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的一阵风让柳心回到了竹林,泠泠的河水冲击着石块,在静谧的夜里哀嚎。
她摊开掌心,看着上面的竹纹印记,闭上眼,她身上的无法衣果然化作了一把钥匙浮现在手上。
救出柳言,近在咫尺。
她迈出了脚步,却又停在了原地。
打开这结界,长垣便成了与妖为伍的罪人,哪怕嘴上不认,她的行为会坐实他爱上一个妖的事实。
道心破碎,再难成仙。
他几十年来的辛苦,霎时灰飞烟灭。
可是弟弟还在塔里,她修炼了这么多年,在这里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救出柳言。这世上只有他们相依为命,只有他是她最亲近的人,骨血相连,割舍不断。
她如此想着,可是下一瞬她的心里又浮现出长垣的模样,她伸出手臂,血迹已然干涸,暗红的血液如一条红线与她的血管内外交叠融为一体。
她继而有些恨起长垣来。
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情,哪怕万分之一的真情就足以让魅妖用魅丝操纵钩织出情网,接着她便可以拿到钥匙。
他要驯服她,引渡她,她要操纵他,征服他。本来就是二人的博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可他为何要在赤峰发现她的存在后将她藏在锁妖袋中?为何洗心池水啃噬骨肉濒临死亡,赤峰鞭锤逼迫也宁死不屈?
那副白衣轻骨下掩藏着的情如海下洪波乘风翻滚掀起表层的平静汹涌扑来,几乎将她吞噬在这密不透风的情海中。
太过沉重,太过突然,太过浓烈,以至于浪拍搁浅,他沉溺几近毁灭,而她已在岸上静静地望着他。
胸腹、头颅还残存着咸涩的水,沉闷、迟重,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她身体里。
她走到了他们常常打坐的石头边,一块块挪动。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寒冷让她胸腹的积水的沉滞感更加重了。
阵法缓缓启动,一阵铃响,结界显现在眼前。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风铃已响,青云山的长老弟子很快就会闻风而至。她必须一鼓作气救出柳言,然后带着他离开这里。
铜铃随着外结界的打开微微晃动,音波四散,从竹林传至洗心洞。
长青收回输给长垣的灵力,看了一眼洞外。
“你听,是阵铃的声音。”
长垣睁开眼,却只是低着头,似乎并不关心外界的一切。
长青冷笑道,“妖果然是妖,妄想她们生出良心,幡然悔悟,简直是痴人说梦。你把无法衣服给她,替她在这里受罪,她拿了东西果真就要跑了。”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长青将目光移回长垣身上,却见他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块石头,沉默良久。
长青走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看块儿破石头,真心喂了狗,你就一点不难过,一点不伤心?”
长垣依旧没说话,长青挠了挠头,走近他身边坐下,这才看清池边一块青石下依稀掩着什么字迹。
“雁币任野薄,恩爱缘义深。同声什么瑟,合韵什么琴……”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长垣道。
“这字迹看起来有几十年了吧,都看不太清了。想来是前辈中有哪个像你这般的傻子,在这里洗心断情,苦痛中刻下的。”
“前面两句还能看出痕迹,后面两句模糊不清,不是因日久风化,是因为两句诗是出自两人之手。”
长青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前面两句苍劲有力,后面两句绰约婉丽一些,好像确实是男女合写。”
“不过这又怎样,现在不是研究人家的绮丽情史的时候,你……啧,不对啊……”
长青的眉头微微皱起,思索着什么,“这字迹怎么那么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想想。《五玄心谱》!这不和藏书室那本《五玄心谱》的字迹一样么。”
长青脱口而出,继而心中猛地一跳,沉默下来。《五玄心谱》是赤练师叔亲手誊抄且补注过的书,这字迹是赤练师叔的。
他当时收下那魅妖为徒,师徒情谊深厚。前两句是他,那么后面两句就是那妖的笔迹。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过偶生情愫,一时感想,才在洗心池边刻下,想必正是师叔为妖术蛊惑,心魔所生,姑欲除之。”
长青手中的传音铃微微晃动,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长垣的肩膀。
“掌门给我传信了,现在我得去竹林了,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就去把那妖女抓回来。”
长青说罢离开了洗心洞。长垣缓缓将那被挪开的石头重新挪回原位,盖住了那字迹。
雁币任野薄,恩爱缘义深。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
杨衡的叙别诗,别的不是风月相逢的女子,而是同牢合卺的妻。
他的师父和那个魅妖,不是师徒,而是夫妻。
赤峰、长青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竹林,进入阵法,准备好了一切抓捕诛杀那妖的法器后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阵铃余波尚在,赤峰皱着眉走到万妖塔前。
“师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妖气也很浓郁,全都聚集在塔内,似乎没有小妖潜逃。”
长青施术查探了一遍,一边暗自迷惑。搞什么?动了个结界就跑了?
赤峰对长青问道,“长垣现在如何?”
“长垣…还在洗心池。”
他看了看长青,随他一同走远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只妖呢?”
长青顿了顿,“长垣师弟还是不肯交出她来。”
赤峰冷哼了一声,“那就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若过了天明还不交付,便将他们一块儿丢到炼妖炉里炼了。”
长青点头,赤峰交代道,“我们东流已经许多年没有妖现身,现在来了一个魅妖,万妖塔的结界多次响动,恐怕青云不止她一个妖。
你再去查探一番,看看山内有无其他妖孽藏身。”
“弟子明白。”
宋璋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舒玄礼考中了探花,乌纱帽,大红袍,坐着高头大马进了红帐。
龙凤花烛高燃,帘帐掀开,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对着她,满是倨傲。
她看见她解下舒玄礼的衣带,让他跪倒在他面前,拥着他……
罗帐渐渐放下,鲜红的指甲渗进红浪中,沉浮。
宋璋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头疼得厉害。听见屋内有细微的声音,她扶着床缓缓坐起来,手悄悄摸到了枕下的匕首。
她对于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四周的氛围有些不对劲。断断续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越来越近,帐子微微拨动,她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刀。
忽而帘帐拉开,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她吓了一跳,又松了一口气。
“是你?深更半夜的偷偷摸摸做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长垣的师兄和赤峰老头发现我了,现在估计正到处找我呢。”
“那长垣呢?”
“长垣被关在洗心洞,他放我出来了。”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让宋璋有些愣神,长垣居然会自愿被关在洗心洞还放跑柳心违背师命?这不像他的作风啊。
她紧接着有些怀疑地看向柳心,“该不是你杀了长垣偷跑出来,想借我的身体避祸吧。”
还好她是醒了,要是睡着迷糊,她说不定就上了她的身了。
柳心没好气道,“谁杀他了?我们妖也是有道德的好吧!再说他道行那么高又有无法衣护身,谁杀得了他!不过我来找你确实是要借你的身体一用。”
当初赤峰亲自试探宋璋,就没看出什么异样,可见这女人的体内藏着某个秘密,寻常人不能发觉。躲在宋璋的身体里是最安全的。
宋璋抱臂看着她,“借我的身体,然后呢?你不会想用我的身体去闯结界救你弟弟吧,先不说闯不闯的进去,对我来说那可真是好大一桩亏本买卖。
若是要走,现在就可以离开,何必在我这里躲这一时。”
“你这女人还真是……”柳心忍不住白她,真是无情无义得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她闭上眼捏了个口诀,手心一把金色的钥匙幻化出来,又变作了一件衣裳,金光闪闪,轻薄如纸。
“这是?”
“无法衣。”
宋璋首先是讶异,无法衣只听主人号令,又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若非主人亲自脱下,旁人无法动它分毫。柳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真的拿到了它。
其次她又开始思索这事的可行性。柳心真拿到了无法衣,那么这阵法的攻击便可以被无法衣挡去大半。借她的身体暂时躲避搜查,直奔竹林倒确实有救出她弟弟的可能。
想到这里,她敛了敛心神,“要借也可以,那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
“我的心。”
宋璋微微皱了皱眉,柳心拉着她的手贴近胸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愣神间她的意识便被眼前的紫红瞳孔吸了进去。
像是一下子堕入了绵软无尽的云朵,一层一层,沉重的身体撞击在软棉的云层上,紧张,继而又散开。
空虚穿透胸膛,脊背、手脚都无所依凭,似乎只感受到头脑的存在。
一团熬煮的糖浆似的,咕嘟嘟地冒着泡,化开……
接着又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骤然拉回现实,她踉跄了几步,脚下发软,踩到硬实的地面,这才回过神来。
那双紫红的眸子已经转为深色,与一般人别无二致。
柳心看着她,挑眉道,“如何?魅妖的心可以化作你的眼睛,虽然功效可能不如在妖主身上,但也够你用个十来年了。用了这魅术,在一般男人眼里,你就和那西施洛神差不多,举手投足,没有不为你倾倒的。
你不是总担心你家夫君看上别人吗,有了我的心,保管他从此眼里只有你一个。”
柳心勾着唇,一副戏谑模样,宋璋却静了下来,皱眉望着眼前的女人。
“心都不要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你趁着所有人不在,去洗心洞把无法衣还给赵长垣。”
宋璋觉得自己仿佛听错了,“你刚从他那儿拿到无法衣,现在又要还给他?那柳言呢,你不救他了?”
“柳言自然要救。”
“没了无法衣你拿什么救?”
“我的命。”柳心镇静地看着宋璋,嘴角还带着玩世不恭的几分笑意。
“拼上性命,我就不信修炼了这么多年,吸了这么多精气,奋力一搏破不了这群臭道士的阵法,救不出我弟弟。”
宋璋觉得她疯了,她到底手什么刺激了,“为什么不穿着这衣服开了结界便是?”
在宋璋的注视下,柳心缓缓拔下头上的那只狐狸木簪,微微施法,它便在法术的操控下在她左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竹叶纹印记闪着金色的光芒,显现在宋璋眼前。
“他说,无法衣可保我平安,也是打开结界的钥匙。”
“他说,让我救了我弟弟就走吧。”
柳心那双微微上挑的细长眸子此刻因湿润变得晶莹圆润,浅紫的瞳孔中星星点点,似有星月流转,长河渐移。
那里,是宋璋从未见过的柔情。
她继而定定看向了宋璋,细眉微蹙,“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路。宋璋,我不能破了他的道,你能明白吗?”
宋璋深深望着她,张了张口,忽然觉得她的心也剧烈收缩起来。无人见处,她袖中的手握紧了掌心绵软的锦帛。
柳心紧紧盯着她,良久宋璋才收回了那种目光,淡淡道了声明白。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柳心笑了笑,伸出手,在宋璋眼前轻轻拂过。
女子双眸微闭,一道光瞬时进入了她体内与之重合。她眉头微皱,不自觉嘤咛一声。
再度睁开眼时,一圈淡紫的光在瞳孔周围流转一圈,继而四散开,混入深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