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安静得像一幅泼墨的油画。
几颗疏星,一轮弯月,树影婆娑如织。
贺知新站在远处,长身没入寂静的清晖,停靠的车和浓郁的夜色遮掩了他身形,可那双即使戴着帽子也无法遮挡深海山峦的眼,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
温故眼睛有些发酸。
不知是因为灼烧的体温带走了水分,还是因为戴了一天的隐形眼镜,极其艰涩,看到贺知新轻轻按了下耳机,“温吞吞,往前走。”
温故想自己大概是因为生病脑袋不灵光了。
居然没有反抗,反而依言照做。
长廊在她脚下铺开一道僻静的影子,喧嚣远去,月色钻过透明的落地窗,勾勒出夜深后万籁俱寂的平溪。
一街之隔的浓荫下,那道无声注视着她的眸光恍若粼粼的深海,幽深晦暗,跨越山海的嗓音却仿佛直直地坠落她心。
带着一丝清雅的笑。
“温吞吞,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心跳。”
温故:“......”
某人蹬鼻子上脸,不过被她脑子抽风配合了一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你幻听。”温故若无其事地浇灭这一瞬自心底荒原迎风起的星火,拿手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试图掩饰住此刻的确慌乱的呼吸。
贺知新嗓音里笑意愈浓:“本来不确定,但现在,确定了——温吞吞,你刚在咬嘴。”
温故:“............”
同样是人,视力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她戴上隐形后依然十米以外看啥都是ins滤镜风,对他只有一个前男友化成灰都认得的模糊轮廓,怎么他隔着一条长街,人却依然好像站在她面前。
温故微默,回过神:“看来贺先生不仅耳朵不好,眼神也不怎么样,我开始觉得你直播里那句话,其实是心有余而力不逮了。”
贺知新:“温吞吞,我究竟行不行,以后你会亲自体验。”
温故:“???!!!”
因着生病而反应不足平时十分之一的漫长反射弧意识到从来清冷无欲的男人是在和她开黄腔,刚刚熄灭的火焰,倏然葳蕤,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故作平静地揶揄,“怎么,一向君子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和尚现在想当小三啊?知道我孩子都有了,却还置礼义廉耻于不顾。”
贺知新:“礼义廉耻,能帮我找回以前的温吞吞吗?”
温故心脏一颤。
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从来墨守清规青灯古佛的男人,语气里是明知前方是地狱也甘愿为她从佛堕落的炽烈。
温故紧紧掐着手,害怕他听出自己濒临溃败的无情:“温吞吞早就随着和你分手一起消失了,是你起的这个名字,也该知道她本来就不存在。”
对面许久没说话,漫长到几近窒息的空白。
紧接着,贺知新静到恍若心死的嗓音响起,“那他对你好吗?”
“很好。”温故隐忍多时的眼泪,在贺知新被她残忍的谎言终是刺伤以后,无声滑落。
她背对窗户,狠狠擦去,“好得不得了,比你帅,比你高,比你温柔,同样都当过和尚,却比你有味道多了。”
脑海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地想起俩人第一次接吻。
永远清冷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眼底青灯湮灭,经年绕骨的佛珠依然沧海淡漠,轻轻含着她唇齿的温度却滚烫灼烧。
他说,“温吞吞,不用想着再去找别的小和尚,和我谈过,其他人都食之无味。”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你很喜欢。”
他的确说到做到。
俩人离别的这么多年,明明只有过这么一次越界,却让温故在这场不愿清醒的梦里,沉沦至今。
即使这场很难梦到最后幸福结局的虚幻,藏着她白日里捂住眼捂住嘴口是心非的深爱。
贺知新嗓音很淡,辨不出情绪:“哪里的和尚?”
“就平溪寺的啊。”温故语气随意,“不然,你以为我一个不信佛的人每周去那里真的是为了帮人请法物啊?我又不是慈善家。”
贺知新:“平溪寺什么时候多了允许谈恋爱的寺规?”
“他带发修行而已。”
贺知新语气沁冷,平静至今的嗓音隐隐透着一丝再也压不下的波澜:“所以,他连为你还俗都不愿意。”
“是我不愿意。”温故心脏骤起尖锐的疼,极力克制着,不愿去想当年为了她堕入红尘的少年,“贺先生现在人在娱乐圈,恐怕不清楚,平溪寺比你当初在的时候红多了,有个比你帅比你厉害比你平易近人的高僧,一卦难求,我总不能自私地要求他为了我一个人放弃那么多巴巴等着他拯救的苍生吧?”
温故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扯谎,一边在心里和这个人在寺庙断情绝爱、头上无端背了个老婆孩子锅的高僧默默说了声抱歉。
对不住了,听说您老没人见过真荣,拿您当个挡箭牌,您菩萨心肠应该不会介意吧?
温故说完,久久没听到回音。
以为贺知新被她尖酸刻薄的利剑终于伤到,信了她这信口胡诌的谎话,心底噬骨的疼无声凌迟。
耳畔在此时传来他微微暗哑的嗓音。
“既然这位大师如此高风亮节,心怀苍生,那他应该不介意被一个需要他拯救的失恋人士撬墙角。”
温故:“???”
草......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射出的子弹还是回到自己头上的温故绷着小脸,实在不知该怎么还击,只好佯凶:“还没到?再不到我走了。”
“还有十步——温吞吞,你走太快了。”
温故微愣。
这还叫快?他是忘了当初给她起名温吞吞这个外号时的意思了吧。
温故正欲还怼,蓦地一顿。
明白过来,贺知新话里这条长路到头他们通话也将再无理由继续的不舍。
她垂眸,脚尖缓缓迈出下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就去你住的地方碰了碰运气。”
还好,运气不算太差,本来只是想远远看看她生活的地方,不想竟能真的看到她。
温故:“???你知道我现在住哪??”
“节目组有你的地址。”
温故懵。
所以,这人现在完全跟个私生饭一样了解她所有的信息,蹲守她家守株待兔被她发现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坦荡荡承认了?
“......”
看门狗都没你狗。
温故扶额,怀疑自己真的是被烧迷糊了,听到这话竟然没有凶他,反而,心底柔软难言。
“所以,下午那个电话也是你打的?”
“嗯。”贺知新语气依然平淡,却又无端地,让人品出了一丝微妙的酸,“温吞吞,长点儿心眼,不是所有男人都和我一样是正人君子。”
能忍住,在她睡觉时不趁人之危。
虽然,说这话时有一点点心虚。
贺知新掌心按了按额头。
目光一动不动地追视着远处那道单薄得仿佛随时能被风刮走的娇小身影,上午赶完通告就驱车返回一路不曾有丝毫停留地抵达她小区、直到看到她才稍稍安宁的心,此刻仿佛不受控地开始燥热。
脑海浮现她睡觉的画面。
有一瞬,竟觉得当这克己复礼的君子有何用。
温故:“???”
敏锐察觉,男人嗓音好像暗了暗,心底方才刚刚压抑的滚烫火焰,又呼啸啸地飞扬连天。
温故拍了拍不知是体温又上来还是某处同样燎原而愈发灼热的脸,小声道:明明最危险的是你好么?
面上强装冷淡:“谢谢,请把你也去掉——不过不回消息对我来说是常事,以后你会逐渐习惯。”
“嗯,我只是怕你赖账。”
温故:“???赖什么账?”
手机那端轻轻顿了顿:“情账。”
温故:“??????”
她什么时候欠他情账了?是,俩人当初是谈过,她也的确口是心非无情残忍地当了逃兵,可那笔账早在他们分手她还给他那串佛珠,就已经一切烟消云散。
现在再说这话。
好像,好像一切都还可以再次重来。
温故紧紧咬唇,长睫微微轻颤。
“你当着所有直播网友的面答应我的。”耳畔有一瞬轰鸣,城市上空夜钟敲响,有些喧嚣,却无法湮没男人此刻跋涉山海的嗓音,“给你求一个我这样的男朋友。”
温故:“......”
心跳失控了。
“现在,距离定金转账过期还剩三个半小时。”
温故:“............”
开始下坠。
许久。
拿手掩了掩此刻几近出卖她兵败山倒的无序呼吸。
“我知道了,不过我这会儿没时间,等回去后我会看。”
“好。”
“到了。”
温故停下脚。
台阶上,放着一个干净的保温袋,打开后,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和诱人的冰淇淋甜点香气扑鼻,侧边装满了她最爱的巧克力棒。
而上面,则是一个红包。
温故一眼就看到了封面上遒劲如松的「定金」两个大字。
嘴角抽了抽。
啊啊啊啊啊,疯了,他居然还想到了她会找各种借口拖延罔顾他的微信转账先下手为强地给了现金!!!
草!!!
温故小脸木了木。
蹲下身,靠坐在台阶,没有去看那道隔着静寂的长街几近没入夜色的身影,可贺知新凝视着她的眼,和此刻沉甸甸的红包,仿佛、仿佛,依然无视重力地坠落在了她心。
“贺先生果真财大气粗,把现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这里,也不怕被人偷了。”
“无妨,偷了就有理由可以再给你送一次。”
温故:“......”
她好像真的烧傻了,对贺知新一句接一句完全不似他性子的情话鲨得毫无招架之力。
垂死挣扎。
“忘了和贺先生说,找我下单的客户太多,贺先生得排队。”
“排多久?”
“多则一两年,快则三五月,贺先生等不及可以找别人,定金我就给你放这里了——”
话音未落,夜空倏忽亮起。
像是被施了魔法。
长街两侧昏暗的路灯连成一片,细细碎碎地照出其上银丝的装饰,午夜限定的灯串在此时点燃,织成银河,兜住月光。
世界变成巨大的舞台,周遭黑暗,阒寂无声。
惟相爱者流淌的血液,自胸腔轰鸣,滚烫而生生不息。
温故看到这一刻贺知新的眼。
银河倾泻,清晖坠地。
“不着急,温吞吞,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一单。”
“八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