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临军和潜龙帮都觉镜花不过是在掌中起舞,任她机关算尽也绝无可能逃出他们的掌去,谁料一着不慎,居然会形势逆转!
满腔怨愤之火无处可泄,年轻的译者强压着情绪,渐渐的镇静下来,他缓声叹息,平和问道:“我想知道,我们到底输在哪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定的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
雾绡拢紧秀眉,心中暗暗惊奇,这位译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其气度和心性比起那位好色贪功的今元义雄还要胜过许多,也难怪他会是今元手底的近臣心腹,确有不同凡响之处。
饶是如此,镜花还是语出惊人。
她道:“从最开始的时候,一切就都如我们所料。”
译者像是没注意到她话里的,“我们”的意义,倒是被她的“一切都如所料”震惊到。他本来还以为是雾绡姬挑拨不成,又生一计,却没曾想,她竟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你说什么?”
雾绡姬道:“我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挑拨离间,驱虎吞狼。因为我知道,就算和你们联手也绝不是潜龙帮的对手,何况和你们联合,无异与虎谋皮。我们从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计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译者道:“既然如此,为何屡次杀我东瀛勇士?难道不是想引我们二虎相斗,你巫山好从中取利吗?”
雾绡姬笑道:“我确实有这样想过。鹬蚌相争,我虽然未必能得利,但有隙可乘,未必无功。”
“你们天临军势和潜龙九子虽号称志同道合,情同兄弟,但依我在聚龙阁中所见,潜龙帮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发,你们天临军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有坐地起价之嫌。我可以利用你们之间早已是貌合神离的关系,从中推波助澜,纵然不能使你们这两方反目离心,也必有我可乘之机。”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联合起来使你的阴谋破灭,立刻将你擒住,那镜花就算有再多的手段,也无法施展了吧?”
雾绡姬道:“我当然有这样想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计划有成功的可能,那就必定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所以,这条嫁祸潜龙帮,祸水东引的计策,只能作为表面的计划。我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发现我们挑拨离间的意图,从而在巫山假意三方会盟时,将我们一网成擒。”
译者已经惊愕到无以复加。他们自以为是的聪明和智慧,居然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雾绡姬道:“我早就知道,你们擒拿不住凶手,必定会和韩玄等人暗通有无,互换消息,怀疑到巫山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比起突然向你们传达合作意愿的巫山,你们当然会更倾向选择相信与你们合作日久的潜龙帮。”
“这居然也在你意料之中吗?”
译者暗暗心惊,天临军中屡发命案,他们其实早就怀疑过是巫山做的手脚,但可惜一直没有证据。
“当时我们到过南院之后,看到的桩桩件件,居然都指向潜龙帮是幕后真凶,这着实让我们感到吃惊。”
译者叹道:“你这挑拨离间的计策确实很高明,就连非常信任潜龙帮的我们居然也动摇起来。后来,丁堰在北院行刺被抓后,就连殿下也差点要相信,潜龙帮对我们有异心。可惜……”
镜花接过话,说道:“可惜的是,当巫山提出,你我双方暗中合作,假意促成三方会盟,最后由巫山挟持你们的殿下出岛。当我们说出这个计划时,你们就敏锐的察觉到,做下这件事的人,必定是巫山无疑。而我们的意图就是逃出这座九龙岛……”
译者看着她,倒抽寒气,咋舌道:“这,难道,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你刻意留的破绽?”
“当然。”
雾绡姬说道:“过犹不及,一旦巫山操之过急,那么我们的意图就再也掩藏不住。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暴露出来的意图不过就是我们想要你们以为已经知道的意图。”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译者恍然大悟,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他道:“发现你想要逃出九龙岛的当晚,我们就已经和韩先生取得联系。最后决定,假意如你所愿,到时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让你露出你的真面目。人在自以为掌握一切的时候最大意,没想到将计就计的人会是你……”
雾绡姬道:“你说的没错。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水月会在昨日夤夜登岛。冯静媛到来后,我先前的缓兵之计就会败露,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对我们动手。这对你们今天的鸿门宴可以说是很好的消息,对对我的计划来说,也可以更加的顺理成章。”
雾绡看着译者,笑容意味深长起来,“你说,怎么样可以从龙潭虎穴里全身而退?那当然,是作为胜利者的战利品被带出去最为安全。”
“哈哈哈哈,”译者忽而放声大笑,“可笑啊,可笑!可笑至极啊!我和韩先生自负聪明,任你私智小慧,看你在掌中起舞,笑你不自量力!哈哈哈哈,没想到,自始至终,被玩弄的,居然会是我们!哈哈哈哈……”
雾绡继续说道:“我知道水月定会去袭击红袖,早就让她们提早防备,到时假意措手不及,失手就擒,其实我已经让她们准备好脱身之策。合欢派的弟子虽然武功不弱,但是现在猝不及防,又有雏红和立荷坐镇,要夺回红袖并不难。”
此时,红袖和那艘宝船已经开始从左右两侧接近春野号,即将登船。
译者不慌不忙问:“那艘西域的船呢?你的人,是什么时候,夺去它的控制权的?”
雾绡姬莞尔,动人心弦。
即使是在落魄时,她的风情也惹人怜惜。饶是在现在,译者也不禁为她的姿容心醉神迷。
镜花道:“我说过,刺杀东瀛不是为挑拨离间,嫁祸栽赃。至少,这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
“那是……”译者忽然福至心灵,失声惊叫道:“难道是……”
镜花颔首,回答道:“不错,是为了制造混乱,然后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从最开始,我们的目的就不是让潜龙帮和东瀛人反目成仇。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把握,但是刺杀造成的混乱,可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北院和我的那座别院之中,那么南院中其他的巫山弟子和那百余名歌姬舞女的动向就再也无人关注,这就是一个极大的破绽和我想要的机会。”
雾绡姬道:“我趁这个机会,让我们的人换掉小部分那艘宝船的人。”
译者怔立当场,久久不能言语。半晌,他道:“宝船里都是不通武艺的年轻女人,所以护船的都是潜龙帮的普通帮众,他们大意轻敌,当然就会被你暗中替换的巫山部众一击即溃。”
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这需要里应外合,才能这么顺利的成事。那些女人当中,有人为你充当内应吧?”
偷梁换柱的方法,必须要有那艘宝船的人协调,否则极有可能走漏风声。
译者抬起眼睛,看着雾绡的眼神清明,再无半点旖念。看着这位旗鼓相当,或者说比他还要更高明的对手,眼中满是敬服和恐惧。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畏惧一个女人。
“你太可怕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你无所不知,无所不预。我开始觉得喜欢你的男人有多么可悲,多么自大……”
雾绡没有否认。不是她骄傲狂妄,而是她没有资格去否认。玲珑的确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
当初雁妃晚在跟她说起这个计划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将信将疑,但是当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按照她事先预料的那样进行时,她不能不对她感到敬畏。
好像发生的人和事,都逃不出她的算计,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知道所有人的弱点,也早就意料到事情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天衣风剑心是天纵之才,武功之高,深不可测,未来的武道成就,绝对无法估量;但要她说的话,玲珑雁妃晚,这个算无遗策的怪物,绝对是比她更可怕的存在。
正道的剑宗有这样的人物,文武双全,相辅相成。她的心中有这样隐隐的预感,这江湖武林正邪两立之势,兵锋四起之局,将来必定会被她们终结。
宝船和红袖开始靠近,和春野号平行,两艘船放出渡板,两支部众从左右两边登上春野号船尾的甲板。
红袖号中,无情道的人成功反制住水月留在船上的看守,已经重获自由,立荷与雏红过来向雾绡复命。
虽然看到春野减速的动作,她们心中就知道镜花这釜底抽薪之计肯定已经成功,但两人现在看到她安全无虞,还是显出喜色,心中的那种忐忑总算安定。立菏雏红一齐过来拜见:“雾绡师姐,幸不辱命,红袖已经重回我们的掌控之中,冯师姐的人都已弃械受缚,被我们拘押在舱中。”
镜花颔首含笑,这时夺取宝船的那支人马过来。当先那人身披斗篷,婀娜娉婷,娇声呼唤道:“姐姐这边还好吗?有没有被这些倭寇轻慢?”
她声音脆如莺雀,甜美如蜜,款款步步袅袅婷婷,边走边摘去兜帽,露出她那张柔丽娇美的面容来。
她的容貌比她的声音还要娇美甜蜜,令人心醉,正是显露真容的鸣凤舒绿乔。她的身后跟着不过四五名的巫山弟子,她们动作轻盈,呼息沉凝,显然是个中高手。
镜花见她毫发无伤,神色稍安,莞尔打趣道:“姐姐好歹行走江湖十余载,怎么会叫这些毛头小儿占便宜?妹妹如此从容,看来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
舒绿乔一手抵在腰间,一边挥挥手,不屑道:“潜龙帮的这些虾兵蟹将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这船一开出九龙岛就被我们打个措手不及,真有那些个不识相的,都被我踢进湖里喂王八去啦。”
镜花向她微笑颔首。
鸣凤见她脚底跪着一人,认出那人就是这群东瀛倭寇的首领,见这班忍者武士投鼠忌器,现在正和雾绡对峙,进退犹疑。
舒绿乔当即拔剑和雾绡并肩站立,她娇声道:“你们这些东瀛的贼寇!犯边的蛮夷,而今大势已去,你家少主的命现在就拿捏在我们手里,还不束手就擒?敢莫,真要我割掉他的脑袋?”
年轻的译者眼神在巫山众人这边打量着,忽然饶有兴味的说道:“这些,就是你巫山倾巢之力了吗?”
雾绡姬心中升起不安,“你什么意思?”
译者忽而扬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就请你们,也想让我束手就擒?没那么容易!”
一改先前凝重的神情,他的笑容忽然张扬放肆起来。众人听他如此狂放,俱感莫明所以,但隐隐约约,都有不祥的预感。
“我倒要教你看看,到底是谁该束手就擒!”
译者的笑容阴冷如钩,轻击两掌,今元家的武士和忍者忽然从春野号的船舱中鱼贯而出,都拔刀执刃,将她们围在当间。
巫山众人见形势骤变,心中惊异,也祭出兵刃,面向敌人,双方呈剑拔弩张之势。
“师姐!”
红袖船中的弟子们见此情景,都要登过渡板前来救援。没想渡板那边早就被那群东瀛武士把守着,众人一时过不来,只能心急如焚。
雾绡抬手喝道:“先别动手!”
红袖号中的众人听她发令,仓惶之势顿止。
年轻的男人看着她,眼中有赞赏和遗憾。雾绡姬确实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兼具美貌和智慧,若是就这样死掉,未免有些可惜。
“现在看来,你们还是高兴得有点太早了吧?胜负要留到最后的一刻才能揭晓,你们中原有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像你说的那样,人在越接近胜利的时候越是大意。你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我也有请君入瓮的计策,不是吗?”
舒绿乔将幽玄剑抵在今元的后颈,“你尽管试试,看看是你的人先将我们杀掉,还是我会先杀他!”
镜花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容色冷然,她缓声道:“没用的。他既然敢拼死相搏,恐怕就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译者听到这句话,傲慢的摇起手指来,“不不不,我并没有玉石俱焚的打算,”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的男人显得极其从容而自信,更隐隐有上位者的姿态和气度,比起先前那位躬身执礼的译者简直是判若两人。“这应该算是我一网打尽,大获全胜!”
男人大袖挥摆,左右武士们都围过来,缓缓的逼近众人。
“真让我惊讶啊,”年轻的男人笑容骄傲肆意,显然已经胜利在握,“据说人不会两次掉进同一个陷阱当中,”他的眼睛扫过被雾绡压制的男人,眼底毫无波澜,转向雾绡勾唇嘲讽道,“就像人不会两次犯同样的错误一样。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你之前挟持的殿下是假的,凭什么认为现在在你手里的那位,就是真的呢?”
雾绡姬闻言瞳孔骤缩,巫山众人也被他这句话震得不轻,她们感到难以置信,心中已是阵阵寒凉。
雾绡姬秀眉微拢,默然无言。右手的手指微微放松,终是松开了那根银线,相思绕弹回她的手环里。
地上跪伏着的男人已经被银线勒进颈脖,现在一动也不动,早就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雾绡姐姐!你这……”
舒绿乔见此,急道:“别中他虚张声势之计。”
鸣凤心惊,眼见那些东瀛忍者和精锐武士们从左右围抄过来,他们个个面露杀机,眼底泛着凶光。
她虽然没和这些忍者正面交锋过,也不清楚他们的能耐,却也知道在龙图山庄一战中,能在天衣风剑心手里走脱的东瀛死士,其速度身法诡异迅捷,绝不逊于武林中的一流杀手。
而面前这些精锐武士的气度和压迫感,也远远胜过北院当中那些死在她手里的武士。
鸣凤自问,倘若一对一的决斗,她绝不弱于今元麾下的任何一个倭寇,而镜花的武功还在她之上,甚至部分巫山弟子的武功都能与武士们相当,但是现在这种悬殊的人数,她们又在茫茫水泊之中……
她清楚的意识到,大势在此时已然向倭寇那方倾斜。
舒绿乔暗中凝神沉息,手中执剑,警惕着四面过来的敌人。美丽的眼眸在不动声色的环视着左右,似是在寻找可趁之机。
雾绡姬右手两指夹着一片刃锋,鸦色的柳眉之下,是一双蕴着森冷杀意的翦水秋瞳。
东瀛武士倾轧过来,巫山一众结阵防御,双方短兵已呈相接之势,寒刀出鞘,利箭离弦,形势一触即发!
蒙面轻装的死士并没去看倒地的男人,完全熟视无睹,但却将年轻的译者护在身后。那男人见巫山全无屈服的意思,表现出轻蔑又遗憾的态度,“再桀骜不驯的烈马若是再三的将主人摔落在地,也会让人失去驯服的兴致,我本来是惜香怜玉的人,现在看来,今天是不得不狠心的让你这朵镜中花凋落了……”
舒绿乔以剑指向,怒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犯边的贼寇!东瀛的孽畜!区区丧家之犬也佩称是谁的主人?你们那个什么大将军被沧海打得落花流水,呼天抢地,你们现在都不过是一群有家难回,有国难归的可怜虫罢了,亏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真是寡廉鲜耻!无耻之尤!不过,这也难怪,要是今元家那两个老畜牲和小畜牲,但凡要点脸面,那也无颜再见他们的东瀛父老,早已自己割掉脑袋,或者自投东海死了干净,也省得在这里苟延残喘,丢人现眼!”
舒绿乔听他将雾绡比作桀骜不驯的烈马,登时就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当时就是一通唾骂。她本来性情就凌厉,只是在玲珑的面前会不自觉收敛锋芒,现在情知之后必是一场恶战,就也不管不顾,对着那男人就是一顿鄙夷的嘲讽痛骂,当真是杀人诛心。
巫山众人听她这顿痛骂,都觉酣畅淋漓,此时俱都高声叫起彩来:“骂得好!”
“就该把这群倭寇再赶到海里去!”
和沧海的一战可以说是天临军势平生以来的最大一次败仗,一战伤亡近半数之众,因此元气大伤,只能和海内外的水匪和流民勾结,依靠劫掠边城的方式生存,视为今元家的奇耻大辱!
如今被人揭破,那男人额角青筋暴起,双拳都要攥出血来,面上就好似开起七彩的染坊,脸色时青时赤,又黑又白,表情更是变化多端,扭曲诡异,当真是精彩得紧。
男人勃然大怒,手指舒绿乔狂叫道:“抓活的!这个抓活的!我要折磨死她!我要这个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左右俱止步回望,男人回过神来,连忙用倭寇的语言厉声叫起来。
武士奉命上前,巫山严阵以待。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护卫在译者身前的一名死士突然回身,一脚踢在男人的腹腔,巨大的力道犹如一记重锤,踢得那男人五脏六腑都要支离破碎,那种痛苦让他口鼻暴张,两眼鼓凸,整个人双脚离地,倒飞出去。
变故不过在瞬息之间,纵然死士反应灵敏迅速,也绝想不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名同伴居然会突然反叛。
等到男人跌出,身体径直撞在船侧坚固的船舷上,发出“噗哈”一声嚎叫,身体还未跌落倒地,一干死士都还反应不及,一道黑影就已经从他们之中如风也似。纤柔的身体瞬息近前,一脚踏着他的胸腹,一手执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男人咽喉里的那口腥血还没吐出来,一抹利刃已经划破他的颈脖皮肤,让他当场噤声。忍着胸腔里翻涌的剧痛,压住咽喉里的血气。脑昏目眩之时,男人看到一双澄澈的眸,眸里蕴着冷冽的水光,叫人心惊胆寒。
耳边听到人的声音。
“胜负要留到最后的时刻,你说的很对……”
年轻女性的声音清冽明净,此时听在男人的耳中,却似吹起凛冬的寒风,令他身躯震颤,心中冒出滚滚寒意。
他尝试着张来嘴,咽喉里的血气让他不受控制的重咳出声。男人眼底的愤怒也因为这具遭受着痛苦的身体而不可抑制的颤动。
“咳咳!咳……咳!你,你是什么人?”
等到众死士惊觉到心里发生的变故,纷纷掉转刀锋,围扑过来。武士们脸色骤变,已经顾不得剿灭巫山的人,甚至完全没考虑过腹背受敌的可能性,满脸惊惶的回援。比之那位“今元殿下”,他们似乎更在意这名年轻的译者。
那名女死士的目光掠过众倭寇,将这金汤之阵视若无物,她一手扯过人质,将他按倒在甲板上,一手执刃,抵住他的颈后。
她的动作异常粗暴,男人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摔出来,颈后突觉一阵冰冷的锐感,旋即泛起热意,最后传来些微疼痛感。
那女人的手段狠绝,已经用利刃划破了他颈后的皮肉,再深半寸,就能顺着他颈骨的缝隙割掉他的头颅。
真的会死,真的会死的……
这个女人,是真真正正的恶鬼啊!
性命如此确切的被人掌握在手里的现在,男人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惧怕。
一道声音在他的头顶盘旋,冷冽却优美,像会噬人魂魄的姑获鸟,“让你的人退开比较好哦?不然他们等会儿就能看到你掉落的脑袋。你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在说笑吧?今元军真正的少主,我说的对吗?”
湿润的江风仿佛化作尖锐的冰锥,瞬间钉进男人的身体和魂魄里,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窜起,慢慢攀爬过他的脊背,直至心口,甚至到脑颅里。
这话一出,震惊的人何止是那位“今元殿下”?镜花和舒绿乔更是怔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巫山众人霎时只闻惊异抽气的声音。
“你说他是谁?”
舒绿乔回过神来,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忽然她想起更关键的问题,惊声道:“不对。你,你是?是你……对吗?”
这些莫名其妙的问话,让其他人都是云里雾里,唯有雾绡听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思。
舒绿乔太过熟悉这道声音,纵然似乎不曾见过她使出这般狠厉冷然的手段,但那婉转明净的语调,和玩弄人时的那种从容,正是再熟悉不过的,深入骨髓的声音。
女死士抬眼望向她,眸里冰雪似的幽寒渐渐荡漾开去,最终化作如水的眼眸。看着她,眉间慢慢舒缓,舒绿乔恍惚,竟似看到她那些少有的温柔。
少女伸出纤柔的手,从下而上,摘去她黑色的面罩和头巾。江面的风拂过,扬起她如绢的青丝,显露出少女倾城绝色的容颜。
眉似远山黛,眸如幽夜星,琼鼻粉唇,一颦一笑皆有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的美貌,即使和邪道第一的雾绡姬相比也能平分秋色,不落俗尘。
纵然如今已成敌势,刹那间,还是会被她的容光所摄。就算是号称已经抹掉人的情感的那些忍者们也感到呼吸为之一滞,东瀛的武士们更是难藏眼中的惊艳之色。
纵然是巫山的女人,也会惊叹她的美貌。舒绿乔见到她,更是喜出望外,情难自禁道:“晚儿!真的是你?”
这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人称,“百转心机”,“七窍玲珑”的,剑宗玉衡峰的雁妃晚。雾绡姬悄然舒缓呼息,看着雁妃晚,称赞道:“绿乔妹妹说的没错,玲珑,果然从不会让人失望。”
男人的身体陡然震颤,他转动双眼,愕然道:“你就是玲珑?”
他虽久在东海,少至中原,但对南齐武林中的传言逸事也多有耳闻。
“大破龙九子,荡平龙图山庄的那位,玲珑?”
雁妃晚双眸微微眯起,勾唇笑道:“嗯?怎么?你认识我?”
男人身体开始挣扎起来,他目眦欲裂,用拳锤着甲板,咬牙恨声道:“可恶!是你坏我的大计!可恶!该死!”
东瀛武士见他神情激烈,都想拼死相救,雁妃晚明眸倏忽阴寒,短刃迅速刺透男人手背,将他的手掌钉在甲板上,入木三分!
男人当即痛呼惨嚎起来,那把声音就犹如午夜哀嚎的厉鬼。而他现在也在不住涕泪横流,身体冷汗潺潺。
东瀛人见她手段异常凶残,怕伤人质,登时止步,再也不敢轻易近前。
玲珑的眼底回涌着暗光,她一手按着男人的脑袋,幽幽的说道:“我的耐心其实是非常有限的,手段也不如镜花那么慈悲,你可以让他们再往前试试,下次被贯穿就会是你的脑袋,你信吗?”
若说洛清依是外冷内热,那雁妃晚就是外热内冷的。在她那副温柔多情的表相里,隐藏着暴戾和阴狠的本性……
“呜啊……啊啊啊……我信!我信!”
男人惨叫不绝,手掌被贯穿的痛楚让他瞬间屈服,倒真像他先前的狂言那样,现在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嘴里叽里呱啦的怒骂着,东瀛天临军势听到他的命令,面面相觑,随即默然退到丈余外的距离。
舒绿乔得到空隙,立时跑到雁妃晚身边,满脸喜色,正想要开口说话,忽然想到现在形势还未定局,哪有那么多时间让她一叙别情?
遂乖巧的站到玲珑身边,时刻防备着东瀛的异动。
玲珑漫不经心的拔出短刃,无视男人发出的痛呼惨叫,按着他跪倒在地,将他的后背抵着船舷,利刃则抵住他的脖颈。
雾绡姬款款走来,姿态婀娜,步履莲花。她向雁妃晚道:“我还奇怪,你怎么没跟舒妹妹一起,原来你已经到了,还早早的潜伏在这位真正的‘今元殿下’身边,待机而动。妹妹足智多谋,料事如神,雾绡望尘莫及。”
舒绿乔望着雁妃晚,眸里闪烁着辉光,她道:“你早先与我说分头行动,我还道你去了哪里?原来你暗中跟着雾绡姐姐登上东瀛的船?也是,晚儿你素来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当然不会让姐姐真的孤身犯险,我就知道,你定有办法能够扭转乾坤。”
雁妃晚揶揄道:“你知道什么?我若迟些动手,你怕是想要跟他们玉石俱焚了吧?”
舒绿乔娇躯微颤,登时面颊如烧。
这才想起,要是雁妃晚早就在这里,那她之前如此泼辣失态,对着倭寇破口大骂的模样不就让她看在眼里了吗?
气急败坏的背过身去,暗道:这个人可真太讨厌了!
男人扬起脑袋,他的眼睛就像恶狼般盯着雁妃晚,“看来,我们真正的对手是你,对吗?”
潜龙帮和天临军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雾绡姬在岛中半月都没有半点动静,忽然之间就动作频频,开始兴风作浪。原以为她或许是有强援到来,因此转变立场,或是厚积薄发,准备待机而谋。直到现在玲珑现身在雾绡的阵营里,一切的困惑方才豁然开朗。
雁妃晚不置可否,舒绿乔却骂道:“看什么看?小心你这双眼睛!”
男人对女人的狠厉仍是心有余悸,漫不经心似的错开视线,“我能知道,我到底输在哪里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才是天临军真正的殿下?”
“少废话!”舒绿乔厉声截住他的话,“现在你是阶下之囚,哪里轮得到你来发问?”转向玲珑却是换一副面孔,柔声问道:“晚儿,你快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识破这个奸贼的诡计的?你怎么知道他才是今元真正的当家?”
雁妃晚浅浅发笑,望向雾绡姬,镜花从善如流,也问道:“姐姐也甚是好奇,烦请妹妹解惑。”
玲珑略微沉吟,回道:“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在聚龙阁中高坐客席的那一位,恐怕并非真正的今元家少主。”
“什么?”
鸣凤和镜花闻言皆惊,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已然看出破绽,“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假的?”
心中震撼的何止二人,年轻的译者,如今被称为真正的今元家殿下的男人更是惊愕,“这怎么可能?”他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今元家的影武者,都是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一静一动,言行举止都和本尊无二,你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破绽?这不可能,你肯定是在虚张声势。”
强大的武士,诡密的忍,和以假乱真的影武者是今元家引以为豪的三大武器,天临军能在海外无往不利,这三股力量居功至伟。
舒绿乔也觉疑惑,“那名影武者的身量容貌,甚至气质都和这厮有七分相似,你怎么能一眼识破他的破绽?难道,你曾经见过今元本人?”
雁妃晚道:“素未谋面。”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本尊?”
雁妃晚不急不缓道:“因为他不通齐语。”
舒绿乔闻言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莫明其妙道:“他是东瀛人,不通齐语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镜花听到这句话却似若有所思,默然思量起来,眸光当即闪过一抹恍然的神色。
男人身体垮塌,似是投子认负般,沮丧颓然的失去所有力气。
雁妃晚觑她,眸底是“孺子不可教也”的揶揄,她道:“东瀛的天临军早在五年前就来到东海之滨,纠集海内外的流民浪客,乌合成众,频频袭扰中原,为祸边关。你想想,一个叛国离家五载有余的人,终日与海贼大寇为伍,又怎么会对齐人的语言一窍不通呢?”
舒绿乔听她言,登时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原来是这样,”她看向今元,轻蔑冷笑,“你千算万算,让他们模仿你的形态举止,居然会忘记教他们齐人的语言,真是个蠢材!哈哈哈。”
镜花听她这话,以袖掩唇,玲珑看着她,莫可奈何的笑,“他可不蠢,你想想看,如果扮演他的影武者通晓齐语,那么他这个负责转舌的译者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舒绿乔当时醒悟过来,本来还要道声好,转念想来,“他不蠢”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你蠢”吗?当即又羞又恼,索性噤声默言,还少出糗些。
雁妃晚知她矫情,直当不见,玲珑继续说道:“如我所料不错,他的替身不可能真对齐人的语言一窍不通,他不过佯装不通而已,目的当然就是让他能以译的身份,顺理成章的参与到各项机密要务之中。”
她的眼睛看着今元,那双眸通透明净得像是洞中幽火,水底浮光,仿佛让人内心的隐秘都要无所遁形般,使男人不敢直视。
“为什么要让这位译者参与到各项机密中呢?答案就只能是,这名译者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是吗?”
雁妃晚唇边的笑意从容自信,“明白这一点,再联系到今元义雄和你有七分相似的举止,你们之间交流的眼神,有什么必要选择一位无论身量和年纪都相仿的译者呢?想到这里的话,你是真正的今元这件事的真相,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众人颔首信服。
玲珑道:“但是呢,能使我真正确定这一点的,是你在南院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刀杀人的时候,”她道:“身居高位的人,是绝不会在属下当面拔出宝刀之后,依然没有丝毫防备的,就算这个人是他的心腹。”
今元义雄听她说完这些话,默然半晌,才似放弃抵抗般,幽幽叹道:“真是没想到,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破绽,让我一败涂地,我本来还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点……”
男人抬眼望着她,面对这样绝色的女人,他此刻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只有面对强大的敬畏和失败的颓丧。他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再也没有胜利的机会。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天,不佑我今元家!”
今元义雄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此刻长吁短叹起来,竟也露出些许英雄迟暮的颓靡之意。
舒绿乔左手抵腰,斥骂道:“你这该死的倭寇,掠我中原多少城关,杀我南朝几多百姓?可以说是罄竹难书,罪无可逭!天若是保佑你们这样的人,天下苍生岂不是民不聊生啦?该你今日落到我们手里,早晚让你父子团聚!”
今元怒目圆睁,对着舒绿乔龇牙咧嘴,咬牙切齿的挣扎时牵动手掌的伤势,让他当时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还没等他发作,忽的从左岸传来三声巨响,悠扬宏亮传入耳中。
众人闻声,脸色倏忽变换,循声望去,只见遥遥左岸,一道烽火缠着红烟从青山绿林中袅袅升起,虽和此间隔甚远,但也清晰可闻。
鸣凤俏颜微变,惊道:“那是什么?”
雾绡面色稍沉,回道:“那是潜龙帮的烽火台,他们鸣炮示警,烽烟传讯,恐怕……”
今元义雄初时微怔,现在却觉否极泰来,登时大喜过望,狂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看来你们的诡计败露啦!龙门峡此刻必然已经重重封锁起来,任凭你们的武功再高,若敢强闯,到时万炮齐发,管教你们化为灰烬!如今形势逆转,你们是插翅难逃!哈哈哈哈,你们还是乖乖束……”
啪——
狂言还没说完,舒绿乔已经扬手抽他一个耳光,今元义雄的张狂气焰戛然而止,“你敢对本殿动手?”
鸣凤怒道:“打你怎的?现在你还是阶下之囚,案板的鱼肉,我们就是插翅难逃,粉身碎骨也要拿你先作个肉盾,定要你死在我们前头!”
说着,舒绿乔就向雁妃晚道:“晚儿,依我看,咱们就先拿这狗贼作人质,叫开龙门峡。要是潜龙帮的人不许,我们就先砍掉这狗贼的脑袋,也不算吃亏。”
玲珑还没说话,今元啐出一口血沫,白眼道:“真是愚蠢的女人,你拿我作人质又能怎么样?到时万炮齐发,你我玉石俱焚,最多也不过是死我一人而已。但要是将你们放走,就凭那封三方结盟的盟书,到时潜龙帮,天临军和巫山都将大难临头!你说,潜龙帮的人会如何取舍?哈哈,哈哈哈……你们这回死定了!哈哈哈……”
“我先让去死吧!”
舒绿乔柳眉紧拢,拔剑就要砍向今元。
男人不为所动,强项道:“哈哈哈,死又何妨?我今元家从无贪生畏死之徒!以身殉国是我们东瀛的无上荣光,爽快!真爽快!哈哈哈……”
鸣凤拿他束手无策,索性扬手点他穴道,立荷与雏红顺势接手,将今元制住。舒绿乔牵过雁妃晚的手,眼睛楚楚可怜的望着她,“晚儿,现在情势危急,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雁妃晚神色如常,眼里没有半分惶惶,舒绿乔不知道她这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抑或是已经在苦思冥想的思考对策。
雁妃晚忽然望向雾绡姬,问道:“依姐姐之见,我们该如何破局啊?”
镜花略微沉吟,随即笑道:“本来依我的想法,应当立刻弃船登岸,龙门峡的守备虽然森严,但我们将人四散分开,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鸣凤惊喜,但转念又着急的道:“但这样一来,三艘大船无异是拱手相送,巫山的各位姐妹分散之后必然危机重重,险象环生。何况还有那些无辜被掳掠来的女人?这不是让她们再落虎口吗?”
雾绡姬遮袖而笑,眼眸风情摇曳,舒绿乔微怔,疑道:“姐姐,我的好姐姐,这是什么时候啦,还要和我开玩笑?你要是有什么办法,就快与我说说吧。”
镜花目光移向玲珑,眼眸含笑,意味深长道:“玲珑既然早有应对之法,又如何来捉弄我呢?”
雁妃晚回以微笑,还没等她说话,瞭望塔忽然传来消息。
“师姐!后方隐约看到船影,距离约一更!”
糟之极矣!
潜龙帮和水月他们已经追击过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色变,响起一阵低沉压抑的哗声,各人俱是忧心忡忡。
雁妃晚收敛起戏谑,走至今元面前。男人嘴角残破,此刻却吊着眼睛,仍有些志得意满,仿佛胜利在望,只消静候佳音。又像视死如归,无惧引颈就戮。
玲珑明眸扫视过去,东瀛武士和众死士们俱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营救他们的主人。
玲珑转向男人道:“命令你的人,弃船跳湖!”
今元闻言微微怔愣,而后似是明白过来,嘴角挂着讥讽,“缓兵之计?”
男人此刻竟生出莫名的遗憾和失望,他原想看看这个女人还能使出什么样的诡计,更期待她那种万策尽后的绝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想出这种浅薄的,自暴自弃般的计策。
“你觉得,这样会有用吗?”
他道:“先不说我天临军势的人俱是谙熟水性,精通海战,你想用他们来拖住潜龙帮的追兵,恐怕有点太过天真了吧?”
潜龙帮和天临军联盟,若见东瀛众武士们落水,想来也不会视若无睹。但即便如此,只消留出一支船队来救援,其他的船还能照样航行,这缓兵之计必定是白费功夫。
今元心中不免生出疑惑,然而雁妃晚的短刀已经抵住他的咽喉,“我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命令你的人跳船。”
锋锐的尖刀即将割断他的咽喉。今元义雄虽然悍不知死,但也没有想体验死亡的爱好,尤其是在有一线生机时,毫无价值的死去。
他是东瀛天临军势的少主,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又何必逞一时意气,跟这些亡命之徒同归于尽呢?现在,为他父亲的大业保存实力才是最上之策。
今元忽然高声命令东瀛各众跳船。
众武士死士听到这道命令,俱怔在当场,面面相觑,一时犹疑未决,今元虎目凶厉,厉声斥骂众人。
告诉他们这是命令,这是为他父亲,为右府殿大人的伟业!
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这是东瀛正统武士最骄傲的传承,无论主人的命令多么难以理解,无法理喻,也必须要服从。
众家臣武士齐齐收刀进鞘,并膝跪倒,向着今元伏地顿首。一时间,春野号的甲板,跪满天临军的家臣死士。
这些人和游击袭扰边城的浪人相异,他们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俨然是天临军倚仗在中原凶强霸道的利器,也难怪南齐的游兵散勇,边防守卫在他们面前一击即溃。
随后听到的就是噗通噗通落水的声音,接连不断,不绝于耳,没消多时,春野号中除去那个年老体衰,已经难堪劳碌的老家臣被严令看管起来外,这艘船的控制权就已经彻底落到雁妃晚的掌握之中。
玲珑生就绝色,看似明眸善睐,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其实心机深沉难测,杀伐果断。
她让人将今元绑起来,就像是在展示战利品那样,绑在船尾的后帆杆,好叫追击过来的潜龙帮和水月能够看的清清楚楚。
今元不堪其辱,更不甘就此自尽,只能咬牙切齿,忍气吞声着。心中暗暗发誓,倘若我能脱出这些女人的魔掌,定要叫她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宝船和红袖撤回渡板,玲珑命令三条船排成一条纵线,宝船为首,红袖居中,居然让春野号来断后。
一声号响,扬帆全速航行。
巫山众女虽然也通航行之术,到底没有熟悉的操纵过东瀛的战船,航速始终没法提到极限。
潜龙帮毕竟是鹿河的霸主,九龙湖更是他们的老巢,对航行的线路驾轻就熟,纵是后发,差出两个时辰,以潜龙帮战船航速之快,竟也能渐渐紧逼过来。
三艘战船的巨影乘风破浪,在烟波滚滚之中越发清晰显现出来。潜龙帮追击得很紧,距离也愈近,形势之严峻,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舒绿乔站在船尾,和雁妃晚、雾绡姬并肩而立,望见后方的船影愈近,不由心急如焚,转向玲珑和镜花,见她们神色从容,仿佛视众追兵如无物,似是受此所感,她的情绪也渐渐宁定平和起来。
舒绿乔尽量平静道:“龙门峡两边埋伏着火炮,又有艨冲和赤马各种战船守备,想要突破重关谈何容易?潜龙帮称绝鹿河,精擅水战,就算我们想要在九龙湖一决胜负,就凭这艘红袖,恐怕也是以卵击石。”
前有重关埋伏,后有虎狼追兵,这实在是最要命的情况。
舒绿乔秀眉暗拢,后悔不迭道:“早知道现在,当时就该将那两名合欢派的女人一起带走的。没想到一念之仁,让我们反陷死地!韩老儿和那个叫水月的倒真有些本事,居然立刻就能知道其中的蹊跷,若是再晚那么一个时辰,我们或许早就能逃之夭夭了。”
雁妃晚望着紧追不舍的潜龙帮众船,像是眼见猎物掉进陷阱前的平静,胭脂般粉艳的唇微微扬起,眼底似有狡黠,敏锐的星芒。
玲珑红唇轻启,语出惊人道:“你也不必自责,那是我故意留给他们的破绽。”
舒绿乔闻言愕然,惊道:“你说什么?是你?”
饶是雾绡姬也不禁动容。望着她,眼神迷惑不解。虽然知道玲珑百巧千机,计谋极高,但她这种做法依然是匪夷所思的。
雁妃晚总是异常从容的,“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正当其时呢?”她看向舒绿乔,道:“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杀掉她们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那是我留给韩玄和冯静媛的饵……如果他们没有顺着钩咬过来的话,我的设计就没有意义了。”
鸣凤和镜花登时花容失色,惊呼道:“难道说,是你让他们……”
这些也在玲珑的计划之内吗?
这怎么可能?她的计算真的能达到这种地步吗?什么样的怪物,才能洞悉事物变化,预知未来到这种程度?
镜花和鸣凤暗暗心惊,甚至当时有股寒意从脊椎缓缓窜到脑颅,蔓延到心脏,使她们感到不寒而栗,瑟瑟发起抖来。
做她的敌人,居然是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雁妃晚但笑不语,转过身看着被五花大绑挂在桅杆的今元。她的笑容和煦,却阴森到让男人如同置身刀山火海般战战兢兢。
今元心中明白,这是个危险至极的女人,和罂粟相比,她无疑更加美丽,也更加的致命。
玲珑气定神闲道:“今元家的少主,出龙门峡,你我估计就是永别了吧?也算相识一场,我最后再送你一件礼物吧。”
今元义雄内心惴惴不安,面上却还要维持住天临军的颜面,他自信回道:“你出不了龙门峡的,但是我对你的礼物很有兴趣,难道是要把你送给我吗?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
舒绿乔登时柳眉倒竖,咬着牙,拔出短匕道:“无耻的小人!看我先割了你的舌头!”说着,就要动手,却被雁妃晚捉住她的手腕。
“晚儿,你还帮他?”
玲珑对着她轻轻摇头,将她纤白的玉掌合在掌中,柔声道:“将死之人,你又何必与他置气?”
她神态温柔,和面对今元时的冷冽简直是判若两人,舒绿乔心火稍缓,嘴里仍还要强硬嗔道:“这狗贼死到临头还待敢肖想你,我早晚要活剐了他!”
今元对她的威胁嗤之以鼻,满脸不屑。他知道,这里真正能做主的人,只有玲珑。而他,也渐渐好奇起来,玲珑说要送他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再说潜龙帮和巫山的合欢派率众追击,因事起突然,仓促之间,就只调来睚眦的战船,还有两艘艨冲以及水月手下的那艘绿盈,总共四艘出阵。
韩玄料想,西来宝船虽然华贵堂皇,但却不是能战之船,红袖虽是雾绡姬所有,纵横巫山也罢,想要在这东南一逞威风却是痴心妄想。唯有天临军的春野号船坚炮利,颇具战力,但好虎架不住群狼,它再怎么能征善战也抵不住潜龙帮这么多战船的攻击。
潜龙帮横绝东南水道三十年,称雄江津,水战经验之丰富,除虎台外无人能及,对付区区一个雾绡姬,如此阵势足矣。
等到手底的斥候舟来报,巫山三船至今仍在九龙湖中,距离他们已经不过二更。韩玄心中大定,暗道:女流之辈,终究年轻识浅,难成大器,纵然能行私智小慧,也不过占得一时先机。
潜龙帮早已点燃烽火,传讯出去,龙门峡现在是严阵以待,仗着有两岸的火炮坐镇,雾绡姬想强行闯关,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前有火炮,后有追兵,可谓是瓮中捉鳖,管教她插翅难逃!
韩玄仿佛能隐隐看见,要命的绳索已经套住向女人纤细的颈脖,一点一点的,慢慢收紧,慢慢让她窒息。
一念及此,囚牛掌中盘珠复转,仿佛已经智珠在握,他负手而笑,水月立在他身后,见他忽然扬声长笑,不禁问道:“韩先生因何发笑?”
韩玄道:“我笑那雾绡姬不自量力,百密一疏,终是功败垂成。哈哈哈哈,如今前有龙门峡守备森严,后有你我精战之师,要将她生擒活捉,不过等闲之事。何况,她并不知道今元家那位的真正身份,纵然想挟质出逃,那也是功亏一篑。”
冯静媛却没笑,她望着茫茫江水,心绪忽然不宁起来。韩玄没听到她附和,转头见她似有郁色。一旁申远忙问道:“冯仙子可是顾念同门之情,不忍镜花身逢此难,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冯静媛觑他一眼,漠然道:“师父素来宠信她,雾绡在巫山之中从来是自命清高,轻世傲物。她可看不上我这位师妹,我与她岂有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申远抚须,道:“那仙子缘何怏怏不快?”
水月皱着眉,似乎有些担忧的道:“实不相瞒,我和雾绡姬同门十余载,虽无交缘,也对她的行事作风略知一二。我这位师姐慧心巧思,可以说足智多谋,但她素来是谨小慎微的人,鲜有兵行险着之举。现在行事却每每出人意料,简直是判若两人。”
韩玄和申远闻言沉默,心中也觉疑惑。
潜龙帮称雄鹿河,逍遥津独据巫山,水道交通,二者之间本有嫌隙。潜龙九子虽少与镜花正面交锋,但这半月下来,对于她的品性也算略有所知。若说雾绡姬是早有预谋,为什么在岛中半月却迟迟不见动静?难道这是她在示敌以弱?
还有,雾绡本来是选择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又缘何忽然主动出击?
冯静媛不无担心道:“怕只怕你我都低估了她,她既然能够将计就计,瞒天过海,恐怕还另有我们不知道的谋算。那位殿下的身份能瞒住当然最好,若是遮瞒不住,你我就要准备应对最麻烦的情况了。”
韩玄沉吟思量,忽然听斥候的快艇来报,前方湖面有多人落水,观其装束,当是那些东瀛人无疑。
韩玄闻言,忽然颔首而笑道:“这是缓兵之计,看来雾绡姬这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水月也不由松一口气,镜花此举,想真是束手无策,不得已而为之了。
韩玄遂命令道:“到底有联盟之谊,唇亡齿寒,总不能见死不救,快放船索救人吧。我们的船先减速,让老二老三他们去追,务必将雾绡姬截停在龙门峡之前!”
艨冲船体狭长,行进速度比之楼船更快。嘲风辛节与赑屃常进坐镇一艘,睚眦费战与狻猊薛格坐镇一艘,这四子单论一人的武功已不在镜花之下,两人联手,必能稳压镜花。
韩玄思量过后,扬声道:“若是万不得已之时,尔等可便宜行事!”
四子闻言,皆是微怔,而后昂然领命,命众擂鼓鸣号,满布船帆,发力向前方飞驰而去。
韩玄此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四子与他是结义的兄弟,岂有不知之理?
今元义雄能救则救,若是不能,就让巫山和他陪葬!联盟尚在其次,倘若今元和盟契皆都落到虎台手里,恐怕潜龙帮大祸临头,万事休矣!
申远思忖着说道:“雾绡姬既然开始迫人投湖,看来已是走投无路,极有可能会弃船登岸,分开潜逃。以防万一,龙门峡该早做应对,我们也要做好陆战的准备。”
韩玄从善如流,立刻命人发信。直到左岸的烽火台焚烟回应,囚牛却没有释然的感觉,像是有哪里不对,但一时之间却又茫无头绪。
奈何如今形势紧急,不及多想,他只能先抓住雾绡,再作其他计较。
倭寇们常年在战船待命,横行海域,久经水战,不仅擅长泅水,更有在江河里潜伏生存三天三夜的本事。
九龙湖不过是风缓浪平的内湖,比起风狂浪涌的东海流域,这种程度的湖对他们来说,与水坑浅塘无异。
韩玄减缓航速,让赤马和斥候前去救援,他吩咐人放落绳梯,供东瀛武士攀爬。前后连接上来七八拨人马,上来也没多话,只是向着韩玄单膝触地,点头致谢。
没有看见那张熟识的面孔,囚牛和水月心中的不安感愈是强烈。好在终于是遇着一位通晓齐语的今元家家臣,向韩玄招呼道:“韩先生!”
家臣的语调略显生硬,韩玄勉强能够听的明白。他急忙问道:“你们家少主呢?殿下怎么样?”
那家臣闻言,悲道:“已……已经落到镜花的,镜花的手里。”
韩玄和水月尽皆愕然,这里问的少主,当然不是指那些替身的影武者。
囚牛蹙着眉,表情微苦,道:“正如仙子所言,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到底是我们小觑了雾绡,看来今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水月向武士问道:“雾绡姬,镜花是怎么识破,你家那位主子的伪装的?”
“啊喏……”
家臣的齐语生涩,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女人,十分可怕……她,她早就知道,大人的身份。”
韩玄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殿下的身份除开天临军势你们这些家臣,就只有潜龙帮的九位坛主知道,就是水月仙子,也是昨晚才知道的,雾绡姬又怎么会知道?”
家臣道:“不,不是,不是她,是,是其他的,是其他的人。”
“不是雾绡?”韩玄惊道:“什么意思?你是说,那艘船上,还有别人?”
“是,是。”
“是谁?”
家臣咿咿呀呀,艰难的说道:“我不知道名字,就,就听镜花和和管领大人,叫她,叫她玲珑。”
韩玄和冯静媛听言,俱都怔在当场,申远更是如遭雷殛,脚底无意识的挪退半步,恍然失魂起来。
“玲珑?你是说,雁妃晚?”
冯静媛俏颜失色,讷讷说道:“就是那位人称,百巧千机,算无遗策的玲珑?”
韩玄愕然,他虽从未与玲珑交过手,但也从鸱尾那里听说过她。潜龙帮耗费十载之功,处心积虑埋在西南的一枚楔子,就是在风剑心和雁妃晚的手里灰飞烟灭的。天衣武功之高当然是惊世骇俗,而玲珑智慧机变之深,更是令人胆寒。
一念至此,囚牛韩玄望向蚳尾,问道:“老九,玲珑怎么会到这里来?”
言外之意,就是他将玲珑“带”来的……
申远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后背沁凉,居然生生惊出一层冷汗,他强行镇定,苦道:“恐怕,天水阁的地宫已经被她发现,龙图山庄的秘密也已经被她知晓。想来她就是循着我的踪迹,一路追到的九龙岛……”
“嗐——”
韩玄将连九龙连星珠捏的咯吱作响,恨铁不成钢道:“老九啊,你怎么不早说?你这是要误大事的!”
“是,九弟知罪。”
申远也是拱手作揖,痛心疾首,一时无颜再见兄长,不敢抬起脸来。
冯静媛就见不得他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长吁短叹,更看不得他们未战先怯的熊样,她直接问:“申先生和玲珑交手过,依先生的意思,这次师姐的行动,是出自她的诡计吗?”
申远叹道:“说是交手,这未免有些抬举老夫。我在她手里可谓是一败涂地啊。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如果不是东瀛忍者出其不意搭救一手,我也要折在她的手里。至今想来,老夫仍是心有余悸啊。说来惭愧,申某纵横江湖数十载,大小历战近百次,自认为是深藏不露,却还从来没有败得这样惨过。”
蚳尾摇头苦笑,“此次若说是她玲珑在布局,那一切就豁然开朗了。镜花行事谨慎,少有以身犯险。但是玲珑这个人……真的非常可怕。她年纪甚轻,心计和城府却可以说是,深不可测。”
冯静媛道:“那么,你觉得如果是她谋划的话,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申远苦苦思量,终是幽幽叹道:“仙子知道吗?我在和玲珑交手之后,领悟到的最重要一件事是什么?”
“愿闻其详。”
申远无奈说道:“不要试图去揣测玲珑的诡计,因为你揣测她的想法本身就已经掉进她的诡计之中。”
“真的,这么可怕吗?”
冯静媛微怔,以蚳尾申远的城府地位,居然会这名少女有如此之高的评价,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比起说那是个聪明的女人,我觉得说她是只妖怪,更为贴切。”
冯静媛有短暂的沉默,道:“那以申坛主之见,现在,我们当不当追?”
申远道:“按常理来说,敌暗我明,穷寇莫追。但是她也极有可能预见到这点,使出虚张声势之法,好金蝉脱壳……”
冯静媛听懂他话外之音,道:“所以,是不是,也存在这样的可能……她是刻意留的活口,示敌以弱,好将我们引入她的彀中?”
“不错,仙子所虑言之有理。”韩玄颔首称是。
韩玄执掌江津邪道三十年,横行鹿河,所向披靡,纵是号称正道领袖的意气盟和问道贤居都要忌他三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在他手里屈辱落败,无数豪侠义士在他面前饮恨身死,如今却被个小姑娘玩弄在股掌之间,进退两难,实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
韩玄沉着声道:“还有,天衣和玲珑同出剑宗。当日龙图山庄的覆灭,就是由玲珑谋划,天衣破局的。假如雁妃晚真的来到这里,那么,风剑心会不会……”
冯静媛和申远惊骇。
蚳尾曾和天衣交手,对其恐惧尤甚,不知何时,背脊已然沁出层层冷汗,此时站在风口浪尖处时,更是心虚胆寒。
“大哥所言极是,假如天衣就是玲珑的伏兵,我们贸然追去就极为凶险,不得不防啊。”
申远就曾在七星顶上亲眼见过,天衣风剑心以一己之剑,败退邪道七宗。在龙图山庄正面交锋之时,他处心积虑招揽来的那些高手豪士居然不能撼她分毫。
蚳尾当时不战而逃,实非贪生怕死,不过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天下武功,百类千门,综论其境界,不出四者。第四等就是炉火纯青境界,算是初窥武学的门径,勉强在三流末流之列;再进者,就是登峰造极境,算是武林中大有可为的英豪;登峰造极更上乘者,称之为出神入化,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化境。及此境界者,万中独一,无不是领袖群伦的当世宗师。
化境之上,更有至高的第四层境界,即是绝顶窥真境,也称先天境界。顾名思义,当世能到此境界者,皆为绝顶强者,纵横世间的大能,其中最为人所知者,就是“天下四绝”。
绝顶窥真,先天之境。
先天以下,皆为后天。别说是目前来止步在登峰造极境界的潜龙帮九大坛主,就算是号称御龙真君的敖延钦,巅峰时期,也从来没达到过先天之境。
九子中以韩玄的功力最深,隐隐有修炼到化境之势,但即将达到化境和绝顶窥真境界之间的差距,无异是天渊之别。
想到这里,申远不由打个寒颤,道:“依我看,天衣未必就在那条船上,不然玲珑又何需跟我们装神弄鬼,瞒天过海?以天衣的武功,纵使九龙岛重重戒备,她想要全身而退也绝非难事啊。”
韩玄没说话。
以他的谨慎作风,未免陷入死地,自然不欲再深追。但现在今元义雄和那封盟契都落在玲珑手里。倘使联盟起兵之事败露,功亏一篑还在其次,潜龙帮必会招来灭顶之灾。
韩玄镇定心神,巨掌转动着连珠,道:“我看,老九你是让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骇破胆。我们现在不追,等我们行动事发,虎台能饶得过我们吗?”
韩玄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前方,望进那片江烟雾霭之中,神色愈发阴沉,“龙门峡还在我们的手里,纵然天衣钢筋铁骨,玲珑诡计百出,有那些火炮在,也必叫她们死无全尸!”
巫山众人熟悉三艘楼船的操作后,回潮的暗流伴随着天色昏沉逐渐汹涌起来。暗流越急,航速越快。等最先的那艘宝船冲破雾霭,船首处就已经能看到龙门峡那两条巨龙的深影。
张牙舞爪,行云驾雾,直冲九霄天外。
岑芳站在船首甲板的位置,望着愈发清晰可见的龙形巨像,内心殊无欣喜之色,反倒有些心急如焚,惴惴不安。
“姐姐……”
善词就站在她的身边,苍白的右手紧紧攥着左手,难掩惶惶之色,“芳姐姐,我们真的可以出去吗?我们,我们能回去吗……”
满怀期望,惹人怜爱的眼睛,怔怔的,祈求的看着她。
岑芳露出柔和温暖的笑容,将她两像轻轻的合实,轻声安慰道:“没事,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我们会平安的回……”
回家……
说到这里,岑芳微顿。她想起善词本是鹿河边的歌女,就算她们能平安回到遥东,善词再做她的歌姬舞女,又有什么好的呢?
那实在不是能称为“家”的地方。
话在舌尖转,她道:“就回善词你想去的地方。是回去遥东,还是你的老家,无论是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善词轻揺螓首,微微苦笑。
“我的父母兄弟都已亡故,早就是孑然一人,令儿又被贼人害死,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所?”
她言语切切,双眸盈湿,犹如雨落桃花,当真是我见犹怜。岑芳胸中滞闷,差点就说出“你还有我”这四个字来。
谁知那个“你”字到嘴边,最终还是感觉唐突,嘴唇翕动,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本来是流浪江湖,受人鄙弃,不得已女扮男装的孤女,因在深巷矮墙受过她一饭之恩,从此就记住有这么个人,刻骨铭心。
她听人说,那天送饭给她的姑娘,名字叫善词。人如其名,心地良善,精通词律。旁人说起她时,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隐晦却肆意的猥亵。
岑芳心底翻涌着不敢宣泄的怒火和悲哀的无力。从那之后,她深刻记着这个名字,记着那个姑娘叫善词,是笙箫馆的清倌。
后来,她福缘深厚,遇到师父,被师父收为徒弟。当她开始有那么点能力时,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钱满怀希望的为她赎身。
她想回报当日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善举,对她来说是天大的恩情。
直至她找到那座楚馆,才知道在那个善良温和的姑娘身上发生过那样的不幸。
根本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她义无反顾的决定帮助她复仇,哪怕舍弃掉自己的性命。
思绪无意识的渐渐飘远,直到湿冷的潮雾沾湿她的鬓角,岑芳才回过神来,她听见小姑娘说:“我已经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那里。与人陪笑,供人取乐又有什么好的呢?”
善词晶莹剔透,如水的秋瞳痴痴望着她,期许甚至是哀求,“芳姐姐,我从今往后就跟着你好吗?你别不要我,我不怕苦,也不怕饿,就让我跟着你,好吗?”
岑芳霎时只觉胸脯暖热,心中的冲动让她险些回应她的期待。忽然想起现在的处境,一时竟是心凉如水。
“龙门峡两边石龙里面,埋藏着数十门火炮,一旦发炮,你我顷刻就会尸骨无存。这样,你会后悔跟着我吗?”
善词摇摇脑袋,凛然道:“令儿妹妹大仇得报,小词心愿已了。芳姐姐和我一起,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岑芳闻言,当时豪气干云起来。她虽然是初出江湖,还是背着师父跑出来的,现在却也升起“舍生取义”的觉悟。
这样想着,岑芳向身边的女郎道:“立荷姑娘,潜龙帮穷追不舍,龙门峡火炮凶险。你看,要是用这艘船和巫山的船一左一右将雾绡姑娘和雁姑娘她们的船护在中间,她们会有一线生机吗?”
立荷对她此言微感讶异,没想到这位姑娘居然还有这般侠义,居然想用两艘船作为护盾将春野号送出龙门峡。
这样做就算雾绡师姐她们能得救,作为护盾的两艘船必然会船毁人亡!她之所以被雾绡安排在这里坐镇宝船,一来是为安定人心,二来则是要她待命行事。雏红当然足够忠诚也很聪明,但她性情风风火火的,还不够冷静。
岑芳见她没说话,连忙续道:“就让我来开船,其他人都到那条船去。”
“芳姐姐!”善词惊呼,紧抓着岑芳的衣袖。
立菏看着她,忽然笑道:“芳姑娘,你先冷静。我先说好,一个人是没办法开船的。再者说,龙门峡两边的火炮异常凶猛,不止船体受创,甲板也会受到攻击,所以拿两艘船当护盾的效果非常有鲜。而且,峡口本来就不宽阔,涨水时能不能容得下三艘楼船并行还是未知之数,现在是退潮的时候,这样做更有搁浅的风险。”
岑芳这才知道自己意气之言有多愚蠢,登时那是玉靥羞红,无地自容道:“立菏姑娘言之有理,是岑芳见识短浅,考虑不周。”
她到底是还真正踏足江湖的姑娘家,见识比那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姑娘稍高,但和久随雾绡的立荷相比便相形见绌,一时有些无地自厝。
善词见她羞愧窘迫,即时牵住她的手,微鼓着腮,瞪着立荷,似是对她欺负她的这位“芳姐姐”颇有微词。
立荷看着好笑,柔声道:“两位姑娘稍安勿躁,不到万不得已,切不能心存死念。那位玲珑在江湖中可谓名声赫赫,更有雾绡师姐主事,她们二人定有计较。”
见她稍有失望,立菏略微思量后,道:“不过,姑娘的主意也未必不能行,我可以把这个想法说上去,好让师姐那边参详参详。”
说完,立刻命令望台的人发出旗语,将岑芳的意思传达过去。没多时,雀室传来回讯,回讯非常的言简意赅:勿做多余之事。
立荷抿唇一笑,对二人说道:“这样不留情面,想来是那位舒姑娘的意思。我看,师姐她们现在是稳坐如山,想来已经胸有成竹,我们啊,就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横生枝节。”
岑芳和善词既羞且愧,遂退到一旁,没再胡思乱想,自此安下心来,随时等候命令。
雁妃晚已经换掉那身东瀛死士的装束。忍者的装束虽然轻便灵活,但身为齐人的她还有些难以适应。
她已经换了身明艳的衣裳,束发佩簪,手执长剑,飒爽凛然,明媚无双。既是江湖儿女,更是倾城佳人。
舒绿乔这时刚叫人回复完宝船那边立荷的问询,转开眼眸,见玲珑婀娜妙曼的款款行来,那风骨如玉,明月摇影的身姿倏忽映入她的眼,教她蓦然失了魂,没了魄,久久怔怔,立在当场。
直至身侧之人轻咳一声,鸣凤这才倏地回过神来。恍惚循声看去,却撞进雾绡姬那双带着审视和担忧,还有些许似有还无的促狭的眸里。
舒绿乔心底突的一惊,暗叫不好。难道真的被她看出点破绽来?当时既感尴尬又觉失仪,一时进退无措,不知所以。
雾绡迎过去,向雁妃晚简述前情,舒绿乔心慌意乱,此时竟不敢近前。要怪就怪她的倾城颜色,以致美色误她,若是真教雾绡姬瞧出点什么蹊跷,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她虽素来行事不拘一格,对玲珑的心意也是坦荡,但也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就是并蒂莲花,比翼鸳鸯也难抵流言蜚语,何况她们心意未明,至今还前途未卜?
雾绡姬绝非滥言多舌之人,但难说不会被旁人看出来。鸣凤暗暗计较,看来今后在人前须得多加克制,不能再这样堂而皇之,肆无忌惮。
也不知是她这种不同寻常的坐立难安让玲珑莞尔,还是雾绡说了什么,雁妃晚向她这处看过来,忽而眉眼含笑,唇角微弯,似是带着点意味深长的促狭,款款走过来。
舒绿乔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过脸去,脚下悄悄退开两步,雁妃晚难得见她红霞如醉的娇艳模样,反是欺身近前,看着她瑟瑟缩缩的再往后挪两步,正要说话,这时望台雀室传来讯息。
说后方两艘艨冲速度极快,现在距离她们已在二更之内!
玲珑和鸣凤与镜花三人走到船尾。莫说雀室能看到,就是她们在这里,也能看见层层雾幛之中,有两艘航速极快,迅速逼近的战船帆影。
艨冲船体狭长,使用双排多桨为动力,航速极快,专门使作冲击楼船之用。
舒绿乔忧心道:“刚刚立荷来问,问怎么突围,被我打发啦。现在前有龙门峡关隘横阻,后有潜龙帮的艨冲追击,前截后患,我们该如何是好?”
雾绡也忧虑道:“就算我们勉强冲破龙门关隘,以艨冲的速度追上我们的船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是在鹿河和他们交战,宝船不能当战船用,红袖号也仅能勉强自保,唯有东瀛的这艘先登船坚炮利,精擅水战,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操作自如,以潜龙帮的水战能力,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
舒绿乔道:“先前你高深莫测,稳如山岳也罢,我和雾绡姐姐都信你。但现在形势危急,也该让我知道晚儿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吧?”
脱口而出的话,还带着三分嗔怨,说是怪她平日里总是将她当成笨蛋也罢,是因她的无所不能而自怨自艾也好,这次实在不能让她这么轻易的敷衍过去。
玲珑望着愈近的船影,玉靥如雪,全无惊惶失措之态,蕴气含灵的眸眼阴雨晦冥,“呵,果然是这样,他们总算来了……”
舒绿乔疑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盼着他们来?”
玲珑转身望向龙门峡,随后对雾绡道:“姐姐,还请你立刻鸣号传讯。”
镜花道:“什么号令?”
玲珑唇角微扬,檀口轻启,道:“命令所有船,全速航行,冲出龙门峡。”