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冷透了。
像一条被关起来的鱼,氧气抽空,水流涸泽,与咫尺之遥拼命挣扎也无法企及的自由,隔着透明却只将她一人牢牢禁锢的屏障。
周遭喧嚣来去,明亮光鲜。
众生百相的目光俯瞰着她,却无人知道,她即将被杀死的生机。
温故以为自己余生就这样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
那道自佛坛下坠的嗓音,轻轻穿过她耳。
“我看到了。”
像青灯燃烧的光。
拂去黑暗。
一直紧紧.窒息着温故令她无法反抗的梦魇在此时终于迸裂,温故用力挣开那双还停在自己身上因为惊讶而有片刻凝滞的恶魔之手,大口大口呼吸。
抬起头,濒临涣散的瞳孔深处,模糊地,映出一道她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身影。
佛珠清幽,檀香微暗。
少年一袭布衣,眸光平静,那双一如初见山海静寂的眼古井无波地掠过她,没有停留。
仿佛与她从未见过。
密不透风的窗从罅隙漏进一道窄窄的微光,将少年不惹尘埃的长身缓缓拉长,落下清深却足够沉稳的轮廓,无声笼罩住温故。
“我看到了,你们对她做的事。”
“佛不问世俗,但人心自有公道。”
温故隐忍了很长时间的眼泪,在这句话里瞬间决堤。
他知道她在撒谎。
甚至连她为什么撒谎都不清楚,可还是破了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的戒,罔顾清规地站在了她这一边。
汪承仕怔住,儒雅的脸有一瞬失态,很快收敛,迎上去,毕恭毕敬地将少年引到另外一个房间。
无人知道俩人究竟说了什么,出来后,汪承仕面容已经和煦如常,谦卑地把人送走,而后走到她和曾翠翠身前。
“故故啊,叔叔替阿麒和你说声抱歉,是叔叔没教好他,你放心,叔叔一定会补偿你的......”汪承仕一脸愧疚,表情真挚得恨不能父代子过。
温故盯着这张直到此刻还不忘戴上自己道貌岸然伪君子面具的无耻禽兽,从未如此恶心。
冰冷移开视线,没有听,努力聚焦的瞳孔深处,是那道已经离去的长影。
自始至终。
少年都没有看过她,连那道短暂的蜻蜓点水掠过她的浮光,也恍若沧海一粟。
温故缓缓收回眼,听到曾翠翠此刻终于从愕然中清醒,紧紧攥着她手,像被激怒后拼死护着自己崽崽的老母鸡:“你说的这些有用吗?!你儿子伤害了我女儿啊,补偿,你拿什么补偿?就用你的钱吗?!我们不稀罕!”
汪承仕低声下气:“翠翠,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钱了,这样,故故不是一直想出国吗?她想去哪儿读就去哪儿读,学费生活费我全包。”
曾翠翠冷笑:“你这是想用钱一笔勾销你们犯过的错?!我如果拿了这笔钱,才真是吃我女儿的人血馒头。我真是瞎了眼,居然一直以为你这么虔诚信佛也一定是菩萨心,把罗刹引到自己家门口都还不自知!!”
“那你想怎么办?”汪承仕皱了皱眉。
曾翠翠看温故,没说话,只是无声攥紧她手。
像在说,不管她做什么决定,她都坚定地支持。
温故耳边一直嗡鸣的蝉声在这一刻有短暂停歇,抬起眼,迎上远处一直好整以暇望着她、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究竟会掀起什么浪花的汪麒,嗓音极冷,一字一顿:“请你们离开我们的生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汪麒眉梢轻轻扬了起来,似是并不意外她借此要挟汪承仕和曾翠翠离婚。
紧接着,诡谲地笑了下。
只有温故一人看到的方向。
汪麒迎视着她,嘴里无声,缓缓自地狱钻出的唇语与镜片后戏弄的眸光一同展开血淋淋的獠牙:“妹妹,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把事情闹到这样,我爸就会放过你了吗?”
不。
只会让他,对你更加势在必得。
温故心脏本能一颤。
并未看到汪麒究竟说了句什么,但这一瞬恍若毒蛇一般从她脚无声往上游弋的寒凉,和迄今都保持着儒雅风度的汪承仕,在她心底,漫开强烈的不安。
温故紧紧掐着手,逼自己清醒。
已经做好汪承仕不会答应和曾翠翠离婚后鱼死网破的准备。
却听到。
汪承仕爽快答应。
“故故啊,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这么做的。”汪承仕一如当初第一次被曾翠翠领到她面前的样子,绅士温和,脸上是温南山那般看女儿的老父亲慈爱——也许,正是因为这张某些角度肖似温南山的脸,才让一直把自己活成男人的曾翠翠对他卸下了心防。
“翠翠,对不起啊,我是真想和你过一辈子的。”
曾翠翠有一瞬动容。
嘴唇动了动,眼圈微红,不知是该说造化弄人,还是他们之间没有夫妻缘分。
温故冰冷地阖下眼,转身出去。
上楼。
闷热的风自高空迎面,阳光刺目,梧桐树荡开斑驳热浪,楼下花园追逐打闹的小朋友已经散去。
无忧无虑的总会长大。
没人能够拯救这个操蛋的草台班子世界,就连佛,也无能为力。
温故疲倦地把脸埋进掌心,身子蜷进灰暗的阴影,想要就这般永远永远地藏匿下去。
不知多久,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窸窣。
很轻,像是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不过一瞬,又恢复安静,稍纵即逝得仿佛她错觉。
但温故还是听到了。
因着不知道何时恶魔就会张开獠牙而一直紧绷的身体将五官感知无限放大,温故猛然回头,身子戒备,悬在鞘口已经伸出的利剑在看到某个准备悄然离开的身影时,眼睛倏然大睁。
他怎么,还没走?!
少年也同时看到了她。
一向清冷的脸有一瞬无措,很快,又恢复淡然。
转过身,波澜不惊地向前迈步。
仿佛没有看到她。
温故:“???”
很好,掩耳盗铃这个成语她算是见到具象了。
温故已经急急奔向他的脚不紧不慢地收了回来,悠悠然,强行克制住从心底满得涌上眼角眉梢的欢喜,低低“嘶”了一声:“好疼。”
少年脚步蓦地一顿。
下意识回头,眼底还带着第一次没能收敛好的情绪,却撞进了少女狡黠的眼。
少年:“......”
温故微歪头,唇角梨涡在炽烈的风中熠熠,一张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安心的小脸流光夺目,手背后,慢悠悠地走向他:“怎么不走了?小和尚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么?现在咱俩孤男寡女,好像比你上次抱了我还要性质严重一点。”
少年:“............”
温故失笑,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好像真的准备走,慌了,赶紧拦住,收了玩笑:“谢谢。”
少年微顿,静静看她。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汪承仕又为什么对你那么客气。”温故认真道,“但还是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温故不是傻子,更不可能天真地以为汪承仕那么好对付——当听到汪麒揭开真相,毛骨悚然的温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面前对她只有言语骚扰却从没有在身体上真正对她做过什么的继兄汪麒,而是场上全市妇孺皆知的良心企业家、道貌岸然地用一张伪君子面具骗过所有人的毒蛇汪承仕,大脑就展开了激烈的求生。
汪承仕这人,极要脸,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明明可以正常娶年轻貌美的新老婆、却偏偏一直向公众树立洁身自好的君子形象。
对付他,只能撕破脸,把事情闹到众人皆知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温故还是低估了汪承仕的手段。
清空宾客,洗脑曾翠翠,给她安上学业压力过大神经衰弱的病,再从家庭医生那拿药,用无懈可击的合理借口,一步步从精神和身体上同时击垮她。
如果不是少年刚才出现,有着信佛的汪承仕和曾翠翠不敢质疑的出家人身份,再下一步,可能就是她被哄骗着吃上也许这辈子都再也无法逃出汪承仕魔爪的毒药,再对外散播她“患病”的消息,颠倒黑白,删除网络上所有有关这件事的新闻。
等过段时间,有更新鲜的八卦盖过这件事,没人会记得曾身处漩涡中心的她。
而那时的她,恐怕早已深陷地狱。
温故不敢再深想下去,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凶险地和恶魔擦肩而过,从来都漠然的心,对此刻还没走,似乎是想确认她安危的少年,多了丝感激。
少年无声垂目,目光从面前不知是烈阳太过明艳、还是本就美得勾魂摄魄的脸,移开了:“不用谢,我没做什么。”
温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是要把这张不知何时就再也不会见到、每一次相遇都像是最后一次的脸深深地刻进血液,没有说,他无意为之的一句话,于她却是救赎。
许久。
“要走了吗?”
少年轻“嗯”。
温故垂下眼,藏起眼底失落,抬眸,甜笑:“上次你说我们没有缘,可我们还是又遇到了,你说,算不算你输了?”
少年微默,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了一瞬,没说话。
“输的人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温故眨眨眼。
空气无言。
与她咫尺之遥的少年眸光微垂,佛珠清寂,身上被乌木的檀香浸润得苍咧的气息很轻,干净得仿佛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
许久。
“你想知道什么?”
温故:“为什么会看《青蛇》?”
连天葳蕤的梧桐树在此刻荡开沙沙的风,碧绿地,涌动出层叠的波浪。
像第一次修炼成人的小青,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少年一直不曾落在她身上的眼,在这一瞬,轻轻看了过来。
浮生如梦,眼底草木皆青,山海上色。
“学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