到去救人的?”
“我本来是去救黎太傅的,他虽然爱打我板子,但我不忍看他被杀,想着如果实在救不下,替他收个尸也是好的。”易璨低头看着茶碗,“结果阴差阳错救了施施,那晚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一个女孩子浑身都是血,攥着早已凉透了的母亲的手,我和阿昀掰了好久,才把那两只手掰开。”
四人一时间都垂下了头。
全家被杀,一人独活,何等惨境。
“殿下。”赤昀轻咳一声,“还有那位大人呢。”
“对了!”易璨猛地抬起头来,“榛儿,我表舅到哪儿了?”
“表舅?”于小连惊道:“大小姐何时有一个兄弟?妘家但凡有个能喘气的男人,都不会沦落到眼下这副田地。”
“其实是……”易璨一时语塞。
“其实是殿下后来认得表舅。”赤昀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那人说他与殿下母亲是一起长大的情谊,因为年长了几岁,殿下便称他一声‘表舅’。”
于小连眉头微蹙,他怀疑赤昀在暗嘲自己,却又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在的在的,六殿下的表舅也已经到了天水。”李榛儿抹了把红肿的眼,“就按六殿下说的,在沉夕阁给他找了间屋子住下,六殿下要见见吗?”
“要。”易璨点了点头,“我有话要对表舅说。另外,肃州之事明朗之前,表舅还得住在这里。”
“自是没有问题的。”李榛儿边说话边起身,“李妈妈是自己人,沉夕阁是安全的。”
不消一刻,李榛儿便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那男人面貌粗犷,两鬓已然斑白,见了易璨随即露出笑脸,“璨儿——”
“璨你个头!”男人话音未落,于小连已经暴起,虎口瞬间扼住男人的脖颈,“我跟了大小姐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哎哎哎于大哥——”易璨慌忙起身。赤昀也在眨眼间冲了上去,从侧面扣住了于小连的手腕。
“你们糊涂啊!这男人是个骗子!”于小连双目发红,转头瞪着赤昀,“你他娘的帮谁?”
李榛儿左右不知道该信谁,跺着脚干着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都松手!听我说!”易璨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于小连胳膊上,“是救命恩人,他是我和阿昀的救命恩人!”
好在于小连先松了手。
赤昀赶紧将男人拉至身后。
易璨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身看向李榛儿,“我们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
天水州府顾精卫一日前便收到消息,不过这消息不是来自朝廷,而是来自白家。白家家主白镇庭让他尽“地主之谊”,在六皇子易璨抵达天水时“好生招待”。
顾精卫不确定这两词儿的意思,为此辗转反侧,空坐了一整夜。
此时,外出打探消息的师爷邵儒回来了,一进门就对顾精卫道:“大人,六皇子带着两个人今晚去了沉夕阁。”
“沉夕阁?”顾精卫明显愣了一下,“你没弄错?这刚到天水就……”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眼看着他们进去的。”邵儒也有些难以启齿,他是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从小耳提命面的都是仁义礼智,就连名字中都带了个“儒”字,平日里秦楼楚馆是碰都不碰的。
“简直胡闹!不过也说得过去,听说那六皇子在易都就是个青楼常客。”顾精卫从鼻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这么一来,我便知道白家要什么了,酒囊饭袋,何以担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