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是晚宴。
舞会开始。
温故坐在昏暗的角落,远远看着场上被汪承仕温柔揽在怀里、满脸洋溢着幸福的曾翠翠,指尖冰凉,没有动。
有人过来邀请她。
却被无视。
觥筹交错的鬓影下,高朋满座,宾客尽欢,难以辨别的兽心于暗处缓缓蛰伏,看不清,有多少是冲着她来的。
这不是婚礼。
而是一场有意为之的,盛大屠宰游戏。
“妹妹,怎么不去玩?”汪麒重新换了套西装,浅色暗纹,温莎领结,一张贵公子的脸愈发斯文,“我爸爸费尽心思送你的见面礼,你不上场,这游戏可就不好玩了。”
温故抬眸,冰冷看他。
没说话。
汪麒指尖放唇边,遥遥地和她绅士一吻,唇边笑容诡谲。
自助餐台前,唐伯龙装逼地晃着一个高脚杯,抿一口,提醒旁边拿着打包袋鬼鬼祟祟恨不能把餐点一扫而光的邻居们:“可以了可以了,留一点,让汪汪队的亲戚们看到,还以为咱们是打劫来的。”
离唐伯龙最近的那位不舍地放下,因为带的包空间有限,带不走那么多,索性塞嘴里:“小故这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啊,一下子平白多了个百亿资产的爹,而且亲儿子都有的她这个外姓女儿也有,老温地下有知,也可以放心了啊。”
唐伯龙撇撇嘴:“故故才不稀罕呢,又不是自己挣不到。”
“你小子,以为钱那么好挣啊,上下嘴唇一吧唧,一百万就到你手里了。”那人拍着快爆炸的肚子,打个饱嗝儿,“我在学校干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学生也没挣出来八位数的。”
“那是我和故故还没毕业。”唐伯龙优雅地吃口鲍鱼,恨,“阻碍我早点成为百亿总裁的最大绊脚石,就是我这未成年身份。”
“啧,果真是年少不知柴米油盐贵,等你到社会就知道,十万挣着都比吃屎难,清北毕业证还不如有个百亿资产的爹好使。”
唐伯龙正色道:“王叔,虽然我也爱钱,但你这个「有钱才是亲爹」的想法很危险啊,教书育人,怎么还教起错误的价值观了。”
“我不是王叔!我是传达室的李叔!和你说多少遍了,你这臭小子咋就记不住!”被唤王叔的男子黑了脸,“当初老温活着时你一口一句温叔怎么从来没记错过。”
“因为温叔长得帅啊。”唐伯龙理直气壮,“而且人格魅力闪闪发光,没有自己魅力的土拨鼠就是这个世界的npc,相似得无聊,我当然记不住了。”
李叔一噎,要不是从小看着这家伙长大,真想跳起来挥他一巴掌。
发现唐伯龙说的都是大实话,只好“哼”一声:“可惜,好人不长命啊,老温出事儿的时候,温故也就十来岁吧,亲眼看着爸爸在自己眼前断气,却什么都做不了,得多大的打击,这孩子现在还能长这么好,身心健全,实在是不容易啊。”
唐伯龙微顿,无声叹了声气。
没有说,看上去好像已经痊愈的温故,其实心里一直住着从未从那天走出来、自责至今的小姑娘——真正的阴影,不是可以大哭大喊宣泄出来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崩溃,而是,表面上依然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背后却藏着无人知晓的黑洞。
唐伯龙嘴里的鲍鱼不香了,放下筷子,去看温故在哪儿。
少女安静坐在长椅,身影单薄,小脸素净,恍如蝴蝶的娇小身姿被汪麒遮挡,看不真切。
唐伯龙皱眉。
故故不是最讨厌那个阴郁死眼镜佬了吗?怎么会有耐心和他说话。
正要过去,“砰”一声巨响,尖锐刺耳。
全场瞬间朝声音传出的角落聚焦,舞会中断。
温故手指紧紧捂着胸口,脸色苍白。
“故故,怎么了?!”曾翠翠看到发生变故的是温故,立马跑上前,脸色焦急,“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温故摇头,身子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一双被难以言喻的情绪压得近乎泣血的眼死死盯着汪麒。
曾翠翠抱住她,发现女儿身子抖得厉害,愈发慌乱:“故故,到底怎么了?你和妈说说——”
话音戛然而止。
曾翠翠瞳孔骤缩,嘴巴惊恐张大,直到此时,才看到温故指尖竟流着一团鲜红的血——还温热的液体沿少女苍白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落,滴在光洁的大理石,盛开殷红的花。
“故故!”曾翠翠嗓音发颤,用力掰开温故几近掐进掌心的手指,这才发现,她掌心藏着一片尖锐瓷器。
“翠翠,故故怎么了?”汪承仕这时也疾步赶到,看到这幕,脸色瞬沉,“快叫医生!”
而后蹲下身,想和曾翠翠一起安慰温故。
温故躲开,身子无力地往曾翠翠怀里藏了藏,轻声说:“妈,对不起,把你婚礼搞砸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再好的婚礼也不能和你比啊。”曾翠翠紧紧搂住她,摸到女儿还在止不住颤栗的单薄后背,心疼,“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温故没说话,只是朝一侧居高临下漠然看着她的汪麒看去。
汪承仕微愣:“故故,是阿麒伤的你?”
不待温故开口,劈头盖脸一顿训,“还不快和你妹妹道歉,这么大人了,还没轻没重,看把你妹妹伤成什么样了!”
汪麒微微蹙眉,摸不准温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耸肩,正要敷衍了事地道歉。
“不用了,我不接受。”
众人愣。
曾翠翠心里有些不安,凭着对自己女儿的了解,直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故故,到底怎么了?”
“是啊,故故,你不用害怕。”汪承仕温和地拍拍温故肩膀,眸光慈爱,俨然是个真心把她当亲女儿疼的老父亲,“有叔叔为你撑腰。”
温故心底恶心骤起,强忍着,避开汪承仕只离她咫尺的手,抬起眼,眼底冰冷的厌恶顷刻转为凄冷。
“他刚才,趁着没人,试图侵犯我......”
一石激起千层浪。
“卧槽!真的假的?!这孩子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人啊!”
“畜生脸上也没写畜生这俩字啊,肯定是真的,没见女孩都被逼成啥样子了?这要传出去,俩家的名声都毁了......”
温故话只说了一半,但脸上面如死灰的冷,和手中自卫的瓷片,比所有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谁会没事儿干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啊,尤其是在这种场合,随便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小城就这么大,温故以后都别想嫁人了。
曾翠翠暴怒,恨不能冲过去和汪麒拼命:“故故说的是真的吗?!”
汪承仕同样震惊,愣在那,被这一声怒喝回过神,立马抱住曾翠翠。
沉得滴水的眼狠狠剜眼汪麒,不过一瞬,又很快变成往常那副温和得足够教人信赖的沉稳模样,柔声询问温故:“故故,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麒他是顽劣了点,但本性不坏——阿麒,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和妹妹道歉。”
一直漠然盯着温故的汪麒开口了,难以看清的目光在镜片后如阴暗的蛇:“你说说,我怎么侵犯你的。”
温故无力地闭下眼,蜷成一团的身子单薄而欲坠,没看汪麒。
一只纤细得被大片斑驳血渍浸染得触目惊心的手紧紧环住肩膀,苍白地扯了扯唇,嗓音轻得绝望。
“我说了,你就会承认了吗?”
有人看到温故此时已完全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的状态,叹气,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太过分了!令人发指!罄竹难书!连自己重组家庭的妹妹都不放过!好好的孩子,就这么被毁了......
“你还是个人吗?!”唐伯龙气得想要揍汪麒,被人拦住,只好指着他鼻子大骂,“故故都被你逼得快自尽了你居然还要揭她伤疤!我看你就是想把故故逼到绝路,死无对证好掩盖你的罪行!”
众人顿时了然,再看汪麒的眼,已完完全全透着“根本就是个有预谋的畜生啊”的愤怒。
虽然在这之前俩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如今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到的现场,哪儿还需要温故再继续证明。
“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小小年纪就干出这种事!你看他到现在都还没丝毫悔改的样子......”
汪麒冷冷看着,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盯着温故的眼如大雾下隐藏的野兽,教人不安。
“故故,”汪承仕脸色看不清情绪,放缓声音,“这件事情马虎不得,这样,我们先送客人们离开,你放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叔叔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温故紧咬着唇,看着这张即使到此刻也依然滴水不露、把所有的兽心都隐藏在道貌岸然下的汪承仕,察觉到曾翠翠攥着她的手在祈求,一点点松开。
“好。”
众人自觉散场。
谁都没想到,来时还盛大光鲜、被称为平溪市史上最贵百万排场的婚礼,会变成一场笑话。
宴会厅转眼安静。
冰冷璀璨的水晶俯瞰着一地狼藉,剩菜残羹混着依然娇艳的空运鲜花,交织出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曾翠翠握着温故的手,小心翼翼组织措辞,直到此刻才惊觉,面前这个她这些年因为疲于生活而几乎不曾关注过的女儿,已经长得很大了。
“故故,妈知道,你不会污蔑人,但是,这关系到女孩子的清白,家里地方就这么大,人言可畏,妈不想你以后一直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
温故看着曾翠翠饱含着期待的眼,明白她没能说出口的欲言又止——曾翠翠自己就曾吃过这方面的苦,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独居女人,带着个孩子,想要骚扰她的苍蝇数不胜数,而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应了一个邻居的问好,第二天家门口就被对方的妻子当众泼了一盆尿,指桑骂槐狐狸精,尿骚味和她最配。
曾翠翠这么多年一直没再嫁,拼命赚钱独自抚养她,为的就是不再给任何人可以口舌侮辱她们的机会。
可最后,最大的侮辱,却偏偏由她这个女儿亲手制造。
温故缓缓闭眸,喉咙压抑地哽塞:“妈,我知道。”
曾翠翠轻轻松了口气。
以为这的确是个误会,还可以挽救时,听到温故决绝而冰冷的嗓音,“可比起被人指点,我更害怕自己下半辈子一直都和一个恶魔生活在一起,随时提防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会咬我一口。”
曾翠翠刚刚放下的心,瞬间一惊,再度拧了起来。
汪麒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丝毫不见周遭惊涛而他是风暴中心的慌乱:“妹妹,你说我侵犯,有证据吗?”
温故冰冷看他:“你知道,我拿不出证据,那里没有监控,你精心设计过的时间和地点,不就是因为知道我没办法拿你怎么样才这么嚣张的吗?”
“没有证据啊,”汪麒轻轻一耸肩,微倾身,温和地看着温故,言辞真诚,“那你就是污蔑——妹妹,你可能在小地方待久了,不知道追我的女孩有多少,不管家世背景都甩你一大截,我真犯不上吃你这个窝边草,哥哥这次就当你眼花,不和你计较了。”
“是啊,故故,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我听你妈说你晚上睡得不太踏实。”汪承仕走到温故旁边,不着痕迹地伸出手,轻轻拍着温故后背,“我一会儿让阿姨给你做点补品,先调理一下,再让大夫给你开点治神经衰弱的药。”
污浊的热气触到她肌肤的一瞬,温故浑身血液骤僵。
恍若万条毒蛇在她身上阴暗爬行,挥之不去的颤栗和恶心钻入她肺腑,想要逃,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自温南山离开那天,就如影随形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梦魇在此刻上场。
仿佛,是要将已经站在深渊旁边的她,无情推下地狱。
温故耳畔失真,视线涣散。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丑陋的面孔在对着她笑,而身上如蛆附骨黏腻恶心的那只手,还在不断地摩挲她背。
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
什么都做不了,连喉咙发出的呐喊,都仿佛被踩在脚下的蝼蚁在对着大象宣战,无人听到。
温故觉得自己浑身都脏透了。
“故故?”曾翠翠发觉女儿一动不动,担忧地摸她额头,“是不是刚刚吓到了啊?快去叫医生!”
温故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说她没有病,真正要关起来的是这两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却听到,一片空白。
肮脏透了的灵魂在即将坠下悬崖的那刻,有梵音传来。
“她没有撒谎,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