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年春分,鸢尾开了。”
我颤巍巍地在竹简上刻下这行字时,窗外那株老梨树正抖落最后几片残花。
山风穿过回廊,带着沧澜山特有的清冷气息,掀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少年少女站在蓝色花海里,衣袖交叠处还留着当年姐姐不小心滴落的胭脂。
“小豆先生,药熬好了。”青衣小童端着陶碗进来,碗里黑褐色的药汁映出我皱纹纵横的脸。现在阁里这些精怪们都这么叫我,仿佛我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其实我不过是守着个空壳子的老头子,连画上那个蓝衣少年的小指都比不上。
我接过药碗,苦味立刻钻进鼻腔。
这味道让我想起六十二年前那个黄昏,蓝梼哥哥蹲在灶台前笨手笨脚煎药的样子。他总嫌人身的手指太短,每次搅动药勺时,淡蓝色的指甲都会磕在陶罐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心烫。”当时他这么说着,把药碗递给七岁的我,金色眼睛在灶火映照下像两块融化的琥珀。我至今记得他掌心的温度,比常人高些,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药汁滑过喉咙时,我听见沧澜阁顶层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手中陶碗“咣”掉在地上,我踉跄着冲向回廊——这个季节,这个时辰,铜铃只会为一个人响起。
山道尽头,一抹素白身影踏着暮色而来。琼若一身月白衣裙,发间只用一支素簪子斜斜插着,容貌却还是我一次见到的,十八岁少女的样子,仿佛这几十年的光阴于她不过弹指一瞬。
“小豆。”她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站定,声音像冰层下的溪水,“你老了。”
我跪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有水滴在手背上,才发现是自己混浊的眼泪。
这么多年,我始终学不会像精怪们那样称呼她“阁主”,喉咙里滚了滚,挤出的仍是幼时的称呼:“琼若姑姑...”
怎么说,在很久以前,我就在画像中见过她,最初的印象也只是蓝梼哥哥简单介绍的“沧澜阁主”。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天亲眼见到画像中的人。
而且那一天,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琼若在沧澜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5年吧,直到我成长到能照顾好自己。她走了,隐隐有必须去完成的要事,几十年都再没有回来过。
琼若临走时留话给我,她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她会回来,只是我可能等不到她回来,毕竟凡人的一生只渺渺数十年,太短也太脆弱。
沧澜阁檐上的铜铃非常特殊,它从来不会随风飘响,我原来以为是因为它的重量,但是当我每次将它摘下来擦拭灰尘的时候,又很容易就能拿下来。
也许是因为它是沧澜的钟,所以是有灵性的。
我还以为等不到琼若回到沧澜了,却没想到相逢的时间只是迟了些罢了。
素白的衣角掠过视线,我抬头时只看见琼若走向后山的背影。我知道她要去哪里——那片开满蓝色鸢尾的山谷,当年姐姐最后沉睡的地方。
暮色四合时,我在藏书阁找到了琼若。她站在高梯上整理竹简,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案几上摆着个水晶匣子,里面是几朵风干的鸢尾花,花瓣上暗红的痕迹像永远洗不净的血。
“当年我若早归三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手中的竹简“啪”地合上,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莺。
我鼓起勇气上前:“蓝梼哥哥他...最后痛苦吗?”
阁楼突然安静得可怕。琼若大人从高梯上飘然而下,是的,飘——像片雪花那样轻盈。她伸手抚上我的白发,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某个血色的黄昏,有只沾血的手也这样摸过我的头,让我别怕。
“他掏内丹时在笑。”琼若大人的指尖冰凉,“那傻孩子说‘这样就能永远守着沧澜的鸢尾花了’。”
也能永远守着在花下沉睡的少女。
水晶匣子突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我这才发现琼若大人的手在抖,那些号称能斩龙鳞的修长手指,此刻竟捏不紧一片薄薄的竹简。
“您知道吗?”我指着墙上那幅未完成的画,“蓝梼哥哥原本打算在姐姐生辰时把这幅画完。那天他偷偷问我,人间嫁衣是什么颜色...”
琼若未语,转身离去时发间的素簪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线。
夜半时分,我被急促的铃声惊醒。跌跌撞撞跑到中庭,看见琼若站在那口从未响过的灵钟前。青铜钟身上缠绕着陈旧的蛛网,月光下像张苍白的脸。
“当年他让你等信号敲钟?”她问。
我点头,喉咙发紧:“蓝梼哥哥说,只要钟响,他和姐姐就能平安回来。”
琼若的手按在钟面上,忽然狠狠一推。青铜巨钟发出沉闷的嗡鸣,惊起满山栖鸟。
在四散的羽翼中,我听见她说了句奇怪的话:“现在响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陪着琼若来到后山悬崖。这里视野最好,能望见整片鸢尾花谷。
她解下腰间玉佩扔进山谷,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山风托着那玉佩缓缓上升,玉佩表面逐渐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小小的梼杌第一次学会化成人形,高兴的在院子中撒丫子乱跑,踩坏了琼若好几株珍惜的花草。
还有沧澜阁飞檐垂落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晃,梼杌蜷在雕花木榻上,月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冷霜,格外的孤寂。
后来,梼杌遇见了人族少女白囡上山采药,脸上才开始多了一些笑容......
最后的一幅画面...蓝梼哥哥背着胸口插箭的姐姐在花丛中狂奔,鲜血滴在鸢尾花瓣上,每一滴都绽开朵小小的红花。
画面突然剧烈摇晃,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血色,最后定格在一双缓缓闭上的金色眼睛上。
“留影佩。”琼若伸手接住坠落的玉佩,“我送给蓝梼的化形礼。”
山风突然变得凌厉,刮得我睁不开眼。等风停时,琼若的手中多了个檀木盒子,盒盖上歪歪扭扭刻着朵鸢尾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给你。”她把盒子塞给我,“那小子留在阁顶密室的东西。”
盒子里是支粗糙的木雕发簪,簪头是朵未完工的鸢尾花。
我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花蕊处摸到凹凸的刻痕——借着晨光,我认出那是个极小的“囡”字。
这是,想送给姐姐的东西吗......
朝阳跃出山巅时,琼若突然问我:“小豆,你恨我吗?”
我摇摇头,摩挲着木簪上未打磨平整的毛刺,想起蓝梼哥哥总被木刺扎伤的手指。那些淡蓝色的血珠滚落在鸢尾花瓣上,将花瓣染的更加的鲜艳。
我在整理蓝梼哥哥的旧物时,在箱底发现了一叠泛黄的宣纸。
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白囡”,从歪歪扭扭到工整清秀,最后几张的墨迹却晕染得厉害,像是写字的人手抖得握不住笔。
我仿佛看见那个蓝衣少年坐在灯下,一笔一画地练习心上人的名字。他写坏一张就团起来扔进火盆,金色眼眸里跳动着温暖的火焰。
天光大亮的时候,琼若将我送回了沧澜阁中。
“我要闭关。”她说这话时望着后山方向,
“沧澜阁...就交给你了。”
琼若离开后,我独自整理旧日散落的宣纸,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几十年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守着回忆过日子。
黄昏时分,我捧着那叠宣纸来到后山。姐姐沉睡的地方已经开满蓝色鸢尾,风吹过时,花朵们齐齐低头,像在行某种古老的礼节。
我把宣纸埋在最大的那丛花下,起身时看见远处山道上,琼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霭中。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那只总来偷果子的山雀精。它歪着头看我:“小豆先生,您哭了吗?”
我摸摸脸,才发现满手湿润。山风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带着鸢尾花的香气,恍惚间又像是很多年前,有谁在轻声唤我的名字。
那晚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七岁的自己坐在沧澜阁门槛上,远处蓝梼哥哥背着药篓归来,姐姐在厨房煮粥,炊烟袅袅升起。
琼若坐在梨树下翻阅竹简,偶尔抬头对我们笑笑。暮色四合时,有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山路上,蓝梼哥哥欢呼着“兄长”,然后跑过去...
醒来时朝阳满室,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被风吹到了地上。我弯腰去捡,突然发现画纸背面有行小字:“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字迹稚嫩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落款处却工工整整画了只小兽——圆耳朵,长尾巴,额间有撮显眼的蓝毛。
我抱着画轴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砸在了那个歪歪扭扭的落款上。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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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梼杌番外(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