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发出的一刹那,它仿佛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迟迟不肯出鞘。越是抵抗他越是下了决心,额角渗出汗水,拼着全力将剑插入柳心体内。
终于,他如释重负。手头灵气萦绕着他,尾端焦黄。他的手几乎被那炳灵剑震麻。
女妖的目光带着不可置信,继而是深深的恨意。
望着那目光,他的心口突突地跳,像被捣杵锤挞了成百上千遍。他的心在痛,他能感受到,疼痛的同时他却又隐隐散发着兴奋和喜悦。
他做到了。
至道的最后一层,入情放情,参破红尘。
他用手中的这把剑,她的血向苍天证明他做到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天,一片冰凉绵密的雪花落在他眉心,渐渐融化……
在那个冬天,他在竹林坐了三天,大雪几乎埋没了他的下半身,满头的白,满身的血,他几乎与整片竹林融为一体。
长青强行把他拉回去,请来赤峰掌门合力才将他救了回来。
他记得昏迷之中听到长青的话,“真是个笨蛋。捉妖修仙最盛的时代已经过去一百年了,最后一个有望得道的赤练也死了几十年,青云山修仙已经成为了传说。你如此执着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想,大概是骨子里的不安和恐惧,又大概是不甘。
暖炉里的热气逐渐化开身上的冰冷,半寒半暖之间,他的膝盖和脚上的冻疮又开始隐隐作祟,从骨缝里摩擦般的疼痛,似乎能闻见那里积压的难闻的骨水。
长青上山前是凌云县的一家卖丝铺子的儿子,家境殷实,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方士说天生不受富贵,唯有苦修入道方能保命。
他父母这才送了他上山拜在当时年龄最小不问世事的赤峰门下。
这样的疼痛,这样的寒冷,是长青从未感受过,也难以想象的。
寒冷对于穷人,意味着灾难的开始。草木凋零,粮食涨价。一件又一件的布衣套在身上,摸着空心的夹袄,和姐妹挤在一块起。
他穿过乱葬岗里捡来的死人衣服,上山找吃时喝过夹着冰碴的臭水,腥臭的挂着毛的猪皮他如获至宝,甚至吃过至亲手足烹煮熟的肉。
他拉着满车的尸体准备埋在田里时看见一群锦衣绣服的男女抬着一顶小轿经过。他从没闻过的带着温暖的香气短暂地扑在他身上。透过那微微卷起的帘缝,他看见那个男孩儿歪在妇人怀里,脸上热得通红,一手拿着冒着热气的点心,一边享受着妇人悠然起落的团扇。
这一天,所有人都死了。他穿上了所有人的冬衣,明明这是他最应该感到暖和的一天。随着那轿子与他擦肩而过,那阵温热的余风却像冰刀堵在了他胸口。
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他的死亡,注定了他死的路径。贫穷或富有,高兴或失意,从出生那刻起,一环扣一环,无数个推手将他们推向那条狭窄的必经之路。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孜孜不倦地重复着既定的轨迹。
他厌恶这样的命运,厌恶为人。他害怕被操纵,害怕饥饿、痛苦,死亡。他想要长生不老,想要跳出那个无我的圈子。
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修炼,食物再好也有入不了腹的那天,衣服再美也有上不了体的一日,皮囊再紧也有腐烂松弛的结局。那些他都不在意,他要得道,他要成仙,他不要做人!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为之做任何事。
“痴儿——”
他突然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像一口大钟从天而至,将他环在钟内。
接着,他看见脚下变成了一片清澈池水,四周白芒一片。一个神仙女子出现在了眼前。
他忙对她行礼,“长垣拜见观音大士,不知大士所叹为何?”
“大道在于通明,在于无欲。俗世无牵无挂,百欲不动心,心思通明方能得道。”
长垣道,“我潜心修炼,对世间荣华富贵纷杂情爱都无所动,自问心无别欲,为何还不能得道,始终不能突破?”
“无有相生,虚实真假,混杂不辨,若要真无有,必先得有无,有后真能无,方为真无有。未曾有情何来真无情。要想突破最后一层飞升成仙,必须先动情。”
他从梦中惊醒,开始思索“情”之一字。
动情......怎样才算对一个人动情呢?
怎样才算对一个人有情,怎样爱上一个人?
他下山寻访过许多人,码头那个一身胡茬满身酒气的纤夫不屑地扫他一眼。
“有没有情你不知道啊?小犊子,怕是毛还没长齐呢。这情是什么?”
他一把揽过长垣的肩膀,“男女之间,还不就床上那点事儿吗?没经过男女之事,哪来的男女之情?你呀带上几两银子去一趟红萼楼就知道了!”
红萼楼的姑娘见了他手里的银子,不,见了他,很是高兴。她们将他拉到了厢房里,喝酒,弹琴,跳舞,然后那柔软的躯体就贴了上来。
她靠近他的时候,很奇怪,他的脑中浮现了师兄弟们惊异的神色和方才楼下人鄙夷的眼神。
他一把推开了她,喝了一壶冷茶。
那姑娘不知所措,“小道长,你怎么了?”
“你陪我说说话吧。”
姑娘笑了一声,“道长是紧张了吧,没什么的,多了就习惯了,等得了其中滋味道长怕恨不能还俗了。”
“不会,我不会还俗。”他一脸冷峻一本正经地说着,那姑娘愣了愣,无奈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那你想和我聊什么呢?”
“你喜欢我吗?”
“自然喜欢。”
长垣知道她说的是假话,“我是说你对我有情吗?”
“那道长对我有情吗?”她反问这个奇怪的客人。
“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情?若是方才你我成了男女欢好,是否就会有情了?”
那姑娘闻言笑着摇摇头,“一年里与我欢好过的客人没有百个也有几十个,个个都做这事儿,个个都有情。我只有一颗心,就是掰成十瓣也不够用的。”
“道长是有喜欢的姑娘?”
长垣摇摇头,“只是有人告诉我,要体味男女之情必先经男女之事。”
姑娘笑骂一声,“哪个混账王八耍这下流话!情与欲本不必绑在一块儿,若只图欲念,全无感情,那便算不得真情。
不过有情必生欲,欲念随情生。所以若有真情,男女之事也的确能增添情意,算是定情认心的一道口子。两人若全无情意,是绝不愿肌肤相亲,坦然相对的。”
他走出了红萼楼,看见许多平淡夫妻,乱头粗服,粗茶淡饭,一样亲昵欢欣。
他确实有想过与山下一个普通姑娘在一块,体验男女之情。可是他早晚是要成仙离世的,若寻了人间普通女子,给了她念想,成了欢好之事,她不好嫁人,蹉跎一生。若寻了青楼女子,又怕为他们纠缠,被师门得知,名声尽毁。
恰好这时那只魅妖出现了。
这魅妖心怀不轨,他只需抛出一点诱饵她便主动上钩。他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所以他也倾身其中,对她产生了情意。
他那次进入她的醉梦,知晓了魅妖的幻梦能力。他赌她情愫已深,执念已重,难以根除。于是他清醒着入了最后一场绮梦,与她水乳交融。
幻梦中事,梦了情结,无涉实事,无妨修行。
一梦醒来。他仍是持守道心的修仙者,她仍是那伤人无数,罪孽滔天的妖。
杀她,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杀她的同时也杀死了他心中对红尘的牵挂,对情爱的眷恋。
杀妖证道,同时也添了一桩功迹。
“杀了她!还在犹豫什么?”
赤峰见他久久不取妖丹,心中有些担忧他对这妖旧情仍存。恐日久生变,他干脆朝他们走了过来,拉住了长垣的手,低声催促道,“你想重蹈你师父的覆辙么?”
长垣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赤峰心中顿生寒凉。这小子,怎么怪怪的。
长垣看向了依附在金锁边的那枚妖丹,伸手吸了过来。
赤峰松了一口气,“本还想练化这妖丹,只是方才不知为何,它竟反噬锁妖塔的力量,我看事有妖异,还是直接处理的好。”
不必赤峰说,长垣此时已经感受到了这妖丹的异常,他一触及这妖丹,便感觉身体里的灵气被源源不断地吸食出来。
指尖一阵刺痛,仿佛一根长针扎进了手中,他拉开衣袖低头看去。
一直紫红的发丝般细小的魅丝从地上那“怪物”袖中爬出,穿过妖丹刺进了他的手里。整条手臂内侧,一根红线格外凸出,从手臂穿过骨肉,扎进了心脏。
他额头渗出了细汗,眼睛开始充血。
是魅丝!怎么可能?
赤峰注意到了长垣的异样,“长垣?”
他一把拉过他的手臂,“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妖女,你对长垣做了什么?”
柳心没有说话,源源不断的灵力通过妖丹传送到她体内,她身上的血窟渐渐弥合,血丝消失,白发转黑。
脖子上的血也停止了流动,骨头生长出来,她歪了歪脑袋,那双玻璃似的瞳孔已完全变为赤色。
“魅丝啊,摄人心魄,操纵傀儡。怎么,赤峰道长当年在这里没有见过吗?”
“怎么可能,长垣有无法衣,百妖不侵……”
长青看着越来越虚弱的长垣,忽然想到了什么,也不顾其他,怒气冲冲道,“你在无法衣上做了什么手脚!”
“亏得长垣跟我说相信你对他是真心,把无法衣给了你,你竟然害他!”
“他对你说?”柳心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渐浓,“原来那也是假的,你们试我,把我当狗耍弄。”
她带着浓烈的恨意望向了眼前那个男人,“赵长垣,好玩儿吗?将我的真心踩抛来丢去,踩在脚下……可是你没想到吧?”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血丝混合着湿热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炙烤之声。
他是没想到,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她还存着情?
他明明方才亲手把那把剑推进了她心口,他明明已经杀了她。
不,这绝不可能!
他试图靠蛮力劈开体内的魅丝,心脏的刺痛感却更加重了,那根绵软的丝骤然变成钢丝,从心脏延伸向胸腔,腹部,来到脚下,全身各处,都插入了这异物。
然后它渐渐膨胀,渐渐灼热,热到他全身像装了一桶岩浆,热得他失去意识,逐渐模糊。
剧烈的疼痛过后,他猛然倒了下去。
那枚血润的妖丹便回到柳心体内。
长青一个纵步跟了上来,接住了长垣。“长垣?醒醒,长垣?”
灵力输送过后,长垣睁开了眼。长青松了一口气,扛着他往回走,一面对赤峰道,“师父,我先带长垣回……”
背后正对着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长青猛地吐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他怔怔看向长垣,众人都震惊地看着他们。
长垣的目光空洞而冷漠,就像没看到面前的人一样,他召回长剑,朝着正与柳心打斗的赤峰直直刺去。
“长垣你疯了!”众人都飞身上去拦他,却没想到他当真已经一剑穿透了赤峰胸口。
隔着赤峰的身体,血溅在柳心脸上,她含着笑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做的很好,现在去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众人闻言大骇,除了几位长老功力堪堪与长垣交平外,余下弟子都是**凡胎,修炼不精的。
长青捂着胸口,暗道不好,“大家小心,长垣已经被这妖女操控了。我们共开诛妖阵,借助赤练师叔的遗魂合力杀了她。”
明悟首先持剑朝柳心冲了过去,却在长垣拦在面前时生生顿住了脚步。
柳心笑着看着他们,冷笑了一声,“自不量力,长垣,他们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给我拦住了。”
他不是有无法衣吗?那就跟这群老老少少,同门师兄弟好好玩玩儿吧。
她转过身,重新催动妖丹贴紧了那把金锁。
阿弟,现在没有人再可以阻拦阿姐救你出来了……
随着妖丹逐渐显现裂缝,血液从柳心口中阵阵涌出。那把锁也在逐渐松动,叮叮叮地晃个不停。
宗阑一面与长垣交手,一面对另两人道,“那锁已经开始松动了,怎么可能!仅凭那妖女的力量,即便是整颗妖丹都烧了也绝无打破结界的可能。”
话音方落,只听一声剧烈的嘶喊,砰地一声,妖丹化作粉碎,炸开了那道金锁。石门内沉重的石枷重重落下。
满身是血的长垣将剑从明悟身上抽出,呆呆地转过身,同众人一样望向了柳心。
暗红的血从她罗裙下蔓延开,所过之处,燃起一阵烈火,迅速吞噬了整座竹林。
“赤练师兄的结界被她破开了……”
“怎……怎么可能……”
两位长老嗫喏着,直到看见塔底的一阵金光化作一条缎带萦绕在那浑身是血的妖女身上,渐渐与她的红罗相融。
她侧过身,一头乌发披垂,半掩在分明的轮廓上。金黄帛,红罗裙……
恍惚间,赤峰脑中猛地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久远的面孔,他颤抖着指向柳心,“是……是她!柳无静回来了,柳无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