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萧衍甚至在想,假若他真是邕王……
那日他去县令府上为邕王和钦差等人舞剑助兴。
奇怪的是,座中并未有邕王此人,邕王的位子上,是空的。
后来他飞檐走壁离去之时,偶然听得钦差与一位宫中内侍对谈,方知钦差与邕王一行人自京师南下,途经山阳城时遭一队来历不明的刺客袭击,邕王中了毒箭,又在御敌时不慎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皇子受损,本是大事,可钦差一行人却不敢广而告之,只能秘密查找邕王下落。
或许钦差等人密而不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京中如今甚不太平,圣上年老易怒,轻易便要杀人,若邕王有事,他们护主不利,岂不是杀头之罪?
天高皇帝远,自是能压就压。何况隐有传闻,说太子要反。
这邕王遇刺,或许和太子脱不了干系。
萧衍忽然眸光一沉。
他能想到的,钦差等人不会想不到。
或许太子谋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圣上想另立储君,那么,太子必然会反。
假若邕王遇刺一事传回京师,京中定是一片腥风血雨,何况钦差此来南下本是寻那护国天师进京禳灾祈福的,可事情不仅没办好,邕王还生死不明了,这两件事加起来,钦差的乌纱帽定然不保,换作他是钦差,邕王遇刺一事,他也会能压一时就压一时。
那日他从县令府邸离去之时,还得到一个令人费解的消息。
他记得那内侍与钦差密谋商议邕王一事报与不报时,还顺带牵扯出一件与邕王有关之事。
原来那邕王生母乃是废后王氏,为避嫌,邕王自幼交由一贵妃抚养,因此,邕王常年深居简出,又因体弱多病,常年养在深宫之中,直至封王才搬至宫外的邕王府。
可即便如此,邕王依旧深居简出,圣上甚至特许他不用上朝,因此这邕王便更深居简出了,所以,邕王相貌何如,鲜有人知。
萧衍这几日常游走于晋阳城中的茶楼酒肆,天南海北形形色色之人多不胜数,这些人甚爱谈天说地,又因天高皇帝远,就连皇家秘闻也能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他有心留意,也听了不少。
便因这邕王深居简出,这钦差又是新近提拔上来的,早前远离京师,是个地方官,因此就连本次奉了皇命南下办事的钦差也未曾见过邕王真容,就是见了,也是隔着马车的帘幔见的,隔着幔子,岂能看得真切?
而那日行刺的刺客几乎将邕王身边之人尽数绞杀了个干净,于是乎,邕王相貌何如就更扑朔迷离了,就是邕王站在钦差等人面前,他们也是难以辨认。
那日一位内侍却说,那舞剑之人倒是有几分邕王的神姿……接着又说,可邕王一向体弱多病,那剑客却威风抖擞,不像体弱多病之人,且邕王滚下山崖本就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话被萧衍记在心头。
他想到自己在山洞醒来的一幕幕。
譬如他醒来时身上穿着的衣物如此华贵,非寻常百姓家所有,再譬如,他随身佩戴的那柄玄铁剑亦是十分名贵,剑鞘上更以玉石点缀……若他真是邕王……
这一念头在萧衍隐约心中回荡。
可如今无人识他,他身上也没什么信物证明身份,且他全没了从前记忆,邕王死不见尸,这暗杀的刺客人等或许还埋伏在晋阳城周围,若他冒然前去寻钦差说自己是邕王,恐怕会遭血光之灾,不若他护送苏弥烟进京,到时候再做打算不迟。
就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这毒不过暂时压制,也不知,他能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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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一副担忧郁结之色,看着着实令人有些心疼。
苏弥烟放下本就不怎么多的小姐架子,上前一步按住他双肩,安慰道:“你也别担心了,宋怀远虽对我有些心思,我懂,但他在京中已有了一门亲事,我不会嫁他的,何况他也不算什么坏人,我始终是他表妹,他总会帮我一帮的,再者姨母是我的亲姨母,也定会护我一护。水行,别皱眉头了,你长得好看,应该多笑笑。笑一个。”
“……”
萧衍面色微沉,道:“小姐若想拿水行寻开心也并非不可,只是卖笑,水行尚还做不到,不如,让水行舞剑吧。”
“笑一笑怎么就不行了呢?你可别与我说那些大道理,什么大男人不准笑……我不吃这套,你笑不笑?你笑一个嘛!”
苏弥烟吃饱喝足,开始无理取闹。
萧衍面色沉静,本不愿卖笑,可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便心中一痛。
他没了记忆,苏弥烟是他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对他而言,也是他如今最重要之人,她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行,何况卖笑?
思及此,萧衍当真定定看着苏弥烟,双眸冷冽,却有几分温情尚存,接着,他对她一笑。
苏弥烟自是看呆了,心叹她的长工……不对,是护卫……也不对,不管了,什么都行,总之,她不得不承认,水行是真的长得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出类拔萃的那种好看,就是她曾经心属过的文质彬彬的宋怀远也比不上水行一星半点了!
她看得又呆了。
不知不觉间,她察觉自己失态,生怕萧衍看出她的异样,便板出一副愠怒模样,头一扭,佯装不乐,娇嗔道:“你是男子,怎可随随便便就对女子笑呢?旁人见了会说你是轻薄之举,你以后不准随便对人笑了,可是听明白了?”
萧衍并不知苏弥烟为何出尔反尔,但他并不反驳,只微微颔首,剑眉下一双眸子盛着她的倒影十分清澈。
二人最后商议,要去山阳城里寻苏弥烟的爹爹许敬德一行人。
自然,苏弥烟是去讨公道的,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薛氏如此,许敬德又听之任之,可是这许敬德忘了,他是入赘苏家,不是苏家之主,如今祖父祖母亡故,她的阿娘也亡故,而她是苏家嫡女。
苏家的主儿,怎么也轮不到薛氏来做。
大不了……她也学阿娘一般,招个郎婿入赘?
此一想法划过心中,恰好此时萧衍架着马车行驶在山间小道。
暮色四合,云霞漫天,倦鸟归林,天边的景致极美,加之萧衍本就生得俊美异常,这幅画面便深深烙进她脑中,久久不散。
行至一山崖间,萧衍勒住缰绳回头,苏弥烟恰好想着招郎婿入赘之事,他这一回头,倒让她措手不及,又羞又恼,当即便扔了一个荷包去他身上,又凶又嗔道:“不许直勾勾地看本小姐!”
“……”
萧衍自知僭越了,便垂眸不语,欲言又止了。
苏弥烟心一软,又主动与之搭话:“水行,你停下来做什么?天黑之前能寻到一间客栈落脚吗?”
“此去离晋阳城已远,到山阳城更是需再行一日,一路上客栈不多,就是有,条件也不好,小姐若不嫌弃,不若在马车内过夜,水行自会守在小姐身边寸步不离。”
“也好,不过若有客栈你还是停一停吧,我还是想睡床,盘缠你别担心,本小姐身上还有五十两呢!”
萧烟一笑,说:“小姐的盘缠自当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一路上的花销该如何?你也不像有钱的……”
萧衍:“小姐勿虑,水行自有计较。”
苏弥烟:“你总说自有计较,你哪儿来这样多计较,别逞强了,也不许去打家劫舍,我身上还有一些钗环配饰可以典当,不愁钱。对了,你一直攥着本小姐的荷包做什么?还回来。”
萧衍的眸色一深,接着左手一松,将那只荷包递回去。
这荷包香气与苏弥烟身上的别无二致。他先前以为这是她不要了的。
苏弥烟总觉得他递荷包给她的时候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他是不是,很喜欢她这只荷包啊?
这只荷包是她自己绣的,上边用了好几种不同的丝线呢,绣的是牡丹花。
她自认为绣工还是很不错的,只可惜她在府上被薛氏算计,没什么闲暇之余来做些针黹女红的活计,因此也就做了这么一个,从前做的那些绣工不好早被她扔了,只留了这么一只绣工尚可的时期做的,因此她很宝贝,常带身上装东西用。
“水行,你身上也没什么荷包,你是不是想要一个?”
她小心试探。
萧衍再次勒住缰绳。
此处有刀枪剑戟打斗过的痕迹,又是悬崖边,且是南下路线最寻常的一条路……兴许那日钦差和邕王一行人马遇刺便在此处也难说。
不过现在他无心去想其他,因苏弥烟的话令他内心泛起涟漪。
“问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不愿意听我差遣了……也好,你走,我自个儿去山阳城,我自个儿上京。”
她赌气的话让萧衍眸色一沉,他探身靠近她,一只手撑在她身侧,深黑眸子泛着危险的光泽,极具压迫感,她悚然一惊,只听萧衍说:“小姐一个人上京会有危险,水行不会放任小姐不管,小姐只管随时差遣水行。方才……水行只是想到自己身世,这才走神。”
苏弥烟松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道:“好啦好啦,你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先别着急。对了,你是不是……”她犹豫一会儿,“想要这只荷包啊?”
萧衍颔首,一道极沉的晦暗目光锁住她:“水行想要。”
“小姐可是想赏赐给水行。”
“看你这么喜欢,本小姐就勉为其难送给你好了。你可不许弄丢了!若是弄丟,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说完,很不客气地将荷包扔到萧衍身上。萧衍紧紧攥住荷包,又小心翼翼收进胸前的内袋之中。
苏弥烟笑了笑:“水行,荷包应该挂在腰带上,你怎么收在里边。”
萧衍:“小姐赠我之物万分珍贵,水行不敢弄坏。”
这番话让苏弥烟心情大好,她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这样的荷包也不难做,赶明儿我得了闲,给你做新的。”
“怎好劳烦小姐。有这一只便好。”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月亮升至中天,萧衍寻了一间客栈,开了间上房。
苏弥烟刚要睡下便想起萧衍没地方睡,便打开门,他果然站在门外,抱着剑靠着一面墙闭目养神,听见开门声,他的眸子才浅浅掀开。
“水行,你今晚就打算站在这儿一夜吗?”
萧衍颔首:“掌柜说只剩一间房。”
“不行,你明日还要驾车赶路。”苏弥烟拉着他进屋关上门,拿了一条被褥给他,说,“你打地铺好了。”
“小姐不怕?”
“怕什么?”她眨眨眼,丝毫没往男女之间那事儿方面想。
萧衍一咬牙,垂眸:“没什么。小姐请安歇。”
苏弥烟便去睡了。
夜半时分她隐约觉得床头坐了一个人,那人伸一手在她脸上轻柔抚摸,接着以指腹按压着她的唇瓣,末了还勾下脑袋在她发鬓处亲了亲……屋内没有点灯,太黑了,她看不清是谁,脑袋又不甚清醒,以为自己做梦呢,便很快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